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转缘》高辛沐霖

5、百转缘（五）

　　“太子，格格，噢不对，太子妃正在梳妆，您稍等片刻吧。”端宁帐前，小草拦下了想要大步直入的尼曼。
　　尼曼摇摇头，背着门等着。
　　“格格出来了！”尼曼听到声音，不耐烦地转过身来。
　　他眼前一亮：端宁披散着头发，用一套紫水晶发饰随意缠在发际，紫水晶散在乌黑浓密的秀发中，像极了天上的星星。耳坠是紫色的璎珞珠子。一身淡紫色的长裙，款式与蒙古服饰类似，但质料不同，用的不是厚布，是紫底白纱。裙摆处的挂饰是细银链缀着泪珠状的紫水晶，走起路来水晶便跟着起伏，摇曳生姿。
　　“出发吧。”端宁走到他身边，说。
　　“带着这么美丽的夫人，我想待会又得被灌酒了。”尼曼带着几分调侃，对端宁低声说。
　　启程。
　　草原儿女豪放，幕天席地，大笑畅饮。端宁第一次见蒙古王和王妃，蒙古王已近花甲，看起来却仍威风不减，只不过眉宇间多了几分慈祥。王妃是尼曼的生母，看起来温和慈祥，但是嘴角挂的笑却和紫禁城里那位坤宁宫的娘娘一样，好像真是挂上去的，一个不小心就会掉下来。端宁步履缓缓，上前给二老行礼。蒙古王赶忙把端宁扶了起来：“好媳妇，好媳妇啊！这是给你的见面礼！”说着让人呈上了一块玉佩，玉是蒙古玉，玉边有赤色条纹。关键是上面雕的纹饰精细，手工极为精美，还嵌有好几颗缅甸摩谷的鸽血红宝石。端宁刚谢过蒙古王，王妃又把端宁拉到跟前，为她戴上了一只手镯：“这是上等的和田羊脂玉打造的，是我最喜欢的一样首饰。阿妈知道你在皇宫肯定见过不少宝贝，可这是阿妈对你和尼曼的祝福，收下吧！”端宁不想夺人所爱，可是这位王妃对她自称“阿妈”，殷殷切切，端宁好像看到了一位普通母亲想把自己觉得最好的东西送给孩子的那份心，实在不忍拒绝，只能说：“我会好好保护它的。”端宁的大方有礼很明显深受蒙古王夫妇的赞赏，蒙古王唤来尼曼，把他和端宁的手搭在一起，语气真挚地说：“孩子，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双，要好好地珍惜彼此！父王祝你们白头偕老，早生贵子啊！”端宁一听，脸“咻”地一下红了，尼曼看着她绯红的脸颊，温柔地笑了一笑，对蒙古王说：“儿臣谢过父王。我们不会让父王失望的！”说着突然紧紧地握住了端宁的手。端宁转过头看了看他，一瞬间又回转过去看蒙古王夫妇，
　　满是柔情地笑了笑。
　　他们在上座一家和谐，可是下座的人却心思复杂。尼曼排行第二，上头还有一位大王子，此时尼曼夫妇正享受着父母的疼爱和祝福，却没有想到他们的背后，是大王子杀气凛凛的目光。端宁更没有想到，坐在下面的满达日娃紧紧地捏着手里的酒杯，下唇都被咬得渗出血来了……
　　不一会儿，蒙古王宣布宴会开始。蒙古人向来热情，饮酒作乐必有歌舞相伴。端宁正想着会是什么节目，只听见远处传来悦耳的火不思声，悠悠扬扬，有如仙乐。
　　“倒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呀！”端宁赞道，“只是，这乐声怎么这么熟悉呢？”
　　正疑惑着，演奏人缓缓走了出来，端宁定睛一看，原来是桑姆。她也看见了端宁，眼里含着笑，复又专注地演奏着。火不思的乐声越来越急，如淙淙流水，又如小鹿踢踏，让人觉得生命像花一样绽放在眼前，不禁喜从心起。忽然，端宁觉得眼前一闪，一个一袭红衣的女子旋转着出场了，她充满活力，热情洋溢，端宁突然觉得自己心中刚刚出现的那朵生命之花就出现在眼前了。红衣女子越舞越近，在端宁面前流连着。端宁终于看清楚了她的样貌：“白玛！”白玛微微一笑，那笑容那样爽朗纯洁，像极了那天山雪莲。她朝着端宁伸出手，示意端宁和她一起起舞。
　　端宁犹疑着，摇摇头说：“我不会蒙古的舞蹈。”
　　白玛哪肯罢休，直接过来牵起端宁的手，把她拉到中间去了。端宁见骑虎难下，只能使出浑身解数好好配合了。端宁的舞蹈底子很好——深宫大苑，终日无聊，端宁觉得跳舞的时候最感自由，所以闲暇时经常在院子里起舞。此时的端宁，照着白玛的舞步倒也配合的很默契。不过端宁的舞多了几分柔和内敛，像江南的水一般。而白玛生性豪放，舞得起劲，像熊熊燃烧的火一般。星夜之下，火光之间，尼曼看着端宁绯红的双颊，盈盈的浅笑，曼妙的舞姿，竟是眼睛都舍不得眨。而满达日娃看着尼曼，眼神充满怨气，转过头，又冷冷地盯着端宁。
　　一舞已罢，全场掌声雷动，蒙古王更是激动地站起来鼓着掌，大声称赞：“好！好！” 在场的王公都看向尼曼，什么眼神都有，有的是真诚，有的是羡慕，有的是嫉妒，有的是不屑……尼曼大步走到中央，牵起端宁的手，右手按左胸，行礼谢恩。
　　酒宴正式开始。尼曼拉着端宁的手，要带她去认识那些王孙贵胄。端宁想抽开手：“我不喜欢应酬。”尼曼紧紧抓着不放：“这是一个太子妃应尽的责任，别忘了你自己的承诺！”端宁不再挣扎，由着他把自己拽到各个桌子前。
　　果然不出尼曼所料，大家都祝贺他抱得美人归，当然，也在不停地敬酒。尼曼一碗接着一碗，有人要敬端宁，他也以端宁不胜酒力为辞帮她把酒挡了下来。他们走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面前，尼曼恭敬地行礼：“三叔公。”端宁也跟着行礼。老人笑呵呵地看着端宁，嘴里面竟然吐出了蒙语。尼曼赶忙跟老人家解释：“端宁是满人，不懂蒙语的。”可是老人家好像听不见似的，自顾自地在说。旁边的小伙子无奈地对尼曼说：“太子，爷爷他年纪大了，学不了满语和汉语，只能讲咱们的家乡话。近年来他耳朵有点背，听不大清。”说完站起来，深深地朝尼曼夫妇鞠了个躬表示歉意。
　　尼曼无奈地看了看端宁，刚想说“那算了吧”，却只见端宁走到三叔公旁边，坐了下来，贴近他的耳朵，用蒙语跟他交谈。端宁的蒙语十分流利，丝毫不夹生地对三叔公说：“我是爱新觉罗•端宁，是尼曼太子的妻子。”尼曼目瞪口呆。端宁介绍完自己，又一字一句慢慢地询问三叔公的身体状况，还唠嗑了一些家常。三叔公嘴角一直带着笑，显然是聊得很开心。聊了好一会儿，端宁才说：“我们要过去那边了，太子还要帮我引见好多人呢。放心，我们会经常去看您的！”说完轻轻拍了拍老人的手，行礼告辞。老人的孙子满面笑意地看着端宁，重重行了一礼。从三叔公的桌前走开，尼曼忍不住问：“为什么你的蒙语居然说得这么好？”
　　“因为我有一个好师傅。”端宁的神色突然变得很严肃，呆呆地望着远方。
　　“朝中的确有我们蒙古人，但是你常在深闺，应该学的是女红还有……琴棋书画这些吧？蒙语可不容易学，要学到你这种程度，更不容易了。”
　　“听说过十三阿哥吗？他喜欢浪迹天涯，豪气干云。他喜欢蒙古，喜欢以天为盖地为庐。其实现在满蒙关系很好，言语互懂又是沟通之首，所以皇子在宫中是有师傅专门教授蒙语的。十三哥在语言方面天赋极高，学得很快，有余力就教我咯。”不知道为什么，尼曼总觉得端宁的叙述很平静，但是眼里却是充满了哀伤。
　　“走吧！不用太担心，我可以很好地扮演好太子妃的角色的。”端宁淡淡地说。
　　尼曼知道端宁不想再说了，只能摆了摆手，领着她接着去见过其他亲友了。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是金玉良缘，所有人都给出了沉甸甸的祝福——当然，所有人都免不了狠狠地灌尼曼一场。尼曼酒量不小，可是几轮下来，却也是微显醉态了。
　　一番番的寒暄过后，大王子站了出来，高声喊起来：“今天难得，我们亲友齐聚一堂，咱们草原的男儿都是马背上的勇士，不如赛一场马助助兴吧！”端宁看了看尼曼，他两手正轻轻地揉着太阳穴。端宁眼睛望着别处，嘴里却轻轻地对着他吐出几个字：“你……可以吗？”
　　“没事！”尼曼的回答干脆利落，可是他刚迈出了一步，就有点恍惚似的站不稳，端宁赶忙伸手扶了他一把。
　　“我服了你了！”端宁语气含怒，又满是无奈。
　　“大哥，我能插句话吗？”恍惚间，尼曼听见端宁温柔的声音在耳边飘起。
　　“当然。”大王子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我是满族的姑娘，我们满族其实也是马背上的民族，看到草原是不自觉地心痒难耐啊！”讲到这，端宁腼腆一笑，“只是常年深居宫中，我的马术都渐渐生疏了。今日真是按捺不住了，想冒昧邀请在座各位美丽的小姐夫人，我们来一场女子赛马，如何？”说罢，端宁眼中含笑地扫视了周围的人。
　　“不愧是太子远赴千里求娶的太子妃啊！大有巾帼不让须眉之感啊！”大家寻声望去，是原来一直在一旁不怎么说话的蒙古王妃发话了。
　　发出邀请的是未来的王妃，表示赞同的是现在的王妃，区区一件小事，自没有抬杠之理。那些个小姐夫人们纷纷附和：“太子妃好主意！我们也正想活动活动筋骨呢！”端宁见已经得到了到多数人的同意，转过头看了看大王子。他微笑着，一脸的随意。端宁于是让人去牵马。尼曼轻轻地拽了拽端宁的衣角，端宁拍了拍他的手，跨上了马鞍。
　　“驾！”
　　男人们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妻子姐妹，纷纷鼓掌、呐喊，为她们助威。端宁骑术很不错，遥遥领先。不过她很快感觉到另一匹马急急逼近，并且后来居上，超过了她，最早到达终点。
　　端宁比她慢了几步，冲过终点，从马上下来，对着她说：“您的骑术，端宁佩服！”端宁是真心佩服她，毕竟单看骑术，紫禁城里那几个她从小视为英雄的阿哥也未必可以敌过自小好动的她。对方转过头来，夜色昏暗，端宁借着月光端详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原来是大王子妃。
　　“原来是嫂子呀！”
　　“不然太子妃觉得会是谁呢？”她诡异地笑了笑。端宁突然觉得背后凉飕飕的。
　　端宁正呆着，大王子妃又开了口：“一起把马牵回去吧。”
　　端宁笑着点了点头。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走着，端宁觉得有些尴尬，却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好边走边假装着欣赏风景。
　　“太子妃和太子，生活可融洽？”端宁正东张西望着，大王子妃突然冷不丁抛出这么一句话。
　　“是。尼曼待我很好，自从嫁给他，我们一直琴瑟和谐。他在灯下写字，我就帮他研墨；读到需要深思的地方，他经常静默不语，我就静静地陪着他；读到有共鸣的地方，他经常开怀大笑，激动地抓着我的手，一大串一大串地跟我讲，我就静静地聆听；我擅琴，他练武的时候，刀声霍霍，我便抚些曲子配合他的节奏……我，很幸福……”端宁的嘴角浮现出满足的笑。
　　这样的问题，端宁早就想到是多多少少会被问到的，心里其实早就准备好了答案，管他是谁问，全倒出来就可以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夜太静谧、月光太皎洁了——总之这一刻，她不想说谎。这些温暖的时刻她确实拥有过，只不过，她的温柔，是属于那个对武艺怀有一腔热忱、坦荡真诚的男子的。
　　“是吗？”大王子妃盯着端宁——一脸的温暖，一脸的沉醉其中，她的神情变得十分复杂，但是大基调是难以置信。
　　“是。”端宁平静地回答，语气却是不容置疑，“怎么？嫂子不相信？”
　　“不敢。那……满达日娃呢？太子对她的宠爱，是人尽皆知的。我们两家虽然不住在一起，可我也多少听说了一些……”
　　“并不是每个男人都能像大哥和嫂子一样，一生一代一双人的。男人嘛，逢场作戏总是难免的，满达日娃身份不及我，可我想多少也是哪一个不弱的部落首领的女儿。更何况，尼曼是太子——未来的蒙古王，将来他还会有更多的女人，难道我还一个个去计较不成？只怕若是这样，我有那个心也没那个命啊——光气，就气死了，你说呢？嫂子。”
　　“是啊，不愧是太子妃——不，应该说，不愧是京城来的格格，这么想得开。不过……”她眉毛一扬，嘴角弯出很大的弧度，“希望你们，能真的一直这么——幸福下去。”她笑着牵着马先走了，留下端宁，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想着她那诡异的笑。
　　“哈哈哈，姐姐可真够镇定的呀，跟大王妃说话都能这么脸不红气不喘的！”端宁循声望去，满达日娃不知从哪里钻出来，鼓着掌，扭着身子，晃着到了端宁面前。
　　“是你啊，你来干什么？”端宁脸上平静无波，但是却明显变冷了。
　　“难道你可以赛马，我就不可以吗？”满达日娃的语气中有讽刺。
　　“可以。可是……你不觉得你应该先有一匹马吗？”端宁向她扬了扬手里的缰绳，“你的马呢？”
　　满达日娃还想再说些什么，端宁开口了：“行了！你大天黑的躲在这等我，该不会就是为了跟我争论你可不可以赛马吧？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这里只有你我，有什么要说的敞开了说吧！”
　　满达日娃笑了一笑：“姐姐果然是爽快人，那我就不客气了。刚刚你和大王子妃的谈话我都听到了，我真是很佩服姐姐打肿脸充胖子的能力啊！”
　　端宁狠狠地盯了她一眼，牵起马就要走。满达日娃赶紧追上，大喊：“太子是我的，你休想跟我抢！”
　　听到这句话，端宁停住了，缓缓地转过身来，面容严峻，一步一步逼近满达日娃：“你的？谁给的你这个狂傲自大的胆子？”端宁一字一顿，步步紧逼，满达日娃满面惊恐，步步后退，“我告诉你，我不争，不代表你可以肆无忌惮地骑在我头上。你想要什么？正妃的位子？我的身后是整个大清国，当今皇上是我的亲伯伯，我阿玛是大清的英雄，皇上待我如亲女儿。纵使皇上龙体有恙，我与众阿哥自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不管是哪个阿哥继位，我都会是大清的长公主。我的亲哥哥，就驻扎在不远处，谁不忌惮三分？虽远隔千里，可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大清在一日，我就稳坐正妃的位子，你想都不用想！你想加害于我，我自幼长于紫禁城，你觉得你的手段比起后宫那些为了争宠不惜一切的妃子如何？我会乖乖坐以待毙吗？小心我让你自己挖的墓穴自己睡！”
　　满达日娃脸色苍白，她哆哆嗦嗦地说：“是……你有大清撑腰！可……可是，你的皇伯伯和你的那些哥哥若真的爱你，怎么会忍心把你远嫁他乡？”她庆幸自己找到了一个足够的理由反驳，语气也勉强硬了起来。
　　“我愿意！我从小就想回科尔沁，可惜皇伯伯不让，尼曼的求婚正好让我圆了我的草原梦！我乐意，我喜欢，你管得着吗你！”
　　满达日娃哑口无言。端宁调节了一下自己气息，对她说：“其实我不想与你为敌，我懒得成天和你斗来斗去的。你都不觉得无聊吗？你有这个心思，就去讨好太子。我踏踏实实做我的太子妃，你老老实实做你的宠妃，名份也许在我之下，可是实际利益，说不准比我还多呢。我们和平相处，井水不犯河水，这不好吗？”端宁看满达日娃不说话，也懒得再等：“你自己好好考虑考虑吧，我相信你是聪明人，应该明白什么样的选择对自己来说是最好的。”
　　端宁牵着马走开了，她走得很优雅，气若幽兰，跟刚才那种剑拔弩张的气势天差地别。满达日娃看着端宁的背影，突然觉得很可怕。“等一下。”满达日娃忍不住了。
　　端宁缓缓回过头来，看着她不说话。
　　“井水不犯河水，我不会做伤害你的事，你也别为难我，太子……你有的东西很多了，我希望……不，请求，请求你让我一些。”
　　端宁不置可否。
　　“就这样说定了，击掌为誓。”满达日娃片刻也不想再停留，大着胆子跑过去抓起端宁的手，自己一巴掌拍了下去，匆匆跑了。
　　端宁松了一口气，额角沁出了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