《梦里浮生》梓欣宝宝

58、灼灼其华

　　林朗轩再也没来看过我。

　　可是他并没有遗忘我，仍是遣了一个叫做菱珠的女孩子来照顾我的生活起居，他要禁锢我，要我用自由来偿还欠他的债。

　　一年前的一幕，清清楚楚在眼前展现。
　　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
　　原来在当时我便有了预感，冥冥中我的结局早已注定。

　　菱珠是个开朗活泼的女孩子，一张嘴总也闲不住，总爱说点什么，有了她的陪伴，枯闷的日子也好过了许多。

　　从她的闲谈中我知道了许多事，董家本来已经同意了林朗轩与董家小姐董之华之间的婚事，但是因为报纸上这则花边新闻，使坊间对林少颇有微词，隐隐已成笑料，是以婚事一时搁置陷入僵局，林朗轩这段时间频繁外出，便是为这件事奔走幹旋。

　　西线全面开战，而此时本应利好的政治联姻，却又对林朗轩造成了最大的羁绊。

　　难怪他这么生气，难怪他要将我囚禁在小楼中，可是可是，他只须杀了我，便可以给天下人一个圆满的解释，为什么，为什么？

　　我不敢深入地去想为什么，独自坐在窗边，看那一弯明月在云间穿梭，夜间风寒，湿了衣衫，冷了双臂，越发添了凄惶。

　　婚事胶着，而前线的战事却还得继续，林朗轩无奈之下只得启程回颖州主持大局。
　　临行的前一天，他终于出现在我面前。

　　半月不见，他仿佛消瘦了很多，眼里布满了红丝，疲累不堪，我尴尬地站起身，一时倒不知该怎么应对他，他倒是毫不介怀曾经的事，脱下西装外套扔到我手上，“替我挂起它。”

　　刚刚在衣架上挂好，他已经坐在沙发上，两手轻轻揉着太阳穴，闭目沉思。

　　我悄悄地倒了一杯茶放在他手边，肚子里早就酝酿好的一番话，竟然不敢开口对他说，犹豫了好久才说道：“林少，我——”话还未说完，他已经不耐地挥手道：“明天回颖州，你也收拾一下，跟我回去。”

　　我吃了一惊道：“可是我的家在这里，我——”
　　他再次打断了我的话，眸子里已是冷意凛然。
　　“你的家在颖州。”

　　“我的母亲和弟弟在这里!”我大急叫道。
　　他依旧冷冷地看着我，布满红丝的眼隐隐泛起一丝讥诮的寒意。
　　“奉县从来就不是你的家。”

　　他起身欲走，我心中一片冰凉，重重地拂过桌面，桌上的茶咣当一声跌到地上，茶水四溅，他略略停滞了一会，还是头也未回地往外走。
　　又要一走了之？我心中恨极，大声喊道：“林朗轩，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不干脆一枪毙了我？”

　　他回过头来，眸子里的寒意已经完全消褪，他笑得肆意而张狂。
　　“这是你欠我的，你得用一生的自由来偿还。”

　　回到奉县后我才知道，林朗轩将我的母亲与弟弟也一并接回，并且我们当年卖掉的祖屋，也被他重新买回修缮一新，供母亲与小弟居住，知道母亲与小弟有了着落，我的心也暂时安定下来。

　　只是林朗轩，初识的你彬彬有礼如温玉，迷离的夜邪魅缠绵如烈火，而一年后再见，你又是如此冷酷善变，究竟那样才是真实的你?

　　是缘还是劫？
　　曾发过誓终生不与他有任何交集，也许是我自己破了誓言，所以上天才要这般惩罚我，让我的一生，与他纠缠不清。

　　他要我时时刻刻在他的身边，贴身照顾他的衣食起居，我问他为什么？他却说需要我在他身边，分分秒秒提醒他曾犯过多么愚蠢的错误，他笑得残酷，我的心却在滴血。

　　他分分秒秒都在提醒我那难堪的过去，不容我有丝毫遗忘。
　　他又何曾知道，那一夜，从来都存在我的记忆之中，一分一毫也不曾淡忘。

　　这天颖州城林少的帅府内，忽然来了一位客人，一位再也料想不到的客人。
　　董家小姐董之华，居然风尘仆仆亲自来到了林帅府。

　　她来的那天林朗轩正在商议军情，由我来接待她。
　　董之华是位极爽朗明快的女子，穿着时髦的小洋装，提着皮箱大大咧咧地就进了帅府，我迎她到楼上会客室里坐下，她已甜甜地自报家门笑道：“姐姐好，我叫董之华，是林朗轩的未婚妻，特地前来探望他的。”

　　她大大方方地自承是林朗轩的未婚妻，我顿时吃惊不已，向门口侍立的队长使了个眼色，他立刻小跑着离开去请示林少。

　　我给她倒了一杯茶，她坐在沙发上，眼睛骨碌碌地四处望，她有非常秀气的眉眼，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宛如会说话一般，顾盼之间神采照人，盈盈如秋水。

　　望着我端上的一杯茉莉香片，她为难地皱起了眉，颇含歉意地对我说道：“姐姐，我喝不惯茶的，你这里有咖啡么？”
　　林朗轩曾出国留过学，保留有喝咖啡的习惯，尤其是这段时间熬夜得多了，常靠咖啡来提神，我在他不厌其烦的教导下，也学会了煮咖啡，所以我对董之华礼貌地说道：“董小姐请稍等，轻尘马上为你煮。”

　　董之华眨着晶莹的眼笑道：“姐姐叫轻尘么？名字真好听。”她的问题还真多，跟在我身后缠着问道：“轻尘姐姐，你是林朗轩的什么人？”

　　我的手一滞，面对她那双无邪的双眼，一时还真不知该怎么回答，内心里酸酸涩涩的，说不出个什么滋味，她又问了一遍，我才含糊着说道：“不过是他身边服侍的侍女，做些粗使活罢了！”

　　“啊！”她显得有些失望，“我还以为你跟他很熟，可以多向你打听一些他的事呢，算了算了，我自己问他。”

　　她喝咖啡的动作很优雅，轻轻地捏着银勺慢慢啜饮，不时还冲我笑道：“轻尘姐姐，你煮的咖啡真好喝。”

　　我忽然心中一动，见她心情甚好，忍不住问她道：“董小姐，你这次前来颖州，令尊他知道么？”

　　她放下杯盏，抬头露出了一个狡黠之极的微笑，“姐姐聪明至极，应当猜得到实情如何。”
　　看来我没有猜错，她果然是瞒着家里人偷偷跑出来的，这个女孩子胆子真大，我心里暗自赞叹她的勇气，嘴里却说道：“轻尘不过是猜测而已，如今局势纷乱，为避嫌疑，令尊断不会容你只身来到颖州。”

　　董之华凝视着我，慢慢说道：“你不是一个平常人。”

　　“父亲不同意我与林朗轩的婚事，我却是不甘心，我要嫁给他，任谁也不能阻拦。”她斩钉截铁地说着，眼底闪耀着执着狂热的光芒。

　　“你不介意那份报纸吗？”我低声问道。
　　董之华微微一笑道：“那是他从前的事，我没兴趣知道，我要的，是他的以后。”

　　果然是一个飒爽奇女子，我定定地看着她，心底的酸涩感越发地强烈，这才是值得与他共偕白首携手风雨的女子，聪慧睿智大方得体，她或许不是一个好妻子，但绝对会是林朗轩事业上最好的臂助。

　　董之华凑近身问我道：“姐姐你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我惊得退了一步，脸上登时如红霞烧，有种心事被人窥破的狼狈。

　　董之华抿嘴轻笑，笑容无限妩媚，神神秘秘地说道：“姐姐你还会脸红，你不会是爱上林少了吧？”

　　我真的震惊无语，大大地呆住了。
　　董之华呵呵笑道：“你不用那么奇怪，象林少这样的人物，若是没人喜欢他，那才是怪事。”

　　“不过！”她目光一转，浅笑渐渐凝结，悠然说道：“我从不担心这个，天底下配得上他的，只有我董之华一人。”

　　我被她大胆狂妄的宣言吓了一跳，心中一片茫然的酸涩，在她火热的目光注视下，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口，这时门口有人哧地一声笑了：“之华，你怎么突然来了，为什么不事先通知我一声？”说话声中，林朗轩走了进来。

　　他戎装未换，眉宇间隐有疲态，显然是匆匆赶来，他这么一调侃，董之华也不生气，落落大方地站起身向他伸出手道：“你好！”

　　林朗轩握住她纤细的手掌，凝视细瞧了她一眼才说道：“之华，三年未见，你变了好多！”
　　董之华眉眼弯弯，尽是促狭的微笑。
　　“我也绝未料到，当年一身儒衫书生味十足的林朗轩，今日竟会做了土匪头子！”

　　“土匪头子？”林朗轩微怔，随即哈哈一笑，“那怎么还会有人巴巴地赶来，要嫁给我这个土匪头子呢？”
　　“朗轩！”董之华再怎么豁达，也禁不住跺脚嗔道，“你再胡说，我就回去了。”

　　他与她分明相识已久，亲切熟稔彼此无间，倒是我这个局外人，站在此处显得尤其多余，我偷偷觑了林朗轩一眼，正想悄悄离开，却听得林朗轩敛了笑容正色道：“我正是要亲自送你回去。”

　　董之华一愕，脱口问道：“为什么？难道你不想娶我么，那你为什么亲自上门向我爹求亲？”说到后来，声音已是委委屈屈，扑闪的大眼里泪光盈然，我见犹怜。

　　而瞬间我已经明白了林朗轩的意思，好一招欲擒故纵之计，我微微笑了起来，林朗轩啊林朗轩，你可真是一条老狐狸，善于抓住对自己有利的机会一举而扭转颓势。

　　林朗轩百忙中并没有忽视我的微笑，他忽然凌厉地向我看了过来，慢悠悠地问道：“轻尘，你在笑什么？”

　　我不理他，径自对董之华说道：“董小姐，如果你想光明正大地嫁给林少，还是请林少马上送你回家向令尊解释清楚为好。”

　　董之华也是个玲珑剔透之人一点便透，立即会意眉飞色舞道：“正是。”
　　她欣喜地对林朗轩说道：“轻尘姐姐真聪明，我与她一见如故，不知你肯不肯割爱，让这个姐姐来我身边，我保证不会亏待了她。”

　　林朗轩嘴角边的笑容慢慢凝滞，目光似有意无意飘到我脸上，随即淡然道：“这个以后再说好吧，你先在这里歇息一夜，我明日叫人预备车子送你回奉县。”

　　碰了个软钉子，董之华也不以为意，拉着我的手亲亲热热地说道：“姐姐，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的，这样吧，我送件东西给你，权当是见面礼。”

　　我连忙推辞道：“这怎么可以，我只不过是个下人罢了。”说到“下人”两个字时，我看到林朗轩嘴角的肌肉轻轻跳动了一下，我接着说道：“不敢承董小姐如此青目！”

　　董之华早从耳上褪下两粒钻石耳钉，不由分说地戴在了我耳垂上，左右端详了一会，扭头问林朗轩道：“朗轩，你看好不好看！”
　　林朗轩就势认真地看了两眼，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点头道：“很好看。”

　　我被董之华拉到了镜子前，她站在我身边，将我耳旁凌乱的碎发拢到鬓后，指着镜子对我说道：“你看你看，多衬你的皮肤，这对耳钉仿佛是为你量身定做的呢！”

　　镜中人有双倔强的眉眼，氤氲着淡淡哀愁，双颊晕红如染，整个人焕发出奇异的神采，仿佛有所期待，更仿佛若有所失。

　　这是我吗？我忍不住低声问自己，手轻轻抚在脸颊上，被手上火热的触感惊得一怔，然而当手指划过冰冷的钻石耳钉时，纷乱的心不由渐渐平定下来。
　　董之华细耳卷发，配上这副精巧的耳钉略显得单薄，而我耳垂稍厚，细巧的钻石耳钉戴在上面，宛如眼中的两滴泪珠，熠熠华光灯下生辉。

　　“好了好了，你们慢慢再认姐妹，我先派人发个电报到你家去，免得你家里人担心。”林朗轩站起身来拍了拍掌，叫过侍从官来吩咐了几句，将此事妥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