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转缘》高辛沐霖

4、百转缘（四）

　　“格——格，格——格……”小草的声音回荡在草原上，蓝天下，是一张满是汗珠的焦灼面庞。小跑着越过一个坡，看到了一个悠然的背影，她终于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她很快地跑了过去，猛地拍了下端宁的肩膀，想吓她一跳，没想到端宁真的被吓到了，身体猛地一颤，手中的画笔自然反射，小草的脸瞬间被草绿色的颜料纵横。“哇……呜呜……格格！”端宁看着她的脸，有点惊讶，用食指在小草的脸上抹了抹：“哎呦真画到啦？”小草一把推开她的手：“还抹！都成花猫啦！我现在肯定很丑！”说着，自己却不自觉地用袖子在脸上抹来抹去。端宁淡淡一笑，又回头，专心在她的画纸上涂涂抹抹，纸上，是蓝蓝的天，茫茫的草，还有一个洁白的蒙古包，蒙古包外是一天小河，河边一群羊在舔水。小草受不了了：“格格！”端宁像没听见一样，专心画她的画。小草腾地站了起来，又弯下腰，在端宁的耳边大喊：“我好无聊啊！”端宁耳朵快被震聋了，一把推开了她，小草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四脚朝天，索性赖在地上打滚，死也不肯起来。端宁看着她这幅无赖的样子，不慌不忙地就要走：“既然你这么闲得慌，我这就去跟太子说，从明天开始，你不用伺候我了，跟着下人们去饮马牧羊。”说着，真的就自顾自走了。小草见势头不对，赶紧爬起来，死命拽住端宁。端宁本来就是吓吓她，被她一拽，也就半推半就了。她用食指狠狠地指了一下小草的额头：“你是不是嫌活得太舒坦了？上次因为多看了赵贵妃一眼，差点眼珠子没让人挖了去，那种动辄得咎的日子你就那么留恋吗？”
　　小草不满地揉了揉被端宁指痛的地方，嘟囔道：“宫里是明枪暗箭的没错，可是至少有一大群人，虽然大难临头一定是各自飞，可是毕竟还有些人气。这里风景虽美，可是……”小草低下了头。半晌，她突然昂起了头：“格格，有些话我不得不说，我是嫌无聊，可是我更心疼你！虽然满达日娃是……”她又沉默了，低着头小声地说：“我承认她是挺漂亮的，可是，格格何尝不是花容月貌，不然，格格当时庭院即兴起舞，在外人眼里素来是不解风情的“兵痴”十四爷为何情不自禁地驻足……”“够了！”端宁一直静静地听着，可是听到“十四爷”这三个字，她突然觉得心头一紧，忍不住开口打断了小草，“你到底想说什么？”
　　小草被端宁吓到了，眼里噙着泪，哽咽着说：“虽然大家都不怎么说，可是很多人都是看在眼里的啊格格！洞房花烛夜，太子根本没有回房。这都快一年了，我是太子妃的贴身婢女，却连太子的正面都没有见着，满达日娃的婢女……”小草说着抹了抹眼泪，“每次见着我，都故意大声地跟其他下人说，太子和她家主子多么情意绵绵……格格，我知道你不愿意，可是就算你不为自己想，也为大清想想吧，你在这里代表的就是大清，你受委屈就是大清受委屈啊！”
　　端宁早就想到会这样，她自己已经无所谓了，可是她明白，她对不起小草。在紫禁城的日子，虽然端宁有时候也难免有点寄人篱下之感，可是皇上待她甚至远胜亲女儿，而且毕竟是皇室的正统血脉，也算是尊宠无数。小草自然也就沾了光，在宫里，下人们都是“好姐姐好姐姐”地唤她，对她说话都是矮一截的，如今来到这，心理上难免有些落差。端宁伸手替小草抹干了眼泪，轻轻地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她耐心地静静坐着，等小草的啜泣声慢慢变小了，她才抚着小草的头，一字一字慢慢地说：“我跟太子做了约定，互不干涉。”
　　“什么！互不干涉？什么意思？你们是夫妻啊！”小草抬起头，一脸的愕然。
　　端宁淡淡一笑：“傻丫头，凡事都是有代价的！要想活得简单就必须得要受得了孤独。何况我实在不愿意日日面对他……”端宁沉默了一会，突然转过头来，对小草办了个鬼脸：“要是天天那么看着他啊，我可不敢保证我不会咬人！”说着竟学着狗在空中乱咬一气。
　　小草被逗得哈哈笑，缓过劲来，又嘟着嘴：“要是消息传了回去，皇上怪罪你怎么办？”
　　“你傻啊！你以为我来这里干吗？和亲啊？如今的大清可不像当年的汉朝那样要用女人换得苟全！放眼这茫茫草原，虽不能不说就真的那么太平，可是这些年来在朝廷的恩威并施刚柔兼用之下，大多数的部落都已经是诚心臣服了。其实皇上答应尼曼太子的求亲，也只是为满蒙的友好关系锦上添花，这桩婚事，他乐见其成，但我想，他从来没指望我能帮上他什么。”端宁说完，凝视着紫禁城的方向。
　　小草似懂非懂，但还是点了点头。
　　端宁站了起来：“回去喽！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开始你就有新任务了！”端宁斜睨着她，笑得很诡异。
　　小草盯着端宁，总觉得那笑不怀好意，突然觉得遍体生寒，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不是，格……格格，你该不会要我跟你一样，学画画，或……或者，练书法吧？”端宁盯着她，只是笑。小草忙作揖：“格格，我错了，您就饶了我吧！我对这些真的不感兴趣学不了的您别折腾我了！要我学那些，还不如直接放把火烧死我算了！”
　　“只怕一把火下去，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呀！我不让你学那些，学点实际的吧。”
　　小草的眼睛滴溜溜地转。
　　“蒙语。”端宁这两个字刚出口，小草晕过去，不省人事了……
　　回到帐篷，天已经黑了。小草回来之后一直挺在床上不肯睁开眼睛，端宁索性也不理她，传了晚膳，独自吃了之后准备出去看星星。临走前，她附在小草的耳边，轻轻地说：“要你学蒙语，不是商量，是命令。四哥话少，可最常说一句话：‘人闲下来的时候，就要充实自己，以应不时之需。’以后大半辈子可都得在这儿过了，学不学，你自己好好想想吧。”端宁走后，小草立马坐起来，鼓着腮帮子，牙齿磨得咔咔响。
　　蒙古的草原很宽广，天空也一望无际。端宁抱膝坐着，听着耳边此起彼伏的昆虫声，凝视着天上的星星。突然，她感觉到有人靠近，下意识转过头，看到了安安静静的尼曼。
　　“想什么呢？”他盯着天空，轻轻地问。
　　“在做梦。”
　　尼曼也转过头来：“看来，是美梦。”
　　“不知不觉也在紫禁城待了好多年，看惯了那个四角的天空之后，眼前的这幅巨大的天幕经常让我感到不真实，就像梦里一样。”她如呓语般说着，“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也记不起具体是什么时候了——那时候额娘还在，她经常把我抱在膝头，跟我讲她的家乡、科尔沁辽阔的天空。我们王府的天空可小了，感觉才……这么大吧。”端宁伸出双手画了个四方形，“额娘说，等带我去科尔沁看看，那里可以数一晚上的星星……”
　　尼曼静静地看着她，她笑着——这是他第一次看她这么笑，笑意从嘴角一直到眼里，好像在不断地溢出来。
　　“可是，皇伯伯凯旋了，阿玛却是从战场上被抬下来的。我记得，阿玛雪白的铠甲上都是血，都是血……阿玛离开了，额娘思念成疾，不久也离开了。所以，我永远没机会跟额娘一起去科尔沁数星星。以前一直梦想着可以看大大的天空，现在看到了，可是为什么觉得这儿，”她锤了锤自己的心，“空落落的呢？”
　　尼曼盯着眼前这个女孩，总觉着她和自己以前认识的那个格格不一样——不管是迎亲时看到的不顾一切跪在四阿哥面前的那个，还是在满达日娃面前趾高气扬的那个。他一直看着她，她一直看着天。
　　“你在想什么？”
　　“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我经常想起额娘，今晚不知道怎么了，脑袋里都是阿玛。”
　　“一个人？那现在在你面前跟你说话的是谁？”尼曼挪动到端宁身边，把脸伸到端宁面前：“我堂堂蒙古太子耶，为什么你总是那么自然地忽略我啊？”
　　端宁一把把他的头推开：“我还是大清格格呢！”她站起来就要走。
　　尼曼觉得端宁恢复过来了，对着她的背影大喊：“明晚见！”
　　端宁停了下来，转过头盯着他。
　　“我的承诺我可都照办了，明晚父王设宴，一众王子都要出席，也该是你践行你的诺言的时候了。”
　　“你放心吧。”端宁嘴角一扬，“你也赶紧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