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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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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万物无不周而复始。
花叶初长至凋零,来年惊蛰一场雨,叶生花现又一春。
镜湖的冰雪逐渐消融,杨柳依依,又是一年好春色,游人如锦景如织。
“花开……若相知……花落……莫相离……年年岁岁与君识……犹恨……相逢迟……”
阳楼处处歌台暖响,香粉袭人。穿着华裳霞布的少年靠着锦杆雕栏,懒散地喝着夜光杯中西域来的葡萄酒——还未到傍晚,阳楼的生意还不算正式开始,无论是小倌、小厮还是厨子,都能够在繁华热闹之处偷得浮生半日闲。
可是偷闲的人中并没有谢三。
谢三大清早的将鱼送来,便整日在阳楼内帮忙,从后厨的切洗事务到前方的算账进货,凡是有活的,他都会主动揽下活,并且一丝不苟、一声不吭地全部干完。
老夏叹了口气,取过身边人手中的茶盘,走向在货仓爬上爬下登记货物的谢三:“来,小谢,这里有事要你帮忙。”
谢三从货架上爬下,拿过茶盘:“送到哪里?”
“这茶是给老板那送过去。小谢,我跟你说……”老夏还没说完,谢三就直接转身走向楼梯。
老夏无可奈何地把剩下的话给吞回肚子里,背过手小声嘟囔:“现在和他怎么说话这么累呢?”
老夏身边的小厮好奇地凑上前来:“夏总管,那茶你怎么让他送到老板那里?老板也不会喝啊!还有你想跟他说什么呢?”
老夏没好气地说:“关你什么事!还不赶快给我干活去!”
小厮耸耸肩,撇了撇嘴,嘀咕:“这还不是为了给夏总管一个坦白的机会。”
“屁!”老夏很没风度地踢了小厮一脚,“瞧你这张笨嘴,什么叫坦白的机会!我做了什么事需要坦白!”
小厮赔笑道:“别,爷,是我嘴笨不会说话,我们夏总管怎么可能做了坏事要坦白呢?”
“这还差不多。”老夏双手背后,转过身子,突然身形一顿,又将脑袋转了回来,用下巴示意小厮过来些。
小厮指了指自己:“我?”
老夏重重点了点头。
小厮立即眉开眼笑地凑上前去:“夏总管……?”
老夏四下里看了一圈,见没别的人,压低了声音问:“你还记不记得两个月前镜湖有一起跳水事件?”
“记得。哪能不记得!”小厮见老夏神神秘秘还以为是什么不可见人的秘密,结果一听是被传了许久的镜湖跳水事件,顿时没了趣,“你说这人也真是的,虽然往年总会出一两个跳水跳湖自杀的事,但人不都是春天夏天跳么。这得抱着多大的怨念才能在大冬天的,硬生生把镜湖给敲个洞再跳下去!如果是我,早就在挖洞的时候放弃了。”
“你呀!”老夏指了指小厮,“就你这没心没肺的样子能理解天天听得戏文么?我看你尽是听那些咿咿呀呀的调子,里头的词压根就不知道什么含义吧!”
小厮摸摸脑袋,傻乎乎一笑:“听戏主要的不是去看人么?我管他唱什么呢!戏文里的动不动就海枯石烂、地老天荒,我虽然活了连小半辈子还不到,但是街头巷尾听来的历史故事加起来也有个几千多年。这么些年,这海也没枯、石也没烂,更别说大地繁茂、苍天青绿了。夏总管,不是我说,世上哪来的那么多要死要活的情感,这戏文啊,也就是图一乐的。所以说,两个月前那个跳湖的肯定是有什么冤情,走投无路之下,无奈跳湖。”
小厮说的头头是道,结果遭到老夏狠狠一个毛栗:“要寻死觅活还不简单,直接解了裤腰带随便找棵结实点的树枝,一吊不就死了?”
“咦……对哦!”小厮恍然大悟。
“你就没听过,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么!”老夏说,“我偷偷跟你讲,你可别到处乱讲。”
小厮一听,两眼一亮,信誓旦旦只差没举手发誓:“夏总管放心,我一定守口如瓶!”
老夏:“你还记不记得小谢,是什么时候成这样干活不要命的?”
小厮使劲想了想,不确定地说:“……两个月前?”
老夏满意地点了点头。
小厮“哦——”了一声:“夏总管你是说……”
小厮指了指谢三消失的地方,又用手比划了一个跳下的动作,最后又将两只手对了对手指,放轻了声音:“他们……是这种关系?”
老夏又毫不留情地打了小厮一巴掌,恨铁不成钢:“笨!如果是那种关系,还跳湖干什么!”
小厮摸了摸被打的地方,委屈地说:“有什么不可能的。听说最后打捞上来的是套布料上好的男装,那就肯定是两方家里不同意,施加压力,导致跳湖的那人情义难两全,最后悲愤之下,跳湖了!戏文里都这么写什么‘奴家心有千千结,一是父母恩情难偿还,而是刘郎情义难保全’,最后小姐三尺白绫,了此残生。”
“……”老夏对小厮说的情乎所以的表情实在难以评价,只好巧妙地装作只听了一半,喝道,“你知道什么,那身衣服是小谢为了那人特意从阳楼拿的。我跟你说,小谢把那个人简直是放到心尖上来宠,可惜人家不领情。不仅不领情,他呀,心里头还有另外一人,结果被那人戏耍一通最后抛弃了,于是心灰意冷。但是他有没脸再见小谢,于是啊,噗通,跳湖自杀了。”
小厮:“就……没了?”
老夏:“没了。”
小厮两眼一翻:“这有什么,不过就是戏文里的老套故事而已。”
老夏不服气:“你刚才说的不也是戏文里的老套故事么!”
“这怎么一样呢!”小厮辩驳,“你瞧我说的这是恩义两难全,人家心心念念之中至少还没忘了自己父母,哪像夏总管你说的全部都是情情爱爱,真是……忒俗!”
“唉!”老夏毫不留情又送给小厮一巴掌,“你说谁俗了!这情情爱爱的故事多感人肺腑!”
小厮立即想起来了自己的本职,谄笑道:“是是是,我俗,我俗。”
老夏看他如此狗腿的样子,笑了起来,可是笑了两声,又沉寂下来。他看着谢三身影消失的拐道,感叹道:“人啊,别随随便便就丢了自己的一颗真心。你视若珍宝,他弃之如履,多不值得。”
老夏指了指小厮:“记住,就算你真的不长记性,丢了一次,就再找回来。人过日子,不是为别人而是为自己过得。无论你丢了真心有多痛多苦,都得忍着,等着真心再回来后,那些你以为忍不过去的痛苦,其实不过就是被狗咬了一口罢了。”
阳楼的存在历史悠久,历经前朝风雨,仍屹立不倒。
阳楼一层是看戏听曲的大堂,二楼是寻欢作乐、吃饭喝酒的场所,三楼是包厢。阳楼后院又添置回廊,连接着几处僻静的住所。
其中一处翠竹掩掩,参柏青青,百花各存,四季如故。住在其中的便是神秘的阳楼老板。
谢三熟门熟路地走进衡芜居,对着满园并非此季盛开的花熟视无睹,径直走到其中一间房屋外,轻轻扣了扣门。
门开了一条缝,门缝中钻出一只黑猫,睁着乌黑的眼珠,以不出意外地表情看着谢三。
谢三蹲下,一手捧着茶盘,另一只摸了摸黑猫头顶:“想吃什么,我用你这的小厨房给做出来。”
黑猫灵巧地将门缝顶开,露出全身漆黑的样貌,它一双金色猫瞳直勾勾地盯着谢三,突然口吐人语:“你没日没夜呆在阳楼难道就能找到那只小家伙了么?”
谢三手一顿,显然是不想再谈什么,转而问道:“明邀大人在里头么?”
黑猫后腿弯曲发力,直接从地上窜到谢三身上,在他肩膀处寻到了一个舒适的地方,趴了下来:“在里头呢。”
谢三顶着黑猫,将门关上,走进去把手中茶盘放到桌上。黑猫大发慈悲,施舍了轻飘飘的两道视线,嫌弃道:“就这个茶水,也就只能喂喂你家那个淘气的小家伙。”
谢三将黑猫抱下,苦笑道:“如果他在,我怎么可能舍得只给他喝这个。”
“他不喝你就拿来给我喝?”唤作明邀的男人穿着一身松散的纱袍从里室走了出来,“谢三,仔细想想我带你也不薄,你就如此对我?”
谢三恭恭敬敬作了个揖:“明邀大人。”
明邀扫了一眼茶,心知是老夏特意制造机会让谢三过来见自己,也不恼,反而一脸感叹,对着黑猫指指点点:“瞧瞧,这就是什么叫嘴里说一套,手上做一套。不过两个月,那个老老实实的谢三就不见了。”
谢三:“明邀大人虽算不上权倾一方,却也是一呼百应了。这点茶水怕是早不放在眼里了。”
“别。”明邀笑道,“我再怎么一呼百应,也不过就是个老不死的妖怪。如此想来,确实比不上那位娇生惯养的小公子。”
听明邀提到腾煜,谢三情绪又低落下去。
黑猫又从桌上跳回谢三肩膀上:“呆子,阳楼里活了二十年未到的小崽子待客时还知道,什么人需要用什么表情招待,花多大功夫对待。哪像你,空有一副好人心肠,黑鼻子瞎眼就把心对给了小家伙,你这番失魂落魄也是你活该!也不看看,明邀见到他尚且要退避三舍。你还记得当日中秋兰台夜宴么?如果不是他,在宴会上大呼小叫,近乎胡闹的,早就被明邀下令扔出去了。也就你这个没脑子的敢把他直接拉离开。”
谢三身体僵硬:“王大哥也叫我离他远些,明邀大人,他……到底是谁?难道不只是镜湖的一只水蛇化成的妖精么?”
明邀“噗”地笑出声来,他无可奈何地说:“谢三啊,也就你敢说他是妖精了,难道这两个月你净是给我阳楼打白功了?都没好好想想你心上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谢三呆愣在原地。
明邀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拢起纱袖,柔软的纱面飘飘,平添给明邀加了几分仙风道骨:“谢三,看在你当年救过我的份上,我告诉你这段辛秘。但是,你记住,听过就听过了,脑子过一遍就算了,别放在心上,否则只会给你招来无妄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