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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地狱修罗 ...

  •   三年的时光就这么匆匆而过,当年轰动一时的宁杜山庄灭门惨案,除了偶尔在茶楼酒肆中还有人谈及,已渐渐为江湖人士所淡忘,江湖本就是一个无情的地方,腥风血雨由来已惯。
      午后的阳光柔柔地抚摸着我的每一寸肌肤,三月的春风夹带着花香吹来阵阵暖湿的气息,我懒散地坐在城墙角下,微眯着眼睛,看着天上一朵朵如棉絮的白云缓慢地变幻着不同形状,在我身边,有十来个叫花子模样的人正舒惬地晒着太阳,时不时从衣襟内摸出一个个肥大的虱子,恨恨地放进嘴里,咬出咯嘣一声脆响。
      我也是他们其中一员,没有人知道我女子的身份,我和他们一样鸠衣百结,靠路人施舍为生,肮脏的脸,满身的疮疤,如杂草般的乱发,没有任何人会多看我们一眼,他们只会掩鼻离开,满脸鄙夷的神色,仿佛我们是一群带着病菌的怪物,多看一眼也会脏了眼睛。
      我走南闯北,足迹遍及大半个中原,难以想像一个十岁的女孩,是怎样渡过这些艰难的岁月,为了活下去,我曾抢过死人身上的衣服,在坟堆里瑟瑟而眠,甚至偷过祠堂里供奉的馒头,尽管它发馊发硬,难以下咽,我还从狗嘴里抢过食物,身上被狗咬得遍体鳞伤,更曾因偷窃食物,被村子里十几个壮汉追赶,滚下山坡跌断了腿,这一切我都不在乎,当生命里已只剩下仇恨这一样东西可以支撑我活下去,那么食物也就只是单纯地为了维持生命,好实现我曾许下的宏愿。
      一年前,跌断了腿的我被一群叫花子救醒,他们用自采的草药医治好了我,从此我就跟着他们一起生活,在我看来,这些为世人所看不起的叫花子心远远要比冷漠的世人温暖得多。
      愈是艰难因苦,愈是颠沛流离,我的身子反而愈是硬朗,人穷命贱这句话真是一点儿也没有说错,我活了下来,苦难让我尝尽了世间冷暖,看透了人性险恶,我的心除了仇恨再也容不下任何一丝感情,我就象地狱里开出的一朵修罗之花,傲然凌立,冷冷看着浮生里众人演绎着种种悲欢离合,嘴角噙着漠然的微笑,就象是在看一幕幕精彩好戏,而我,正游离在俗世之外。

      重回江南,记忆里如同隔世,那个一身红衣娇艳如花的稚女容颜已宛如水中幻影,悄然而逝,我站在河水边,凝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鼻中哼出一声冷笑,我与一个普通的叫花子已没什么两样,所不同的惟有那一双眼睛仍如昔日一般晶亮,如黑玉明珠,熠然生光。
      此刻这双眸子里满是讥诮与嘲弄,我挥弄着手中的木棒,重重地击向水面,水影波光轰然破裂,如白玉乍碎,激起水花无数。
      我又回来了,胸中有千言万语欲待倾诉,最终也只化作这一声无言的呐喊。

      肚子里一阵咕噜咕噜乱叫,好饿,距离上回饱餐一顿是什么时候,我记不大清,只记得昨日只讨得一个冰冷僵硬的馒头,和着冷水艰难地咽下去,喉咙都硌得生疼。
      人在饥饿时什么自尊面子都是放屁的鬼话,填饱肚子才是最真,我转动着目光,从城墙角下费力地站起身,一阵晕眩从额头迅速地袭向四肢百骸,我喃喃地咒骂了几句,暗骂自己的不中用,却也不得不伸手扶住了墙。
      呆在这里不是个事,餐风饮露,吸收天地日月之灵气,我自问还没这个本事。
      周围的人一脸无奈地看着我,大家都饿,饿得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就连衣襟间摸出的虱子,吃在嘴里都仿佛是无上的美味。
      一个瘸着腿的乞丐拄着拐快速地奔过来,还未近身,他已挥舞着手中的木棒大声叫道:“快起来,东街的刘员外家今日舍粥舍馒头,大家快去抢啊,迟了就来不及了。”
      他的脸上满是得意的笑,兴奋得连脸上每一个麻子都在发着光。
      大家发出一声欢呼,从地上一跃而起,人的潜能果然是无限大的,适才还饿得爬不起身,这一会子听到舍粥舍馒头的信息,个个仿佛突然之间有了无穷活力,勇猛得可以上山擒虎。
      我也眼前一亮,这的确是个好消息,肚子啊肚子,看来你今天又可以饱餐一顿了。
      十余个乞丐提着挂着破碗的木棒,浩浩荡荡地向东街出发。

      街上繁华热闹,一派太平景象,我们这十余人的队伍混在其中显得特别地格格不入,大煞风景,说来也怪,无论时局如何稳定,政治如何清明,似乎都少不了乞丐一流的人物,看来所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一句话确实不是虚言。
      东街已在望,一座气派宏伟的宅第前,几个花枝招展的妇人正立在门首,周围围了一大群人,香风阵阵随风飘来,浓浓的脂粉香中夹杂着诱人的白面馒头和粥的香味。
      视觉嗅觉深深地刺激了肚中的谗虫,我们发一声大喊,猛地冲了上去,硬是从人群中挤出了一个豁口。
      围着的人虽不是乞丐一流,大多也是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贫苦人家,见了我们倒没说什么,可那施粥的贵妇人立刻象被蛇咬了一口似的大叫起来,用好看的绣花手帕紧紧捂住了嘴,露出一脸嫌恶的表情,惊恐地喊道:“那里来的这么多乞丐,快把他们赶走!”
      周围的家丁还未行动,一个中年男子威严地从门内走出,四周立刻没了声音。
      那人向四周人群团团抱拳道:“今日是柳大人府中小公子百日之喜,家主特在此斋济众位街坊,乞求公子能无病无痛平安一生。”
      我冷哼了一声,煮一锅粥,发几个馒头就能保证幼儿平安长大,这简直是笑话,啰嗦话怎么这么多,不如早些发完馒头了事,望着桌上那一屉又一屉雪白的馒头,这肚子好象饿得更加难以忍受。
      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馒头和冒着热气的粥,他若再啰嗦,我不敢保证自己不会扑过去抢。
      人群突然骚动了起来,那个曾大叫的妇人此刻笑得象一朵花,矜持地端起一屉馒头,扬手向人群洒了过来,我纵身而起,未等馒头落地已飞快地接过了两个馒头,胡乱地塞进嘴里,贪婪地咀嚼。
      两个馒头一落肚,头晕眼花的感觉登时好了许多,望着周围人轰抢的一幕,骨子里不甘示弱的劣根性顿时如春草滋生,一发不可收拾,我跳起身接着馒头,使劲往衣襟里塞,趴在人群脚下捡拾着落在地上的白馒,不知有多少双脚踩在我手上,我半点也不在意,比起这,更多的伤痛我都经历过,这些实在不算是什么。
      檐前站立的几个女子惊恐地张大了嘴巴,恐怕她们从没有看过为了几个馒头抢得这么奋不顾身的人吧。
      一个大大的白面馒头滚落在一双精致的绣花鞋边上,我直直地扑了过去,一把推开那双脚的主人,将馒头抢在了怀里,几个乌黑的指印留在了浅红的滚着金线边的衣裙上。
      绣花鞋的主人发出歇斯底里的一声高叫,愤怒地向我踢来,一脚正中我的下腭,咬着白面馍的我只觉得下巴一阵剧痛,血沿着嘴角沁出来,染红了口中的馒头。
      我看也不看那人一眼,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血,满不在乎地继续吞咽。
      那人彻底被我激怒了,跺脚喊道:“把他给我抓起来!”几个家丁立刻上前反剪住我的双手,按下我的头,将我拉到檐前跪下。
      人群倒抽出一口凉气,停止了抢馒头的举动,纷纷打量着倒霉的我。
      我倔强地抬起头,发怒的正是刚才发馒头的贵妇人,她指着我道:“臭叫花子,竟敢弄脏我的衣裙,来人,给我重重地打!”
      还未等我回过神来,只觉得肩上火辣辣地一阵疼痛,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丁挥舞着鞭子重重地向我抽来。
      一鞭又一鞭,我咬牙承受着,头高高地昂起,面上没有一丝乞饶的神色。

      那贵妇人大概也没有见过如我这般硬气的人,倒是愣了一下,抽了十几鞭后才挥了挥手施恩似地说道:“罢了罢了,今儿是件喜事,没的叫这些下贱的人扫了兴致,就饶了他吧。”
      “打完了吗?”我冷冷地开口,强自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盛满粥的木桶边,那负责施粥的人显然已经看傻了,我不耐地瞪着他,他才颤抖着手递给我一碗粥。
      一碗稀粥落肚,我的精神也好了许多,只觉得周身百骸无一不痛,我又接连喝了两碗,才强撑着蹒跚离去。
      身后那贵妇人鄙夷地嘲笑:“果然是个贱骨头,天生地讨打,倒便宜他吃了一顿饱饭去,若是平时,这白面馍我宁可喂狗,也不给这等子下贱人吃。”

      转过街角,我浑身再无一丝力气,瘫软地倒在了地上,冰冷的青石砖上隐隐散发出青草的气息,我勉强睁开眼睛,果然在我眼前的青石缝里,顽强地生长着一颗小草,在春风中轻轻地摇曳。
      它也同我一样,有着坚不可摧的生命力呢!我对它一笑,翻了个身,仰望着天上流逝的白云,额角缓缓流下一行鲜血,渐渐模糊了我的眼睛,在我的视线里万物都是一片鲜红的颜色,象极了那夜的熊熊怒火。
      有脚步声在我身边停住,随即我感受到了一道温和的眼光的注视。
      我不想动也懒得痛,身上痛得厉害,每动一下伤口就牵扯得撕心裂肺,浑身如被车轮重重地辗过。
      淡淡的素馨花香在空气中若有若无地萦绕,这花香,好象妈妈平时用以熏衣的芷兰草,闻到这熟悉的香味,我的鼻子忍不住一酸,泪水迅速地充盈了眼眶,我倔强地昂起了头,咽下了欲奔涌而出的热泪,不欲人发现我眼底的脆弱。
      眼前是一个三十余岁的妇人,脸上虽微有岁月的痕迹,但仍看得出年轻时的风韵,弯弯细致的眉眼,笑起来如同豆蒄枝头筛碎了的金色阳光,有种暖暖的味道。
      她蹲下身,从怀中取出一块帕子,轻轻地为我擦拭着满脸的血渍,那温柔的眼神,关切的目光,实实在在地让我感受到了久别的母亲的温暖。
      “你是谁?”我恍恍惚惚地问道。
      “叫我云姑吧,小姑娘。”她的声音也很好听,婉转而有磁性,却隐隐有一种娇媚的味道,与她和善的面容极不相称。
      我身子一震,她怎么会知道我是一个小姑娘?
      云姑微微一笑,象是看穿了我的疑惑,她从容地解释道:“云姑我阅人无数,怎会看不出你女子的身份,世间那有一个男孩,有你这样勾魂摄魄的一双桃花眼!”
      她的声音里是满满的自信,我却听得甚是刺耳,忍不住出声打断了她的话,“如果没什么事的话,请你离开,我要休息。”
      “休息?”她讶然地挑了挑眉,“在这里?”她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繁华的街道,吃吃地笑了起来,向我俯低了头道:“不如你随我去吧,我带你到一个好地方,保管你吃喝不愁。”
      撕去了华丽的外衣,她也只不过是一个欲引人入歧途的老鸨而已,我冷冷地看着她,却忍不住心底慢慢扩散的悲凉,她真的很象我的母亲,可惜却是这样的一个人物。
      云姑的笑容慢慢冻结,一丝狠意爬上了眼底,“小姑娘,你好好想想,别这么拧!”她仍耐着性子劝说,眼底遮遮掩掩地闪烁着不得猎物不罢休的贪婪的神采。
      我的心忽地疲惫下来,算了,那里不能安家,更何况她有那么一双温柔的眼睛,这双眼,我在梦里曾见到过千百回,每每醒来却总是怅然成空,惟见耿耿星河寥落,漫漫长夜孤寂。
      “我可以随你回去。”我站起身,不想再多废话,冷冷地抛下一句。
      云姑呵呵笑了起来,眼里满是得意的神色,笑得发间的紫玉蝴蝶在风中一颤一颤地微微摇动,“以姑娘的绝世容姿,只要我云姑肯费心调教几年,管保这洛阳城的一十九处青楼妓馆,无人可比拟姑娘的风采于万一。”
      我冷晲着她狂妄的笑容,淡淡地提醒她道:“我还有条件呢,你先听完了再说。”
      云姑愕然地住了口,眼底闪过一丝奇异的神色,久久地注视着我。
      “我的条件只有一个。”我不紧不慢地开口,“我不是卖身给你的姑娘,你不能强迫我做任何我不愿意的事。”
      云姑一愣,接着象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放肆般地大笑起来,“你不要忘了是我救了你,如果不是我,你还是一个低贱的叫花子,永远过着日不裹腹的穷日子。”她用涂着大红蔻丹的手指指着我,笑得花枝乱颤。
      我针锋相对地回驳道:“你之所以找上我,也是看上了我有值得你利用的价值,既然这样,我为什么不能替自己争取到最大的利益,我们各取所需,谁也不吃亏。”
      我又毫不客气地加上了一句,“我觉得做叫花子也没什么不好,你若不愿那就算了,他们还在等着我呢。”
      我下巴一扬,云姑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脸色顿时白了。
      一群十来个乞丐正看着我们,个个脸有怒色,在他们看来做乞丐虽然低贱,却远比做青楼女子要干净得多,若不是看在我是自愿的,只怕他们手中的打狗棒就要毫不留情地向云姑挥舞过来了。
      方才我被柳府中人殴打时,他们畏惧地躲在一旁不敢出声,而此刻面对这孤身一人的云姑,他们却又不约而同的挺身而出,表现出同仇敌忾的气势。
      遇强则退,遇弱则进,他们欺软怕硬,却绝不虚伪作势,远比惺惺作态的伪君子要可爱得多。
      云姑微眯着眼睛看我,收敛起了所有张扬的表情皱眉深思,那眼光里有疑问,有探索,也有赞叹。
      “你果然不是一个普通的丫头。”她悠然地开口,“好!我答应你,希望这一注我没有押错。”
      云姑释然地笑了,阳光在她的身上晕出一层淡淡的光圈,我有一刹那的恍惚,贪恋地看她明媚的笑容,每多看一眼,我的心就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拉扯得翻来覆去地痛,但那痛中却又有着极致的快乐,让我如饮毒鸩,欲罢不能。
      “你叫什么名字?”云姑轻声问我。
      宁红衣,这个早已被人,早已被我遗忘的名字突然闪现在我的脑海,可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它注定要埋葬在尘埃之中,成为一个逝去的梦。
      “芳草。”这个名字脱口而出。
      “好名字。”云姑眼睛一亮,拍手赞道。
      我低下了头,只有我自己知道芳草的含意。
      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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