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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世事茫茫 ...

  •   火光在我深思的脸上跳动不已,玛依和身边一个长辫子少女在离我不远处愉快地交谈,声音若有若无地飘进我的耳中。
      “玛依,将军今天真是英勇极了,我和几个小姐妹真是羡慕你能贴身服侍将军。”
      “是的,将军待下人向来很好,能服侍将军是我的服气。”
      “啧啧,你怎么说着说着就脸红了,老实交待,是不是暗中喜欢将军?”
      “要死了你,敢这么说我,看我呵不呵你的痒。”
      “咯咯,我再不敢了。”
      “对了,玛依,最近行程这么慢,是不是在等右相忽赤大人?”
      “是呀,南人的文臣武将们脾气特别地拧,沿路不停地闹事,就因为这样才耽搁了行程,估计在下一个驿站,右相大人就可以赶上我们的行程。”
      “听说右相大人好色无厌,想到以后得和他一起上路,真是让人从心里便害怕。”
      “你怕了?将军不会容他胡来的。”
      “哎,你眼里就只有你的将军。”
      “你又乱讲话,我,我不和你聊了。”

      玛依作势站起了身,那少女咯咯笑着讨饶,我在一旁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心中泛起淡淡的惆怅,百官皆为俘虏,大宋至此可谓尊严殆尽。
      忽听得玛依颤声叫道:“将军!”那个长辫子少女也一下子便站定,怯怯地不敢做声。
      阿里海涯站在火堆边,高大的身躯完全遮住了火光,于是那寒意便一点点地渗进了我的身体,我站起身向他颔了颌首,他平静的脸庞上没有一丝表情,只看了玛依和那少女一眼道:“你们二人好大的胆子,不去做事在这里乱编排什么?军中的事许你们这样随便议论么?还不快退下。”
      他声音虽低,语气却很威严,二女福了福身便识趣地退下。

      阿里海涯静静地看着我,从脸上看到身上,目光在我这件衣衫上流连,眼神中流露出欣赏的神气。

      我有些懊恼,更有些不知所措,他看着我的眼光渐渐朦胧,摇了摇头,突然打了个大大的酒嗝,微风过处立刻送来一阵浓烈的酒气,紧接着他的身躯晃了晃,竟然毫没形象地倒在了火堆边,手中一个酒囊也随手泼洒了出去,酒水溅到火堆上,哧地一声激起起了火光冲天,酒的辛辣味向四周弥散,呛得我忍不住连连倒退了几步。
      是谁说他可食米一斗,肉十斤,草原最烈的烧酒他一喝十数碗,连眉毛也不皱?那么眼前这个倒地不起的醉汉又是谁?果然沉浸在迷恋之中的少女说话最是不可靠,意中人在她的眼里十足十就是一个英雄,连一丝瑕疵也没有,便是有,也是世上最完美的瑕疵。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这堆庞然大物,良久才想起唤玛依的名字,但玛依怕他素来如老鼠见到猫,被他这么一喝早就躲得远远地,那里还叫得人应。
      今夜人人纵酒狂欢,个个烂醉如泥,又怎会有余裕注意到他们的将军正醉倒在这里。

      欲待走开叫个人来,心中又有点不放心,想起为汪元量的事还有求于他,只得俯下身拼命去扯他的手臂,叫道:“将军你快醒醒。”
      他不耐地翻了个身,嘴里嘟嚷道:“别吵我。”
      我又摇晃了几下,他还是不醒,鼾声反倒一高一低地响了起来,看看他的帐篷就在不远处,我只得勉力扶他起身。

      他的身躯是意想不到的沉重,我咬紧了牙用足了力气,脸涨得通红,却如蜻蜓撼玉柱一般那里扶得他动。
      衣裙在这一番狼狈地拉扯下沾满了泥土草屑,我泄气地坐在地上愁眉苦脸,双手无意识地揪着地上的草,揪着扯着我惊讶地发现这片草地异常地平整光滑,心中终于有了一个主意。

      我双手紧紧拉住他的手臂,横拖竖拉地把他往帐篷处拽,这样果然要省力得多,但他显然甚不舒服,沿途眉毛皱得象喝下了十斤陈醋。
      我也管不得许多,硬是将他这么一路拽着拖进了帐篷,坐在柔软的地毯上,我浑身象散了架般地疼痛,胡乱扯过一条毯子盖在他身上就想离开,实在是太累了。

      他在我身后轻声说了一句:“别走。”我登时吓了一跳,莫非他的酒醉全是装的?

      这么一想心中大怒,亏我费尽了力气拖你进来,你竟然?但当我转过目光来看他,却发现他紧闭着双眼,神情显得痛苦异常,那句话显然只是句梦话,并不象是在假装。
      “我听你的话,你不要走,你让我报仇,我就率领大军攻打大宋,只是你不要走。”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微微向空中伸出了手,仿佛想抓住什么。

      我听得满腹狐疑一头雾水,是谁让他报仇,是谁要他攻打大宋?他一直象个蓄势欲发的豹子,狡黠而又稳健,又是谁能让他这么地脆弱不堪,语气完全象个乞求糖果的小孩?
      是元人皇帝吗?不对,他能与我们大宋有什么仇恨,他侵略了大宋,该恨的应该是我们才对?可若不是他,谁又有那么大的权力命令他攻打宋朝呢?

      百思不得其解,却听他的呢喃声还在继续:
      “她的眼睛真象你,她和你一样温婉,骨子里也是一样地倔强,对了,她也是大宋人呢,穿上这件窄袖轻罗,她与娘一样好看。”

      我又好气又好笑,终于明白他口中的她是谁了,竟然是他的母亲,而他口中的另一个她,应该指的就是我。
      我与她的母亲有些相似,怪不得他待我一直与别人不同,只是他的母亲是一个宋人,为什么会仇恨大宋,甚至会指使着自己的儿子来攻打大宋呢?她现在又在那里?是离开了他还是已经死了呢?

      心中某一个地方悄悄地柔软了,只为了他对母亲的那一份犊孺之情,这一瞬间我几乎忘记了阿里海涯是我的宿敌。
      浓浓地沏了一盏酽茶,我小心地扶起阿里海涯的头喂他,他满足地喝下,睡里梦中露出了一丝惬意的笑容。

      看来只有等他醒来才能提释放汪元量的事情了,我放下茶杯,用干净的帕子擦干他唇边衣襟上淋漓的酒水,并轻轻吹灭了烛火。
      但当我正要起身离开的时候,衣襟却被他一把攥住了,他攥得那么地紧,十指纠结用力,把我的衣襟捞进怀中,睡得越发香甜。
      我吓了一跳,黑暗中脸蓦地通红,慌乱地扯着自己的衣襟扳他的手指,却不料他反而越攥越紧,我使足了力气也是枉然。

      我只好在黑暗中这么坐着,任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敲打着心房,象狂骤的雨声,象杂乱的鼓点,随着时间的消逝慢慢地又平静下来,只听帐外人声寂寂,虫鸣啾啾,偶尔传来几声柴薪轻轻地爆裂声响,帐帘被风吹开了一条小缝,月光如水般钻进了帐内,映得四周一片淡淡的光华。
      强撑了许久终是敌不过朦胧的睡意,我歪在桌几边进入了梦乡。

      梦里一双因酒色过度而显得疲倦松驰的眼睛牢牢地望着我:“朕什么都没有,所幸还有你。”
      一双敏睿的秀目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清惠,本宫将你献给皇上,只是希望你能劝谏皇上远离酒色,励精图治。”
      苍老却不失凛冽的凤目里怒气隐隐:“哀家见不得你这般要死不活的样儿,显儿跟着你,越发优柔懒惰,那象个做大事的人。”
      灼亮而深情的眸子里象燃烧着两小簇火焰:“只要能跟在你身边,便是见不到你,我也甘愿。”
      最后漫天星星闪烁,化作两泓深水般的双眸,里面充满了戏谑似的神情:“你便是要我放弃这天下,我也不皱一下眉头,只是请你不要离开我。”

      我冷汗涔涔地醒来,荒唐迷乱的梦仍历历在目,只是那最后一双眼睛,却怎么也想不起是谁。
      怔怔地发着呆,却感觉有人在注视着我,阿里海涯不知什么时候已醒来,换上了一身戎装,脸上仍是那副惫懒的神气,双手交替放在胸前,嘴角的一丝笑意狡黠如狐。

      意识半天接不上茬,这里好象是阿里海涯的帐篷,天,我竟然在这里呆了一晚。
      脸登时红如绯霞,我狼狈地跳起身,拉拉衣襟拢拢头发,阿里海涯看着我不安的举动更加好笑了,摇摇头走过来道:“现在还早,我送你回营帐去。”

      帐外星淡月黯,东方隐隐现出鱼肚白,清凉的空气吸在胸臆之中令人说不出的神清气爽,阿里海涯默默地走在前面,一反常态地安静异常。我跟在后面,只觉面上红潮仍未褪,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却冷冷地抛出了一句话:“昨晚你跑到那里去了?”
      “啊!”我张口结舌,他不耐地又说道:“算了算了,当我没问。”

      闷闷地走了一段,我吸了口气低声道:“我不喜欢太热闹的场合,也不喜欢一群人争来夺去。”
      他略停住了脚步,转过头来看我,眼光深邃探不出深浅,仍在等着我的回答。
      “所以我就到树林里去转了转,那里安静些。”我一气说完坦然地看着他。

      “一个人?”他挑眉问道。
      “嗯。”我随口应了一声,宫中旧嫔和琴师幽会,无论有没有私情总是件不妥的事,还是隐瞒为好,但随即又有些后悔,若是说只有我一个人,那又该用什么理由提及释放起汪元量的事情呢。
      想到这里连忙看他的脸色,只见他眉间的郁郁之色更浓,淡淡地扫了我一眼,眼中隐隐飘过一丝复杂焦躁的情绪。

      正在踌躇着该怎么开口,却见阿里海涯已站住,原来我的帐篷就在眼前,他平静地说道:“快进去吧。”
      眼看他的背影就要走远,我叫道:“你等一下。”气喘吁吁地追过去,还未及开口他已微微淡笑说道:“汪元量恃才傲物,放浪不羁,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今天一早就吩咐侍卫逐了他离去,此刻只怕已在收拾行李,你若赶去,兴许还能再见上一面。”

      我完完全全全地呆住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里全是震惊与不可思议,这个狡猾的狐狸,他果然早就知道我与汪元量见过面,却为什么要假装不知道呢?
      气窘羞怒熬成了一锅浓浓的粥,我的心里百味杂陈,但终究他还是放了他,也许我更应该感激他。

      阿里海涯的身形渐远,我凝望着他的背影,发现自己竟然连一个谢字也没有说,不是忘了,而是不知该怎么说。
      他最后的话迎风送入我的耳中:“谢谢你昨晚陪在我身边。”

      话音与人影齐沓,我紧咬着下唇,谁愿意陪在你身边?如果不是你紧攥着我衣襟不放的话。
      但却觉得自己言不由衷,真要摆脱他的钳制也不是不可能,脱下外衣或是剪下衣襟轻而易举就可摆脱他,但我为什么没那么做,是为了他梦中的脆弱吗?是为了他口中的“她”吗?是为了他时时流露出的霸道的照拂吗?
      也许样样都有,我自己也看不分明。

      官道的岔路边,汪元量骑在一匹高大的马上,回首望着身后绵绵的营帐,目光仍在踌躇流连,身边一个侍卫等得老大地不耐烦,重重地将长矛往地上一顿喝道:“汪先生怎么如此婆婆妈妈,要走便走,只管磨蹭作甚?”
      汪元量叹了口气,将目光自远处收回,垂下眼睑掩饰住一脸的失望情绪,低声道:“如此便有劳大哥相送至此,回去告诉将军,汪某感激他的一片好意。”
      那侍卫冷冷地哼了一声道:“快走吧。”

      我带着十余个昔日的宫妃匆匆赶至时,只来得及看见汪元量马蹄扬起的一路尘土,目送他越走越远,我的眼泪突然就这么漫过了眼眶,走了也好,漫漫深宫,遥遥旅途,身不由已的我们坐在命运的洪舟上载浮载沉,我自己看不到彼岸的方向,却无法坐视你在浊浪中随我一同飘流,我能为你做到的只有如此,以后的路请你一定要走好。
      远离一切是非恩怨,尝试着做一个普通的人,是我对你最大的期愿。

      他似乎远远地有所感应,勒马立住了身向我的方向张望,随即便策马欲往来路奔回,我大力地摇手示意他不必赶回,他猛地一拉缰绳,呆呆地站着任马儿原地打着转,痴痴地看着我。

      良久他才一抽马鞭,纵马急驰而去,这回真的是没有回头,是的,走吧,何必回头,人生本不应该回头,即便是错过,即便是不舍,最终是相见无由。
      我似乎隐隐还能听到他的歌声,如高山一般幽远,如流水一般潺潺。

      十觞亦不醉
      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
      世事两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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