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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入幕之宾 ...

  •   时值盛夏酷暑,太阳虽说早已落了山,星子也缀满了天空,那热气却是丝毫不减,一丝微风也无,空气中尽是一股沉重的闷意,行人走在街上,仍然会汗湿重衫,狼狈不已,就连往日叫得最起劲的糖炒板栗的小贩,吆喝起来也是有气无力。
      但人们从洛阳最繁华的东大街走过时,往往会在一间叫做“吟风馆”的青楼前停下脚步,不为这里随风悠扬传出的丝竹声有多么地悦耳动人,也不为这里隐隐绰绰可闻的莺莺燕燕娇吟欢笑是多么地夺人心魄,只因为这里从敞开的大门中便沁出丝丝缕缕清凉的寒意,吹在人身上刹那间便驱走了暑意,浑身四万八千个毛孔里都透着清爽与舒惬。
      叫人怎能不驻足。
      吟风馆门首终年悬着两盏大红灯笼,远远望去喜气洋洋,洞开的大门内隐隐可见一片灯火辉煌,下了石阶穿过鹅卵石铺成的小径来到大厅,欢声笑语登时夹带着清凉的空气扑面而来,衣香鬓影人影绰乱红颜如醉,到处是买醉寻欢的男人们放浪形骸的笑声,这里,是所有男人们的富贵乡温柔地销金窝繁华冢。
      厅内处处都堆放着盛满冰块的木桶,每一个木桶后都站着两个留着总角小辫的女孩子,她们正用力地挥扇着手中大大的鹅毛羽扇,风从冰块上吹过,带起滋滋冷气的轻响,将清凉的空气传送到室内的每一个角落。
      在大厅正中的舞台上此刻挂满了无数垂纱帘幔,台角也堆放着各色鲜花,正中有一凳一几,几上焚着一炉好香,清甜中却带着一股微辣的气息,一架上好的古木瑶琴静静地卧在几上,等待着它的主人前来拨弄。
      熟稔的客人都知道今天是十五月圆之夜,吟风馆最著艳名的芳草姑娘每逢初一十五才会露面一次表演才艺,她的琴艺据说已臻化境,闻之如品天籁之音,而她的容貌更如瑶池仙女清丽难言,只一个眼神,便让看到她的人自然而然心生高洁,不敢有一丝一毫邪念。
      每逢她出场表演的日子,无数达官贵人风流仕子均蜂涌而来翘首以待,期盼能一睹佳人风采,更希冀着能有幸能成佳人的入幕之宾,与佳人谈诗论画品茶弄箫实乃人生一大享受。

      芳草便是我,云姑五年前带我回吟风馆,是她将一颗蒙尘的珍珠洗出了绝世的芳华,她教我诗词,延请名师调教我的琴艺,将我打造成了洛阳城第一名妓,而且她也尊重我的意愿,至今我仍是一名清倌,保持着清白之身。
      其实在我看来,美艳的女子青楼多的是,但如若个个都对客人百般奉承曲意逢迎,只要有银子入帐,便洞房夜夜换新郎,时日久了,再红的名妓也会慢慢让客人厌烦,失了新意,而象我这样清清冷冷的个性,出道至今仍是清白之身,无疑能最大程度地调起客人的新鲜与神秘感,正所谓男人都是一把贱骨头,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所以才能保留着我艳名的长久不衰,自然也为吟风馆创带来了源源不绝的财富。
      这一点也是云姑所乐意看到的,所以当我提出卖艺不卖身时,伶俐的云姑思索了良久,便也同意了。
      她也肯定想到了这一点才答应了我的请求,但我仍承她的情,云姑是个世俗但不世侩的人,只要我不触犯她的最大利益,她也乐得由着我的性子,我也乐意在青楼这个最大的消息集中点做我的头牌名妓,只因为这样才有可能接触到更多的信息,八年了,我无一时或忘当年的血海深仇,也许只有在这个龙蛇混杂的集中地,我才有可能查出仇人的线索。
      我懒洋洋地带着侍女宛清走入了大厅,大厅立刻涌起了一阵骚乱,无数双眼睛向我射来,有惊为天人的,有失魂落魄的,有馋涎欲滴的,有□□横流的,种种眼光热辣辣地仿佛要穿透我的衣裳,我坦然地迎接各种目光的洗礼,只在心底勾起一抹不屑的冷笑,这一幅芸芸众生的丑恶嘴脸,那一天不上演几十上百遍,世间为何总有这一群披着人皮的衣冠禽兽,妄图凭几个臭钱便可买尽女子的如花笑靥,大好芳华。
      这么一想,我唇边的笑意愈加明显,尽管只是一抹阅尽沧桑的嘲笑,看在眼里他们却愈加轰动,纷纷叫道:“芳草姑娘笑了,果然是倾国倾城啊!”
      “快来一曲,爷们等不及了。”
      “老子今天有的是钱,今儿个晚上芳草姑娘我包了!”
      “放你妈的屁,凭你这副臭德行还想包芳草姑娘,你行不行啊,别白糟蹋了银子。”
      大厅里轰笑成一团。
      我略皱了眉,冷冷的眼光只淡淡地扫过全场,轰笑的声音便立即小了许多。

      厅内坐着一个胖胖的商人模样的人,一双鱼眼般的细眼里闪着奇异的光,身上的一件茧绸袍子质量倒是上乘,可裹在他肥肉四凸的身上却显得皱巴巴的,象块没抖抻的抹布。
      这样的人并不少见,所谓富得流油,脑满肠肥指的就是这种人,但他的目光仍让我感到了一丝心悸,那是一双豹子的眼睛,隐隐闪烁着欲噬人的寒芒,接触到他的目光他朝我狠狠地盯了一眼,我登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由厌恶地扭过头去。

      我的手放在琴上,叮叮咚咚地带出了一串清脆的滑音,略一思索,我弹了一曲古曲,曲境悠扬清远,大厅立刻寂静无声,无论是听得懂还是听不懂的人都是满脸的如醉如痴。
      我今天穿的是一件素白的衣裳,这件衣裳的面料冰薄轻绡,细腻柔滑,衣袖裙底却是用玉蚕丝绣上了繁复的花纹,玉蚕丝与普通蚕丝最大的不同之处就在于随着穿着之人的行动或是灯光角度的变化,会折射出七彩流离的光,如夏日彩虹,颜色绮丽莫名,难以言状。
      我穿着这身衣服,在满堂的烛光辉映下,袖底裙角流光溢彩,我便如坐在云端抚琴,淡雅如月宫仙子。
      琴声如水流潺潺,花开寂寂,雪落无痕,轻风拂树,低沉处如静夜私语,高亢处却响竭行云,每一个琴音的转折处皆明明白白,字字音音清晰可辨。
      我师从于当年京城第一乐伎计无双,她年轻时也曾风华绝代艳绝一时,号称琴箫双绝,后因年老色衰为良人所弃,早就嫉妒于她的姐妹们乘机把她轰出青楼,不得已只有沦落到街边卖艺,又被地痞流氓打折了手成为残废,无法再抚琴弄箫,最后只得乞讨为生,是云姑救了她,她从此便死心塌地地留在吟风馆为云姑传授姑娘们的琴艺,自我出师红遍洛阳后,她的身体状况便每况愈下,最后在她的要求下云姑送她住进了城郊的无色庵。
      我是她最得意的弟子,琴箫之艺甚至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她不多言多语,偶尔会痴痴地望着我摇头叹息道:“你本非青楼之人,却为何要陷身于此,可惜可惜!”
      她不懂我的恨。

      精神这么一恍惚,琴声中便大有茫然之意,手上却是丝毫不停,当最后一个划音弹出时,袅袅之余音似乎要绕梁而去,满堂喝彩声登时打断了我的沉思。
      我站起身,略微向台下福了福身子,身后的宛清立刻上前抱起了我的瑶琴,主仆二人从容离去。
      踏上楼梯,在走到回廊的尽头时,那道如猎豹的眼神仍牢牢地追随着我,这种感觉让我极不舒服。
      不知今夜是何人买断了我,成为我的入幕之宾。
      回房坐下揭开镜袱,镜中是一张带着迷惘之色的脸庞,当年长满癞疮,生满虫虱,垢容满面的丐女如今脱胎换骨成为了绝色佳人,命运到底是厚待了我还是亏待了我,我无从得知.
      命运不曾让我颠沛流离中死去,我便要珍惜自己这条命,讨回上天亏欠我的所有的一切。
      啪的一声盖上镜袱,门外宛清低声叫道:“姑娘,云姑来了!”
      门轻轻被推开,云姑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她的身后是我在大厅中见过的那个胖子,他迈步走进房间,大刺刺地坐在了我日常休憩的椅子上,肥胖的身子登时压得椅子咯吱咯吱一阵响。
      我强忍着怒气淡然向云姑道:“这是什么回事?”
      感受到我目光中的冰冷,云姑轻咳了声掩饰自己的尴尬,拿团扇掩了脸,吃吃地笑着道:“周老爷,咱们姑娘可是个清倌,说好了只饮饮酒聊聊天的,要是姑娘有什么招待不周的您可要多担待点!”
      周老爷,难道他就是我今天的入幕之宾?我抬头向云姑看去,她不自在地朝我笑了笑,眼里有很明显地歉然,我自嘲地笑了笑,不过是个青楼女子罢了,难道我还能挑什么身份。
      心情慢慢地平复,我也坐在了周老爷的身边,伸手替他斟了一杯茶,朝他淡淡一笑道:“芳草先敬周老爷一杯。”
      云姑舒出一口长气,拿帕子抹去额上的汗,陪笑道:“你们慢慢聊,我先出去了。”也不等我点头,腰肢款摆地便出了房,并轻轻带上了门。
      周老爷若有所思地盯着我,手一摆道:“我今天不喝茶,芳草姑娘若是真心待客的话,不妨陪我喝几杯。”
      我笑着点头,想灌醉我,放眼这吟风馆,还真是没有几个人能做到呢。
      “吩咐厨房送一壶上好的女儿红来!”我曼声朝门外叫道。
      宛清清脆地答应着去了。

      房内只我与他二人端坐着,感觉到他深思的眼光不住地在我身上瞟来瞟去,心中已生出极大的不耐,却听他猛地一声冷笑,眼神立刻变得犀利起来,冰冷的目光象一把细细的刀,不断地在我身上流连,来回凌迟割裂着我的全身。
      他悠悠说道:“芳草姑娘名动洛阳,裙下之臣无数,可还记得一个叫周子峰的年轻人。”
      周子峰?我立刻就想起了这个人,他是一个清秀腼腆的年轻人,据说是奉父母之命第一次出门学做生意,是一个富家子弟。
      他与朋友来过一次吟风馆,在听过我一曲后深深着迷,从此滞留在吟风馆不归,夜夜包下我,甚至将所携来的货款挥霍一空,却仍呆在馆内不走,日日只想见我一面。
      他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不懂情为何物,轻易便将心放在了我的身上。
      他却不知自古无情最是青楼女,有银子时对你百般示好,无钱时却把你丢在一边,如今因为囊中羞涩,没少受馆内人的闲气,我可怜他一片情深,狠心将他赶出了吟风馆,不让他再继续痴迷下去,并托他的朋友送了一笔银子给他,劝他快快回到家乡。
      屈指算来这已是月旬前的事,难道这周老爷与他有什么瓜葛?我脑中念头转了又转,心中已是恍然。
      “你是他的父亲吧!”我淡淡地开口。
      周老爷脸上的肥肉不断跳动,眼里有咬牙切齿的恨意。
      “不错,是你害得我儿子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一向家教良好,从小便聪颖懂事,可自打结识了你这风尘女子,他将爹娘的庭训忘到九霄云外,将爹娘辛辛苦苦赚来的血汗钱大肆挥霍,滞留于烟花之地乐不思归,如今更因身无分文弄得百病缠身,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他一字字说着,句句痛心疾首怒容满脸,我平静地看着他的脸,打断了他的话问道:“你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又能帮你什么忙?”
      他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下去,仿佛突然之间苍老了十年,低声喃喃道:“是啊,和你这种朝三暮四的女子说这些有什么用?”
      看他的神色,想必是相当鄙夷我这种青楼女子,但又有求于我,所以神情又是不甘又是气恼,他只是一个心疼儿子的可怜人罢了,我的心没来由地轻颤,对他的恶感早已完全消失,,叹口气,我低声说道:“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其实对你来说可能还是一件喜事,我想赎你出青楼,让你嫁给我的儿子。”他傲然地开口,与其说是求我,不如说是勉为其难,不过难为的是他自己,仿佛让我嫁给他的儿子对我是莫大的荣耀,对他则是无可奈何的选择,我一愣,不由哧地一声笑出声来,半天不能止住,连带着肚子也笑得痛了起来。
      他的面色变了,脸上带上了猪肝红,微微透露着一丝狼狈与不解。
      “虽说不能明媒正娶,但周家也不会亏待你的,以你的身份,做一个妾侍也不算委屈了你。”他仍强自开口,不过语气已没有方才那般有把握。
      我站起身,他这种施恩于人的口气听得我极不舒服,我突然觉得累,也不打算多敷衍他,微微一笑,笑容是刻意地娇媚横生,“很可惜,周老爷的心意怕是小女子无福消受,我在这里呆得很好,并没有打算要嫁人,而且你的儿子是死是活我也没兴趣,如果周老爷没什么其它事的话,那么请恕芳草不留客了。”
      不去看他发僵颤抖的表情,我嘴朝大门呶了呶,笑容一沉冷声道:“宛清送客!”
      周老爷终于勃然大怒,拂袖而去,临走时还恨恨道:“真是个天生的贱货,有钱有势的少奶奶不做,偏要做迎新送旧的勾当,呸!”
      对他的斥骂我只做充耳不闻,宛清送完客气呼呼地走进来,一脸的愤愤不平之色,扁了扁嘴道:“小姐啊,你就由着他嚼咀么,他说得这般难听!”
      我微微一笑道:“由得他去说吧,他本来就没有说错。”
      宛清不解道:“可小姐明明不是这种人,为什么要任由他污蔑呢?”
      我抬头望着窗外如水的月色,平静地悠悠说道:“世间不平之事太多,我只求我行我素,管不了众人眼光。”
      宛清想不通,气鼓鼓地上来与我卸下簪环,将我如黑缎般地秀发松松地挽了一个结,用丝带系紧,然后为我换上一件轻柔的丝袍。
      我任由她侍弄,在她收拾好一切正要出门的时候轻声问他道:“周子峰现在怎么样了?”
      周子清为了我弄得身无分文穷困潦倒,早已成了吟风馆众人的笑谈,所以馆中人大多知道他近况如何。
      宛清小脸霎时发出兴奋的光,连声道:“我知道我知道。”眨了眨眼又细声细气地问我道:“小姐是要去找他吗?”
      我轻轻地叩了一下她的额头,佯装薄怒,她痛呼出声抱头笑道:“别打我,我说我说。”
      原来周子峰自离开吟风馆并没有起程回家,天天在吟风馆外踌躇流连,终于生了一场大病,至今未愈,一直寄居在至交好友冯珏处休养。
      这个冯珏我也是认识的,他是洛阳最大的珠宝商人,经营着一家奇玉斋,与吟风馆素有生意来往,我有不少首饰便是在他那里定制。
      我轻轻地拈起妆台上卸下的珠花,灯光下宝光生辉,闪亮得耀眼,我打定了主意,面上露出一丝浅浅的微笑。
      “明日一早去奇玉斋!”我对宛清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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