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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乍雨还歇 ...

  •   轿子平稳地停在了奇玉轩的门口,宛清赶着上来替我掀开帘子,外面的天色阴沉沉的,隐隐滚动的雷声更是听得人心惊肉跳,狂风时骤时紧,吹得路边的大树如银蛇乱舞,更吹起了漫空的飞沙走石,一场暴风雨的来临已成必然之事。
      宛清从轿中取出两把雨伞,我吩咐轿夫先走不必等我二人,轿夫欢天喜地地去了。
      奇玉轩里装饰古朴,字画满壁琳琅满目,一排一排的木架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珍宝古玩,我们一踏进店子,一脸和气的掌柜立刻笑脸相迎。
      “是芳草姑娘啊,您的翠玉明珰小店已做好,今日是来取的么?”
      宛清笑盈盈地道:“那可是上好的极品翠玉,你们可没有做砸吧?”
      掌柜连连摆手,呵呵笑道:“姑娘这是说的那话,小店百年字号,那能做这等砸招牌的事,不是小店吹嘘,还从来没有那一位客人会不满意小店的手艺,不信姑娘你瞧瞧?”
      他从柜台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个丝绒盒子,甫一打开,盒子里氤氲浸出一泓深潭静水似的晶莹的绿光,一对精致的雕琢成水滴的样式的耳环静静地躺在盒子里,式样简单自然大方,柔和温润不露俗态。
      果然是极品,宛清啧啧赞叹不已,我却是无心欣赏,吩咐宛清收好耳环,沉吟一下方徐徐开口问道:“你们的冯老板呢?”
      掌柜尚未回答,左侧楼梯上一个豪爽的声音已大声说道:“芳草姑娘向来贵人事忙,今日赏脸来小店当真是蓬荜生辉,不知所为何事而来?”
      来人是一个二十余岁的少年,正掀着袍角拾级而下,面上虽是带着温和的笑,眉目之间却是愁容毕现。
      他果然是个爽快人,猜到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便也不和他饶圈子,直接问他道:“周子峰可在你处?”
      冯珏微锁着眉头道:“是便是,不过他的情形很不好,丈夫说他是心疾难医,气血郁结难以排遣,所以药石罔效。”他如黑玉般的眼睛朗朗直视着我,眉头似被春风拂过,刹那间便舒展开来,微微笑着诚恳说道:“姑娘若肯救他于水火,在下自当感激不尽。”
      “我偏要刺激他,我还要骂他呢。”我腾地站起身来,脸上罩上了一层寒霜,提高了声音说道:“带我去见他。”
      宛清担忧地看了我一眼,迟疑地说道:“姑娘,周公子他还病着呢?您是不是?”我似笑非笑地瞪了她一眼,她立刻噤声,冯珏摇手道:“不妨事,你家姑娘自有分寸。”
      冯珏引我上楼梯,在二楼左侧的房间门口他停住了脚步道:“姑娘自己进去吧,在下就不打扰了。”

      门吱呀一声推开,一股浓浓的药味扑鼻而来,屋内窗帘拉得死死的,光线黯淡,空气中透着混浊的味道,我勉强才看清床上躺着一个人,急步走近果然是他,不过他的样子却让我大吃一惊。
      这还是半月前那个俊秀腼腆的少年人吗?
      腊黄的容颜,紧闭的双目,眼眶深深地佝偻下去,越发显得颧骨高耸,形销骨立,见有人走近,他轻轻睁开了双眼,脸上满是疲惫之色,无力地摆了摆手道:“出去,我不吃药,你走开。”
      一股无名火腾地在我胸中燃烧,这不知人间疾苦的公子哥,仅仅因一时情感之遭挫,便在这里要死要活颓废自弃,真是枉费生于天地之间。
      纵是痴情如斯,为了一个青楼女子却也不值得,更何况这个青楼女子并不喜欢他。
      “对,你还是死了最好,活着也是丢人现眼。”我冷冷地开口。
      他的眼睛蓦地一亮,迅速地向我看了过来,腾地坐起身来,眼里闪着灼热的光,声音急促而激动,“是你么,是芳草姑娘么?”他一叠连声地问。
      “是我,我来看看你怎么还没死?”我声声冷诮的话语如一把无情的利箭,字字戳在他的心口上。
      周子峰惊愕地睁大了眼,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最后变得如雪一般苍白,喃喃道:“你就这么希望我死么?我可是真心待你的。”
      “真心?”我低低笑了起来,“你向一个青楼女子索取真心不觉得好笑吗,对我好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你又算得什么?”
      他手捂着胸口,直直地望着我,许久才声音艰涩地说道:“不,你不是那种人,你和他们不一样。”
      “我和她们没什么两样,不过我更懂得伪装罢了,是你太天真。”那一瞬间看到他受伤的神情,我心中有些不忍,但最终还是狠起心肠开口。
      “不。”他急切地说道,脸上兴奋地泛起了一阵潮红,“我可以求我爹,让他答应我娶你进门,我会好好对你的。”
      我冷冷地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嘲弄,“不必,你不过是周家三少爷,分家产的时候也不见得会多分你几分,何况你只是一个软弱无能的公子哥,注定难成大器,我怎么会愿意嫁给你?”
      “够了!”他愤怒地开口,满脸的不可置信,眼里有浓浓的绝望和深刻的恨意,他咬牙怒道:“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一个废物吗?"
      我轻轻一笑,指尖从他愤怒扭曲的脸上缓缓地滑过,他的肌肤在我手指的触摸下不可抑制地起了一层波浪般的轻颤,看着我带着几分轻佻的笑容,他不可置信地扭过了脸,重重地咳嗽起来,我抽回自己的手悠然地说道:“是的。”
      周子峰胸口剧烈地起伏,脸色灰败至极,不堪,羞辱,愤恨种种情绪不断地打击着他,他握紧了手指,关节捏得发白,他再也忍不住胸口的气血翻涌,弯腰倾身便向床下吐出了一口鲜血,血色殷红如枝头坠落的一朵凄艳的红梅。
      我悄悄地舒了一口长气,这正是我要的结果,趁机再下一贴猛药,我轻笑道:“你若是嫌我看低了你,大可做出一番事业来给我瞧瞧,到那时小女子甘愿为奴为婢再无怨言,不过恐怕你也没这个本事。”
      周子峰的脸色慢慢平复,却阴沉得有些可怕,他擦了擦唇边的血,低声道:“你果然和别的女子没什么两样,是我瞎了眼。”
      他从床上艰难地撑起身子,盯着我如春花般灿烂的笑脸,长叹了一声道:“谁料得到皎如明月的面容下也不过是一颗世俗的心,也罢,你走吧,我再也不要看到你了。”闭上眼,他果真不愿再多看我一眼。

      轻快地从他房中走出,宛清和冯珏正立在门首,宛清的嘴张得大大的,恐怕她也不相信那样绝情伤人的话语是出自我之口吧,冯珏的神情倒有些异样,紧紧地盯着我,目光中有一丝赞许和一丝惋惜。
      我从他身边走过,他突然低声说了一句:“谢谢你。”
      我愕然,脚下却毫不迟疑地和他擦肩而过.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道谢,但他如此明了我的用意,心底却也隐隐地有一丝欢喜。
      有些事注定是遗憾,有些爱情从一开始就没有结局,既然许不了他未来,与其拖拖拉拉欲断不断,不如干脆狠下心来断了他的念想。
      绝情的话语宛比一剂毒药,往往既可杀人亦可救人。

      黄豆般大的雨点噼哩叭啦稀稀疏疏地迎面砸下,落在脸上有隐隐的疼痛,街上行人寥落,偶尔有几个人经过,也是步履匆匆地急步跑着,躲避这场可能到来的倾盆大雨。
      但纵是跑也罢,不跑也罢,又有什么区别,快也是淋湿,慢也是淋湿,所差别的也不过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
      人,总是喜欢做一些徒劳的事,自以为是趋吉避凶,其实只是空欢喜,白费力一场。
      我自嘲地笑着,沿着街道缓慢地行走。
      转过街角的时候,嗅到了一股浓烈的劣等酒的气味,展眼望去对面是一家小小的酒肆,门口高高地支起一块肮脏破败的酒招子,“太白遗风”几个大字歪歪斜斜赫然在上,我正好笑地看着它大言不惭的招牌,酒肆门帘突然被人大力掀开,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一交跌到墙角边,便再也爬不起身。
      是个落魄的男人,一身布料尚算名贵的白袍子上满是酒水淋漓,头发也凌乱不堪,发丝随风飞舞,却遮不住一双似朗星般璀璨的双目。
      他象瘫烂泥似地坐在地上,手中兀自举着一个酒壶,往嘴里只一倾,酒水如一道白线般源源不绝流入他咽喉,看这番样子倒颇有几分李太白醉酒狂歌的气势,岂知酒一下肚,却只听“哇啦”一声,他刚咽下的酒已尽数呕了出来,酒水夹带秽物被雨水一冲,一时气味薰人至极,宛清皱了皱眉,一脸厌恶的神情,低声对我说道:“姑娘,我们快走吧,这个醉汉臭死了,真讨厌!”
      喝醉酒的滋味并不好受,但起码它可以暂时让人忘记世间一切的烦恼事,所谓借酒消愁,大抵也是为此,图的也只不过是那一醉而已。
      但愁肠易生难遣,往往酒未到,先成泪,我分明看到了他眼底的泪,目似朗星,星光却黯淡,隐隐氤氲着一层雾蒙蒙的水汽,周身涌动着漫如雨雾般的落寞与悲哀。
      我挥手止住了宛青还欲聒噪的话语,低声说道:“世人皆醉我独醒,你怎知道他真的醉了,也许他的心里比你我二人还要清醒呢!”
      我的声音并不大,那双眼却陡然一亮,似漫天星光刹那间重收眼底,带着不可逼视的凉意直朝我看过来,眼底飞快地闪过了一丝讶异。
      而适才那股懒洋洋的颓废堕落模样也在瞬间全体消失不见,他仍是坐在地上,却清冷高贵得如同坐在皇宫的地毯上,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慑人心神的气势,叫人移不开眼睛。
      世间就有这么一种人,初看时平凡得象一个路人,再看细看又不一样,那股与生俱来的气度风华从骨子里向外滋生,自然而然让人心折。
      他就是这一种人。
      我也只是多看了两眼,街角并不大,转了个弯我就已将他抛到了身后,我从不为任何人停下脚步。

      雷声大雨点小,下着下着雨不知何时就没了影子,空气中虽充满了湿润的气息,那股炎夏的郁闷之意却是半点也没有消减,惟有街边种植的树木被雨水冲洗后倒是焕然一新,让人看着从心底就生出了葱茏的绿意,精神也为之一爽。
      正在此时从对面街上传来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仿佛有一队人正朝南边急奔而去,步履虽急,脚步声却是整齐划一丝毫不乱,显然是训练有素的官兵。
      这个清晨好象并不太平。
      街边零零星星几个小贩立刻纷纷议论起来,我放缓了脚步,声音却一字不差地钻入了耳内,不是我故意偷听,实是这几位飞短流长的仁兄声音也忒大了些。
      “听说程府昨夜遭贼子暗算,全家死了个精光,二十余口愣是没逃出一个。”
      “不是吧,程老爷子一把九环金刀使得是神鬼莫测,那有人能伤得了他,而且程府中连黄口小儿也是身负绝艺,什么人能这般轻易便灭了他家满门?”
      “你不信便算了,我老婆的弟弟的拜把子兄弟便是衙门里的捕快,一大早就接到消息,这会儿人都集合到程府里去给他家收尸去了,哎呀呀,那叫一个惨啊!”
      后面的话我再也听不进去了,眼前飞舞着无数的金星,热血猛地冲到头脑,带来脑中一阵尖锐的刺痛,浑身冰凉如堕冰窟,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都在往外透着森森地寒意。
      又是一桩灭门惨案,宁杜山庄那段如梦魇般的经历轰然穿透记忆的闸门,如潮水般带着势不可挡的力量汹涌而来。
      这八年来,无论我怎样费尽心思打探当年灭门真相和杀人凶手,始终是没有半点端倪,但江湖中仇杀暗算的血腥屠戮却是从未停止,我知道是他做的,一定是他,一个传说中神秘的杀手,从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也许有人曾见过,但见过的人早已成为了刀下亡魂。
      世上也只有我,曾经的宁红衣,听过他微微的一声叹息。
      脑中纷乱如麻,脚下却忍不住随着官兵所去的方向小跑起来,宛清从没看过我如此灰败至极的神色,她也是个极伶俐的丫头,知道在这种情形什么也不问才不会触怒我,只紧紧地跟在我身后,犹带稚气的脸上是满满的担忧。

      洞开的大门内飘散出浓浓的血腥味道,一小队官兵正守在府门外,几个年轻小兵一脸的骇然表情,强自站立的双脚甚至还有了筛糠的迹象。
      从大门里望过去,院落里一字排开摆放着二十余具尸体,一个仵作模样的人正皱眉在死尸上细细翻弄查看,试图找出一切利于破案的线索。
      一代英雄程如铁,江南十八镖局的总瓢把子,纵是英雄如斯也只落得如今这样凄惨的下场,尸身毫无知觉地被一群不知名的捕快仵作任意翻弄,我的心中泛起一阵酸涩,不忍再见这凄凉悲怆的一幕,悄然离开了程府大门。

      回到吟风馆已是正午时分,云姑焦灼地在屋内走来走去,见到我安危无恙归来才重重呼出一口长气,略带责备的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关切之情。
      “谢天谢地你可总算是回来了,下次可记得要打个招呼再出去,云姑我老了,精神力越发地不济,要是你出了什么事,这吟风馆一家子大小可真要喝西北风了!”
      纵是我再如何地黯然神伤,听到她这番话还是忍不住微微一笑,话语里也带上了几分绵里藏针:“云姑,你太看得起我了,可惜我只是挂牌在这里,若我那一天想走了,还真是舍不得你呢。”
      云姑真是越来越依赖我了,看来有些话得提一提,果然她的脸色立刻一暗,表情僵僵地张大了口,久久才扯了扯嘴角,硬硬挤出一个笑容道:“今天你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早上还要陪张大人游湖呢,我就不打扰你了。”
      送走了云姑,我所有的精神力一下子全垮了下来,无力地躺在我的雕花大床上,思及明天还要游湖,不由暗恨这些附弄风雅的男人们啊,为何总是有这么多的花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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