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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月蚀无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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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三面皆是山峰的山谷,唯一的出路就是往东走出里许的一个树林,但是经过沈醉勘查之后他无不遗憾地告诉我,这个树林里弥漫着强大的瘴气,毒性可怕至极,虽然艳阳高照也不能将浓雾驱散半分,眼看这条路也是行不通。
但我深信天无绝人之路,否则也不会将我们送来这么一个世外桃源,而且这里环境幽美,对于能不能出去我一时也不那么急迫。
我们在湖边坐下,微风吹过,眼中所见是绿树红花,鼻子所闻是芬芳馥郁,如此良辰美景,我的肚子竟然毫不识趣地咕咕大叫了起来,沈醉愕然想笑,却不妨同样的咕咕声也从他腹中传出,我哈哈大笑着跳起,指着他道:“看你还敢不敢笑话我?”
沈醉笑着推开我嚣张的手指道:“好了,我去抓鱼,你来升火。”
湖中游鱼不少,沈醉熟练地从湖中抓起了几条活鱼,好在火石都是贴身收藏,虽经两度入水也并没有沁湿,我拾来枯枝升起了一堆火,当火光明亮闪烁之时沈醉已剖好洗净了鱼,串在树枝上慢慢炙熟,空气中很快便飘满了鱼的浓香。
沈醉细心地翻动着鱼身,棱角分明的眉眼神情专注,他真的是个令人捉摸不透的人,初见时他是个颓废的酒鬼,再见时他又是个沉稳的钩鱼翁,而计师傅的坟前他又温润如公子落寞似贵族,他到底有着怎么样的身份,还有他那个无情的师父,又为了什么要用毒药来控制自己的徒弟呢?
我自问好奇心极重,心中有疑问,嘴里就忍不住要问出来。
他的手一僵,脸上自然流落出痛苦之极的神色,看来我的疑问问到了他的痛处,也许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不欲人知的隐痛,那么我是不是该尊重他的隐私,不去触他内心的伤痛呢,这么一想,我心中歉意油然而生,低声道:“如果我问得唐突了,你也可以不回答。”
火光在他的脸上跳动,他忽然轻声一笑摇了摇头,似乎要籍此甩掉脑中难堪的过往,转头认真地看着我道:“你真的想知道我的过去吗?”
我心中突然起了畏缩,莫名其妙地感到害怕,似乎他即将说出来的话会是毒蛇猛兽一般令人难以忍受,我是在害怕,是在逃避吗?为什么心中会有不好地预感?
“我从小就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是师父在深山中捡到了我,教我武功抚养我长大,与我同门的师弟师妹们大多和我一样的身世,师父待我们很严苛,甚至可以用不人道来形容,她心肠残忍手段狠毒,为了教会我们绝技,教会我们心狠,她无所不用其极。”
“小时候的我是寂寞的,长期非人的训练使我疲累至极,记得有一次我捡到了一条流浪狗,它几乎奄奄一息,皮毛也多处脱落,我对它爱极,看到它就好象看到了幼年的我,一样的寂寞可怜。于是我收养了它,在我的精心护理下它的身体慢慢好了起来,每天晚上训练结束后我都会带它散步,让它陪我聊天,倾诉我心中的委屈和训练的艰苦,它虽不能言语,却是通人性的,它偎在我怀里,低低地呜鸣着好象能听懂我所有的话,并用它的言语来安慰我,就这样我们一起生活了一年多。”
他的脸上泛起了甜蜜的微笑,似乎那段有小狗陪伴的日子是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我的心却愀紧了,直觉告诉我这样的欢乐并不会长久,见他沉浸在回忆中中久久没有开口,于上低声催促道:“那后来呢?”
沈醉的脸色慢慢变了。
“师父一直是知道这件事的,她甚至默许了我与狗之间的友谊,在我十岁那年,她突然对我说我的武功已有小成,为了训练我的胆色,她有一件任务要交给我做。”
“她竟然要我亲手杀了我的小狗,明知我对它爱若性命,她却仍这样逼迫,我不愿意,她用种种难听的话骂我,用种种狠辣的手段来对付我,在经过了三天无休止的折磨后我终于发狂了,亲手杀了我的小狗。”
他说这话时语音显得很平静,那三天到底是怎么过来的,他虽只有轻描淡写的几句,其中的惨烈残酷我却可以想象得到,是怎样的折磨才能彻底摧毁一个人的意志?难道把徒弟训练成冷酷无情才是她的本意吗?又难道救了一个的性命就连他的灵魂也要归她桎梏吗?
世间焉有此理!我愤愤不平地想道。
“从此我不再欢笑,练功是我此生唯一的目的,只有令自己强大,才不会让别人掌握自己的命运,接下来的六年里我的武功突飞猛进,成功地成为了众师弟师妹中的佼佼者。”
“十六岁那年,我正式地接受了师父交给我的第一个任务,我的人生从此开始颠覆。”
沈醉说到这里时停顿了许久,那抹痛苦的神色在他眼中表现得越加鲜明,他在沉默,在小心地整理自己的思绪,久久不能措词。
我竟忘记了催促他,他成长中的惨痛经历与我虽有不同,本质上却是惊人地相似,我孑然一生江湖飘零,他却在师父的威压下挣扎求生,原来我们竟是同样的人,冥冥中上苍指引我们彼此靠近,也许就是看到了我们拥有着同样孤独的灵魂。
“那一年我......”他刚刚开口,我突然闻到了一股浓浓的焦糊味,不由“啊呀”惊叫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抢过他手中的鱼串,展眼看已经糊了一大片,眼看不能再吃了,跌足直叫可惜,沈醉看我顿足遗憾的样子也停止了叙述,朝我歉意地笑了笑,举起了另外一只手上尚未烤好的鱼道:“看来只有再等等了。”
这么一打岔才意识到肚子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探寻沈醉身世的欲望早不知飞到那个瓜哇国去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手中的鱼串,生怕他一个疏忽又烤焦了鱼。
他于是也不再提起以往的事,手中的鱼慢慢又飘出了浓香。
事后我一直在想,是真的因为鱼糊了才打断了他的叙述?还是因为在潜意识里我怕他再说下去会发生令我也不能预测的结局?
我承认自己在那一刻很自私,我甚至庆幸有那么一个好的借口可以不必再面对他的过去,爱情令人盲目,不想知道的事竟然真的可以装作视而不见。
饱饱地吃了一餐鱼,困意便袭上心头,连天的惊吓疲累绷紧了我的神经,难得有此刻的放松,我在青山绿水中惬意地睡着了。
这八年来仇恨早已无声地侵入了骨髓深处,而此刻面对可能永远也逃不出去的困境,我鸵鸟般地选择了遗忘过去,生平第一次没有了恶梦的折磨,我睡得无比香甜。
怀中的红花幽幽地散发出淡雅的香气。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沈醉正站地一旁凝望着远处的树林,脸上的神色复杂莫名,掺杂着兴奋与不安两种矛盾的情绪。
“你怎么了?”我疑惑地问他。
他迅速地回过头来看我,脸上也换过了欣喜的表情,“你看,树林里的浓雾散了好多,也许我们可以出去了。”
我的目光也随之眺望着远处,心中一阵怅然若失,接口自言自语道:“可以出去了吗?”
夕阳西斜,远处的整个树林均笼罩着一层浅红色的雾气,朦朦胧胧的,如仙子身上披着的轻纱,随着柔风缓缓地飘散,金黄的光线千丝万缕地自山峰高处垂下,融合进这浅红的薄雾中,折射出变幻不同的色彩,这一副情景美得令人窒息,只是美的事物大多是不圆满的,又有谁知道这仙境般的薄雾中,充斥着的竟是死亡的气息。
随着我起身,身上披着的一件衣衫也随之滑落在地,我弯腰拾起,见是沈醉的长衫,心中漾起一丝甜意,笑着递还给他。
他伸手接过,目光迟疑地望着我,低声道:“如果我们能够离开这个地方,你还会象现在这样对我吗?”
我怔住无语,爱情固然令人兴奋,可这八年来郁积于心中的恨意早已根深蒂固,成为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真的能放下吗?还是要把他也拖下水,让他陪着我在这痛苦的深渊中挣扎?
就这么一犹豫,沈醉的目光已黯淡下去,他故作轻松地一笑,掩饰了内心淡淡的失望说道:“此时雾气最淡,毒气也是最淡,我们来试一试能不能出去。”
一句看似无心的试探悄悄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经历了生死相许,绝望困境中我们能相濡以沫,可在危机解除后彼此之间却又竖起了冷漠的萧墙,我自嘲地笑笑,也许心中的执恨消除的一天,才是我真正放开心胸的一天吧。
只是那血海深仇,又如何能说放开就放开。
沉默中里许远的树林顷刻便到,沈醉从怀中取出两粒药丸,递给我一枚道:“毒雾虽比早晨要淡了许多,但还是小心为上,这药丸虽然不具解毒功效,但用来提神醒脑最合适不过。”
我顺从地服下,抬起头的一瞬,仿佛看到他眼里有深沉的担忧一闪而过,他掩饰得太好,我几乎以为自己是眼花。
树林里阳光迷蒙,深深的杂草林立,浓厚的落叶踩在脚下沙沙作响,夹杂着腐败的气味扑鼻而来,雨后水分充足,地上的枯枝朽木一夜之间冒出了许多的菌类蘑菇,一簇簇颜色鲜艳,象是绽开了无数把小伞。
我却知愈是鲜艳的蘑菇毒性越是强烈,心中直觉胆寒,惧意悄然滋生,只得亦步亦趋地跟在沈醉身后,半步也不敢远离。
才只走了数十步远,眼看沈醉的脚步渐渐缓慢,呼吸也越发急促,我觉得不对劲,走上前两步摇着他的身子道:“你怎么了?”
待看清他的脸色,我不觉一惊,他的脸上有着不正常的潮红,隐隐泛出青色,明显是中毒的朕兆。
沈醉一把抓住我的手道:“我们快出去,这瘴雾好重的毒。”
我茫然而又迟疑,为什么我自己没事,为什么我察觉不出瘴气?
沈醉是何等聪明的人,立刻也发现了我丝毫没有中毒的迹象,几乎是同时,他的目光,我的目光均望向我怀中,那里有一缕幽香正在缓缓释放。
却原来是我在湖边所采的红花,因它开得极美,我便将之采下放到了怀中,当时沈醉还笑我爱美贪玩,此刻方知这红花能解这林中瘴雾之毒。
世间万物相克相生,毒蛇出没之处,七步之内必有解毒之草,而在这瘴气弥漫的树林不远处,竟然也生有克制它毒性的红花。
此番误打误撞,竟奇迹般地看到了绝境之处的一线光明。
是注定要在这攘攘红尘中挣扎,无论如何艰难的困境也挡不住我们离开的脚步。
我们换着嗅那红花的香气,相扶相携地走出了这片树林。
林外有一条小道,杂草清理得极为干净,小道蜿蜒着伸向远处,丛丛树叶间隐隐可见透出一片绿瓦红墙。
待走近方知是一间破败的小庙,弥勒佛跌坐在神龛上,身上金漆脱落暗淡无光,兀自笑嘻嘻地看着这世间百味人生,只是那笑容中似乎也带着一丝怜悯的味道。
小庙虽然破败,却没有想像中的蛛网灰尘,难道这里还有人居住,但是为何却看不到一个人影。
不管如何,今夜暂且做个不速之客,休憩一晚再说。
月光清冷,从缺了无数瓦片的屋顶上洒泻下来,庙宇内一片寒月清晖,朦胧得象起了一层薄雾,沈醉坐在离我远远的一处蒲团上,眉间轻锁隐现着压抑的痛楚。
我仰望着月儿弯弯如钩,心中突然如雷鸣电闪,想起了一件几乎快被我遗忘的事。
白袍人带着诅咒的话语清晰地在耳边响起:“月蚀的毒性远比你想象地要厉害,今天已是二十九,明日便会毒发,墨玉被我关进了毒龙洞,再也没有人会偷解药送给你。”
今夜正是三十,沈醉毒发之时。
站起身来望着沈醉,我的目光中充满着焦灼痛楚。
沈醉苦笑了数声,嘶哑的嗓音听起来无奈至极,“你终于想到了,快走吧,离开我越远越好,我怕我发狂会伤了你。”
泪水一下子便漫过了眼眶,我从未觉得自己竟是这样地怆惶无助,一直以来我认为自己都是坚强的,可是那份脆弱其实始终是存于我心底。
我只是低喊:“不,我不离开你,让我陪在你身边。”这个时候我不能离他而去。
沈醉的声音几乎是低吼地叫出来:“不,快走,我不想让你看到我这个样子。”他的目光中甚至带上了一丝乞求的味道,他这样高傲的人,自是不愿在我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我明白。
“快走吧,月蚀并不会要我的命,它只会迷乱我的神智,折磨我的灵魂罢了,时辰一过,我自会清醒。”
“可是。”我紧咬着嘴唇,小心翼翼地措词,“有我在你身边,我可以照顾你。”
沈醉的目光中跳动一小簇光芒,是那样的明亮,似乎要一直照到他心里去,可这光芒竟也如夜风中燃尽的蜡炬,在微风中火光一闪,便忽地熄灭了。
他垂下头,似自厌自弃般地说了一句:“不用,就让我在地狱里沉沦吧,这是我该承受的惩罚。”
我悄悄走出了庙门,不是我在他最羸弱的时候放弃了他,我和他有着同样孤独而倔强的灵魂,自是不愿在心爱的人面前露出自己最难堪的一面。
心中牵挂着他,我也不敢走得太远,倚靠在一株小小的灌木丛中,我大口大口在喘着气,心痛得无以复加,泪水在脸上恣意地奔流。
“啊!”庙里骤然爆发出一声绝望的惨叫,声音如同困兽犹斗,左突右突找不到喧泄的出口。
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我再也顾不得许多,拔腿就往庙里跑。
半开半闭的窗户里,我看到了世间最残酷的一幕。
沈醉象一只暴躁的野兽,满屋子不停地奔走,眼中布满红丝,一副杀人欲狂的神情,庙宇内所有的家什物具全被他掌风击得粉碎,弥勒佛的笑容也愈发地无奈,断肢残臂零碎地洒了一地。
再无物什可以击打泄气,沈醉折磨的对象忽然变成了自己,他疯狂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腥红的血很快便漫出了他的嘴角,浸在他的衣襟上犹如开了大片大片的桃花,他兀自不肯停歇,又朝墙壁冲了过去,一拳又一拳地打向墙壁,骨节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墙壁上立刻血迹斑斑。
不能让他再这样折磨自己了,我咬咬牙便冲了进去,一把抱住了他的身躯。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反手一掌挥出去,我蓦觉胸口一阵剧痛,血腥味直往口中涌,我强忍着咽下,明知他此刻神智不清,却不愿让他看到伤害了我。
看到是我,沈醉的神智有刹那的清醒,他皱眉猝然问道:“你来做什么,我不是叫你滚得远远的吗?”
我心中一暖,眼泪不觉就滑下了脸颊,他俯下身,用一只淋漓的血手替我拭泪,温和地说道:“别哭!”
我泪眼朦胧地看着他道:“我们去找你师父,去求他给你解药。”
他身躯剧烈地一震,神情蓦地变得冷凝,残戾的表情狰狞可怖,咬牙切齿地对我说道:“贱人!还想让我过那种生不如死的日子吗?我是人,不是你手中的一枚棋子!”怒骂中他重重地一掌打在我脸上。
这一掌并没有使上内力,但仍叫我头昏眼花,眼前金星乱冒,一缕血丝从嘴角沁出来,迅速地滴在了他还没来得及抽开的手上。
沈醉仿佛被烫了一般收回了手,接着又抱住了头,凄厉地叫喊着,声音中充满了愤怒不甘与绝望。
叫声不绝中他狠狠地击向自己的胸口,又揪住了衣襟死命一扯,登时衣襟碎片如雪般飞舞。
究竟要怎样才能帮助他,我凄惶而又无助,再也顾不得许多,跳上前去抱住他,他一次次重重地把我推开,我锲而不舍地再一次次紧紧地抱着他。
不知道这样推搡了多少次,也不知道挨了他多少拳脚,大概折腾了半夜的光景,他终于安静了下来,沉沉地在我怀中睡去。
我一直认为他心底还是保留了几分清醒的,他这一整晚虽然无情地对我拳打脚踢,打得我遍体鳞伤,却没有用上半分内力,否则以他的武功,若是真的对我用上内力,我早就性命不保。
人的力量果然是无穷大的,纵然不能胜天,也要为心中所爱的人维持一份最温暖的心意,纵使是用这样的方式。
月华淡淡隐去,清晨的阳光悄悄照了进来,柔和的光线洒在他的脸上,一夜的折磨,他的脸上有着血污和汗水,但看在我眼中却是最美好的风景,他还活着,这比什么都重要。
我的嘴角抿起微笑,纵然我也是伤痕累累,心中却是说不出的高兴。
目光瞟到了这一地的狼藉,衣襟碎片中似乎露出了一块红色锦缎的边角,金黄的丝线锁边,那是他在迷乱之中扯碎了衣襟后飘落下来的,软绸的布料,似曾相识的刺绣。
心蓦然跳得强烈起来,异样的情绪牢牢地抓攫住了我。
我慌乱地伸手抓过展开细看,是一幅精致的娃娃图,一个胖胖的娃娃,扎手舞脚地睡在一大片荷叶上,憨态可掬地笑着,那笑容天真无邪,不带一丝一毫杂质,干净纯粹。
正是在计师傅处曾见过的那幅围兜,只不过这却是一个婴儿所用的肚兜。
“师傅我有一个最后的请求,我还绣了一个肚兜,和这块一样的布料,一样的刺绣,如果有一天你见到这块肚兜,记得告诉我,我在黄泉下等着你的消息。”
师傅临终前殷殷的嘱咐,那热切的眼神仿佛要一直望到我的心中去,却原来师傅最亲的人一直在我的身边,却原来沈醉就是师傅的儿子。
命运究竟有一双怎样神奇的手呵,我紧紧地将肚兜握在手中,又笑又泪,这里凝系着师傅一生的希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