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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羁愁一缕 ...

  •   夜风撩人,身上便微有寒意,裙裾上系着的芙蓉丝绦也随风轻柔地飘拂,我双手不由拢住自己的臂膀,稍稍站在了离风口远一点的帐篷边,回望远处尘沙飞扬,时不时传来的惊呼赞叹声被风吹得有些破破碎碎,零乱地在空气中湮没。
      玛依满脸倾慕地凝视着心目中的英雄身姿,并没有注意到我已退出了人群外。
      我靠在帐篷边坐下,摸摸自己的双颊已然微凉,于是轻轻用手搓揉着面颊,面前火光仍在噼啪作响,清冷的月色下,喧嚷的人群中,隐隐传来一阵阵如泉水叮咚似的琴声,但当你凝神细辨时,又仿佛只是风中的呜咽,夜莺的轻啼,飘渺而不可捉摸。
      我哑然失笑,这样热闹而狂纵的夜,那里来的琴声?只有在太液池畔,芙蓉丛边,才可以依稀回味那如天籁般地琴音吧。
      想到琴音,不觉便想起了汪元量,他腼腆羞涩,素有才子之称,号称诗琴画三绝,先帝赵禥对他也颇为看重,宫宴歌舞时召他入侍,宫人皆以听闻他琴声为幸,拥有他诗笔为荣,那曾经的繁华如今皆不可追,却不知那蓝衣身影如今又飘零何方?自来士人最重气节,倘若他一身绝艺却不得不落得腼颜事敌的地步,心中又该是何等地气结难平。
      还好还好,听闻他早就被皇太后遣散出宫,不必与我一般受这俘虏之苦。
      乱世中人不如犬,如今我也是在风波中浮沉,自身命运尚且茫茫然不可知,他人之悲欢离合又岂是我能猜测预料。
      我低低地叹息了一声,忽然没了一丝兴致,起身便向帐篷远处走去,这里的喧闹让我有窒息的感觉,多呆一刻仿佛也是不能。

      前方是一片小小的树林,幽深而黑暗,我忽然胆怯起来,停住了脚步不敢再往前走,回身只见火光隐隐,人声寂寂,那方才喧嚣的一切,只是一个转身的距离,却象是隔开了梦里梦外两个世界,而这如浓墨一般的黑暗,如无底地巨洞,似乎吞噬了世间所有的一切。
      心,莫名地慌乱起来,分明想离开,脚却象灌了铅似地不能动。
      琴声却在这时响了起来,轻柔而缓慢,如流水淙淙,夜雨潇潇,丝丝缕缕,悠悠扬扬,似纠缠的藤蔓般慢慢地缠绕了心房,一点一点地驱散了寒冷与惊惶,心中顿觉一片空灵平静,如水洗过的清澈。
      嘴角不知不觉便微扬了起来,眼里终于有了笑意,这琴声,天下只有汪元量一人弹得。

      树木深处一盏灯笼挂在枝丫上,柔柔的光晕淡淡地映在树下盘膝而坐的人身上,几只萤火虫在身周起起伏伏,明明灭灭,草地里不知名的虫儿浅吟低唱着,时不时一只虫蚱猛地纵起,错眼间又消失不见。
      他的十指修长,凝神弹奏时面容专注,更衬得眉目清雅,儒生气息扑面而来。

      琴声几个跳跃转折后低低然寂静无声,余音袅袅间他长身站起抱琴而立,眼里有惊喜的光芒闪烁。
      “昭仪娘娘,是你。”他的声音微颤,激动不已。
      待看清我一身宋人的衣束后,他眼里的光芒愈发炙热,指尖颤抖着不能自恃。
      “我不是昭仪娘娘。”我叹息着更正,时逢乱世,纵是皇帝如今也与平常人一般落魄,再提起这曾经尊贵的名份只会让我更加黯然。
      不是怀念那过去的尊荣,只是谓叹这人世祸福荣衰,半点不由人,昨日的花月正春风,今日的浮生一梦中。

      “太后早已下召免了我的昭仪尊号,如今我与你并无两样。”我微微笑着解释。
      汪元量站立不动,眼中却慢慢地蓄了泪,男人的泪怆恻而悲凉,看得人越发酸涩难言。

      “你还好吧?”他想了想才小心地开了口,一片涩红爬上了脸颊,所幸为夜色遮掩我看不分明。
      他没有再称我为昭仪娘娘,短短四字言辞中终于表达了自己的关怀之意。

      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看着汪元量的一脸茫然忍不住失笑,然而笑意还未到达眼底便已成萧瑟,低声道:“你也知我素不愿做什么昭仪宫妃,淡衣素食,平凡一生向为我所愿,只是如今虽得偿所愿,却又遭逢国破家亡,虽是一介弱女,也常怀李易安之叹,只恨不是男儿身罢了。”
      闻听此言汪元量忽地脸色一变,神情颓败至极,喃喃道:“我便是一男儿身又如何,还不是随波逐流苟且偷生,我是个懦夫,我不能保家卫国,百无一用是书生,百无一用是书生。”声音愈叫愈是低沉愤恨,猛地反手抽出自己的瑶琴,呯地一声便摔在地下,登时琴弦嗡嗡而鸣乱成一片,再看时已断为两截,他也脱了力般地靠在树上,眼中泪光闪闪,喉咙哽咽着难以出声。
      我自知是戳到了他的痛处,亡国之恨,任谁都耿耿于怀,江山突变,皇室却昏庸无能,将士贪生怕死,这亡国的命运其实早已注定,又岂能怪责一软弱书生。
      我的声音不知不觉便软了下来,“汪琴师不必懊悔,清惠只是一时失言。”
      汪元量倚树苦笑:“昔日花蕊夫人一句十四万人齐卸甲,宁无一人是男儿,天下男儿闻之当汗颜无地,岂独我一小小琴师哉。”

      相对无言,气氛有些沉闷,思及各人目前的处境,心中不觉便是一片悲凉。
      “对了,你不是早在元人入宫前就被皇太后遣散出宫了么?怎么也会随我们一起被俘北上?”我忽然想起了这个重要的问题,忍不住一脸的讶异之色问他。
      汪元量的脸又红了红,视线左右游移,不敢看我的眼神,嘴里嗫嚅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绞扭着双手,不安地看树上那盏暗淡的灯笼。
      我愈发奇怪了,追问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是你来不及逃出宫中吗?”
      他慢慢看了我一眼,脸色渐渐平静下来,低声道:“我没有出宫,家中只我一个人,回去也是无用。”
      真是个笨人,我跺足叹道:“那也好过做阶下之囚啊,你真是......”我不知该说他什么了,只是觉得遗憾,忽然脑中如电光石火闪过一个绝无可能地可能,整个人便如怔了一般,迟迟疑疑地不敢开口。
      他在悄悄看着我,目光中的关怀之色如两小簇温暖的火焰,闪闪地发着光芒,见我瞪着他,连忙将眼光转了开去,好不容易平复的脸上又迅速泛起一片红晕。

      为什么我没有想到?为什么竟会是这样?我心乱如麻。
      不,也许潜意识里我早就知道,这么多年的倾盖相交,诗词相和,他虽恪守着臣子与皇妃之间的本份,但那眼神交流的刹那,还是能从中读出隐含至深的情愫。
      只是我与他身份上的鸿沟,注定只是一场辜负,所以我一直装作视而不见,一直与他保持冷淡的疏离,直到那日我被宫妃推下太液池,他情急之下才终于透露了对我的关怀之意。

      是因为我,他才拒绝了遣散出宫,是因为我他才沦为阶下之囚吗?
      如果不是今夜我一时兴起,恐怕也见不到他,更不会明了他这一番隐藏的心思。
      他这样做,值得吗?

      我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时局的纷乱,世事的变幻,前途的未卜,我们不是一群普通人,身上承载了太多家仇国恨,那里还有多余的时间儿女情长,更何况在我心中,他一直只是个知音人,却不是我的良人。

      “若是让你回到家乡,你以后作何打算?”我静静地问他,我不能享受那一片自由的天空,却不希望他也羁留在此,也许去求求阿里海涯,他会放他自由,即使我不想与阿里海涯有任何牵扯,但这已是我能为汪元量做的最后一件事。

      汪元量的脸色登时苍白如纸,聪明与他怎会不知我的心思,我这已是明明白白地拒绝于他了。
      他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树皮里,牙齿咬得下唇齿印宛然,良久良久他忽然自嘲也似地笑了,“谢谢你,其实我并不敢要求太多,只要,只要能和你近一些,便是,便是见不到你面,也,也”
      语句断续不成行,情意浓浓深蕴其中,可我不能这么拖着他,他是人中龙凤,他有大把的才华,他还有美好的人生,他应该走向更宽阔的天空。

      我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眸子里怒意隐隐,汪元量为我目光所慑终于长叹一声道:“昭仪敬仰的是荡涤乱世的英雄人物,元量一介书生,本不该不自量力,徒生妄想。”
      汪元量的语意落寞消沉,我想辩解却又忍住,算了吧,让他这么想也好,“待汪琴师重获自由一日,清惠必将率宫中旧嫔以贺。”我淡淡地开口,心中已打定主意去求阿里海涯。

      汪元量伸手取下树上的灯笼,轻声道:“夜色已深,待元量送昭仪回营帐。”语气平静再也听不出一丝波澜,也许他的心已就此死去。
      沉默地跟在他身后走去,那曾经如天籁般的琴声,也许以后再也不得一闻,思及心中莫名地一阵酸楚,脚步便愈发沉滞,一步一步走着,心也跟着一分分冷却,黑暗如浓稠般化不开,恰如我此时繁乱的思绪。

      身前已看见明亮的火堆,身后汪元量的身影隐没在黑暗中,低沉着声音道:“为恐人多猜疑,元量就送娘娘至此。”
      点点头向前走,始终能感到身后一道温暖目光的注视,情不自禁地回过头来,黑暗中他轻叩指节曼声而吟:
      目断东南半壁 怅长淮已非吾土
      受降城外 草如霜白 凄凉酸楚
      粉红阵围 夜深人静 谁宾谁主
      对渔灯一点羁愁一搦 谱琴声语

      低吟声中他渐行渐远,余音微不可辨,我呆呆站着,亡国巨恸,刹那间悲从中来,泪水成串成行悄然滑落。

      人声鼎沸吵闹,长辫少女们轻盈婉转的歌舞,将士们拔剑大啖的雄姿,烧烤的香味,火光的耀眼,烟雾的弥漫,一切种种就这么忽然呈现在眼前,我登时有种茫茫然的感觉,仿佛被谁迫不及防地一把投入了十丈红尘之中,站在当地一时不知所措。

      玛依站在火堆边焦急地四下张望,甫一见到我就飞奔过来,面上全是一副放松的表情,仿佛刚刚卸下了一块大石头,她牵着我的手急切地问道:“姑娘到那里去了,将军到处在找你,发了好大的火呢。”
      我吃了一惊,将军在找我?思及他适才怒箭射我时的霸道,心中不由有些慌乱,耳边只听玛依惊讶地叫道:“姑娘你的手好凉呀。”一把解下身上穿的红色披风,不由分说便系到我的身上,搓了搓我冰冷的手,语气半是埋怨半是关心地说道:“夜这么凉,姑娘不在火堆边窝着,偏生要跑到那么远的地方,这行旅在外诸事都不方便,若是受凉着了风寒可怎生是好,快,先到火堆边坐一下。”
      玛依是个极爽利的女子,性子又急,一连串话语叽叽喳喳说下来,竟让我连半句插嘴的余地也没有,不由微微笑了,心中的哀愁也减了大半,好个伶俐的侍女,比之绿荷青萍的细心熨帖竟丝毫不遑多让。

      坐在火堆边,身上便暖和了些,左右不见将军的人影,心下稍稍觉得踏实,这一安定下来闻着那烤肉的香气越发觉得诱人至极。
      玛依善解人意地从火堆上取下一块烤好的蜜汁羊腿递给我,折腾了这么半天着实也饿了,我也不再客气,道了声谢,斯斯文文地接过,将羊肉撕扯成细条放入口中,一品之下只觉肉质鲜嫩蜂蜜香甜,味道还真是不错。
      玛依笑眯眯地看着我,我被他笑得有些赦然,放下羊腿肉问道:“你笑什么呢?我脸上很脏么?”
      玛依抿了抿嘴,伸手掠了掠被风吹乱了的鬓发,火光闪映下她发辫上缀着的碧玉珊瑚珠熠熠生光,滴翠流离,更衬得她的面容如春花一般照人,她拿一支木棍拨了拨火堆,添了些柴进去,火光一下便盛了许多,无数火星如萤火虫一般迎风飘起。
      做妥了这一切她才笑着说道:“到底姑娘是斯文人,吃个羊肉也这般秀气,不象我们草原儿女落落大方,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这才叫豪气啊,就拿我们将军来说,每次打仗归来,可食米一斗,肉十斤,草原最烈的烧酒他一喝十数碗,连眉毛也不皱,这才称得上是英雄人物。”玛依的话也许夸张了些,但她语气真诚,越说眼睛越亮,灼灼闪耀着景仰钦慕的少女情怀,分明是阿里海涯的忠心仰慕者。

      听完她的话我只淡淡笑了笑,香甜嫩滑的羊肉吃在嘴里却仿佛一下失去了滋味,变得说不出的苦涩难言。想我大宋积弱,朝廷昏庸无能,得令智昏如贾似道之流高坐朝堂之上,把持朝政弄得民不聊生,百姓怨声载道,而与此同时草原上成吉思汗的后代子孙们却纵横驰骋,南征北讨,开辟一代新疆土,抛开国仇家恨不谈,若元人真能励精图治,救天下百姓于水火之中,对大宋子民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是这样的想法太过于大逆不道,我心里只是隐隐约约这么觉得,无论如何也不敢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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