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转缘》高辛沐霖

12、百转缘（十二）

　　皇帝领着阿穆奇进了内堂，刚走进去，目光所至，阿穆奇停下了脚步……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套镶白旗的战甲。战甲看上去很旧，通体有些泛黄，有些地方还有大块能看得出来的污迹，虽然被时间风干，颜色早已褪了不少，但还是难免为这副本应是雪白的战甲增添了几抹沧桑。战甲旁边直直地立着一把戟，戟头早已失去了旧日的光辉，即便是在灯下，也显得安安静静的。阿穆奇盯着它们，跟它们一起沉默……
　　“这是你阿玛最后一次上战场的时候穿的战甲，旁边的，你应该很熟悉，是你阿玛的兵器。”
　　阿穆奇的眼里泛出泪光。
　　“当时把你阿玛安葬的时候，朕特意给他换上了当年我们还是阿哥的时候的常服。这身盔甲，朕一直放在这乾清宫里，每当朕想念你阿玛的时候，都会到这里来看看……”皇帝的话，平静而苍凉。
　　阿穆奇缓缓地走近战甲，缓缓地把头轻靠在上面，手指抚摸着它。当他的手指触到一片血污的残迹的时候，他的眼泪突然簌簌直落。
　　皇帝的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
　　自从裕亲王福晋辞世之后，阿穆奇就再也没有在别人面前流过眼泪。可是这一刻，他好像不想再坚强下去了，郁积在心里的悲伤将泪水碾碎迸发出来，他竟哭出了声音……
　　皇帝什么也没说，就那样静静地等着。铺天盖地的哀伤和追忆过后，好一会儿，阿穆奇才从自己的情绪中挣脱出来。
　　“阿穆奇失礼，皇上恕罪。”阿穆奇跪下道。
　　皇帝把他扶了起来：“现在这里就朕和你两个人，无需过分拘泥礼节。朕今天，不想以大清皇帝的身份来面对你，只想作为一个伯父，和自己的侄子聊一聊——或者说，作为爱新觉罗家的一个大家长，跟一个后辈说说话，你觉得如何？”
　　“阿穆奇惶恐！”阿穆奇深深地做了一个揖。
　　“行了，坐下吧。”皇帝说着，落座。阿穆奇从命。
　　“朕知道，今天，你一定很意外，朕会在事先完全没有通知你的情况下召阿克敦进宫，一下子就下旨把你送到边地去，还急急忙忙地为你赐了婚……朕想，你现在的心里，一定是七上八下的，朕没说错吧？”皇帝笑呵呵的。
　　“阿穆奇不敢。”
　　“那你觉得，朕为什么要这么做？”
　　“阿穆奇万不敢妄自揣度圣意……”
　　“不用那么紧张。其实，朕何尝不知道，你不愿意离开端宁。她年纪小，又活泼好动，你怕她闯祸，朕说得对吗？”
　　阿穆奇顿了一下，微微一笑：“皇上圣明。”
　　“可是朕的话，也绝不是随便说说的，朕说过，朕会好好照顾她，会护她周全的。君无戏言。”说最后四个字的时候，皇帝的神情很认真。
　　“谢皇上。”
　　“朕之所以要现在就让你去军营锻炼，是因为，朕让你做的事情，比你守护端宁，更重要。”
　　阿穆奇蓦地抬起头，一脸疑惑。
　　“你知道吗？当年先皇曾经问过你阿玛，长大最大的志向是什么，你知道他是怎么回答的吗？”皇帝的眼睛望着别处，似陷入了回忆。
　　“并未听阿玛提起……”
　　“‘愿为贤王。’”皇帝笑了，那笑里，不是喜悦，反而是有几分无可奈何，几分苦涩，“呵呵，‘愿为贤王’，这居然是从一个文韬武略的皇子口里说出来的话……”皇帝温情而无奈地笑着。
　　阿穆奇也笑了——或许皇帝觉得意外，可是他很清楚，这就是他的阿玛……
　　“年少时的四个字，他甚至用了自己的生命去实践……这么多年过去了，年纪越来越大，朕对你阿玛的思念好像一年一年越来越深。当年，朕和你阿玛兄弟二人虽同住宫中，可是之前并未十分交好。军情告急的时候，朝中无一大将可用。朕本来已经打算御驾亲征，他却主动请缨。我知道他从未真正上过战场，加之当时敌强我弱非常危险，朕当时很不解，问他为什么。他平静却很坚定地说：‘因为我们是亲兄弟，我们都姓爱新觉罗。’就一句话，朕从心里认了这个兄弟……”
　　阿穆奇静静地听着，好像也跟着皇帝的叙述回到了这个朝代风雨飘摇的时候，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着年轻的裕亲王披上战甲，挂帅出征。
　　“后来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你的阿玛，是咱们大清的巴图鲁，是朕、也是整个大清的骄傲！”
　　阿穆奇年轻的脸上，是涔涔的泪水……
　　“这几年，你生在皇宫，应该能明白，皇家什么都不缺，可是最难得的，恰恰是寻常百姓家最普通的骨肉亲情。可是，朕的那几个儿子……”
　　阿穆奇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的心里有了一种隐隐的担忧……
　　德妃寝宫。
　　端宁吃过晚饭，一个人坐在台阶上，不时地往门口张望，看没有人回来，就又灰溜溜地坐回去。“德妃娘娘回来了，可是什么也没说，只说哥哥还在皇伯伯那里，到底在聊什么啊，怎么这么久啊……”端宁手里抓着一根草，一点点地掐了扔，扔了掐。
　　晚些，阿穆奇终于出现了。他托着裕亲王的战甲，手持着那戟，一脸的疲惫。
　　“哥哥！”端宁迅速地迎上去，抱住了阿穆奇。
　　阿穆奇轻轻地拍了一下端宁的头，把她推开：“小心一点，不要硌到了。”
　　端宁这才意识到阿穆奇手上的战甲。她呆呆地盯着，眉头皱得紧紧的……
　　五年前，也是一个没有月光的黑夜。裕亲王府却是彻夜灯火通明，无人入眠。她记得那个晚上，她一直没有见到哥哥。管家死死地看着她，不让她走出房间，可是外面匆匆的脚步声，纸窗外一个个来来回回的身影，让幼小的她也觉得，府里一定发生了大事。后来，她好像听到额娘撕心裂肺的哭声，哭了一阵就停了——后来才知道，额娘晕过去好多次，每次醒来之后都继续哭，直到再一次晕过去。她实在受不了了，爬窗子跑了出去。一路上，她死命推开一个个拦着她的家丁，却在大堂，看到了浑身还沾着血迹的阿玛。即便血早已凝固，可是雪白的战甲，仍旧衬出血的鲜红，那么刺眼。那是她的阿玛——那个喜欢笑着抱起她，任由她的小手臂抱住自己的脖子的阿玛！他那么安静地躺着，端宁哭得鼻涕和眼泪流了满脸，他就是没有任何反应……
　　“哥，到底怎么了？这不是阿玛的战甲吗？为什么会在你这里？”
　　“皇伯伯给我的。”阿穆奇挤出一丝笑，“来，端宁，先坐下好吗？”他轻轻地把端宁按下，兄妹俩一起坐在台阶上。
　　晚上的星星很亮，凉风习习，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阿穆奇看着天空，端宁看着阿穆奇。阿穆奇转过头来，嘴角轻轻拉开一个小小的弧度。
　　“端宁，你的琴学得怎么样了？”
　　端宁不说话，一直看着阿穆奇的眼睛，好像非从里面看出什么东西来不能罢休。
　　“去，把你的琴取出来，好吗？”
　　端宁不动。
　　“端宁乖，听哥哥的话，好不好？”
　　端宁叹了口气，起身回去屋去取琴。
　　阿穆奇望着端宁的背影，喉结在颤抖。他从怀里掏出一块手绢，拿起戟，用力地擦拭。端宁抱着琴出来了，阿穆奇粲然一笑：“哥哥想耍一耍这把戟，你帮哥哥伴奏，好吗？”说着，笑了笑，当即耍起戟来。
　　端宁手按在弦上，专注地看着哥哥，心不在焉地拨着。阿穆奇的动作并没有渐进的过程，而是从一开始碰了这戟，动作就是紧密接连着的，一招一式，都显得非常急促。端宁弹的是古琴名曲《阳春白雪》，手指也急促地在琴弦之间兜转着。
　　好一会儿之后，突然间，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阿穆奇一轮耍完，端宁的曲子正好结束了，院子里只剩下知了的躁鸣……
　　阿穆奇笑笑，走过去，对着端宁说：“弹得真好。这是哥哥听过，弹得最好的曲子。来，我们来换一下吧，哥为你抚琴，你跳支舞，怎么样？”
　　“不要。”端宁直接拒绝了，“哥，你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好不好？你不要这样，我怕！”端宁几乎是带着哭腔的。
　　“傻丫头，哥哥能怎么了。我是谁呀，我可是裕亲王世子阿穆奇！今晚的夜色很好，你不觉得吗？五年了，我们兄妹极少像这样自娱自乐过，今晚就当成全一下哥哥，好不好？听话……”
　　“我去把我的水袖舞衣换上……”端宁转身离开。
　　阿穆奇席地而作禅坐状，把琴放在腿上，轻轻地拨起来。他突然感觉到身旁有一个黑影，抬起头来，看到了端宁。
　　“开始吧，让哥哥看见你最好看的样子……”
　　端宁看着他，不作声。转过身去，只见端宁将水袖抛向空中，盈盈起舞。星光下，她一袭淡青色的薄纱质舞衣款款舞动着，袖若流水清泓；过腰的长发更添几分灵动；舞到情动处，便是回眸浅笑，顿时百媚尽生，月为之闭，花为之羞。
　　阿穆奇此时奏的曲子，是,《潇湘水云》。但是，他忽然手指一转，变了曲调。听到时，端宁顿了一下，继而继续起舞。云袖半遮着面庞，明眸里，却是淌出了两行清泪。
　　原来，阿穆奇奏的，是《阳关三叠》……端宁没有停下，一直舞，一直舞，她旋转着，旋转着，仰着头，让眼泪流回眼里。孤傲清辉，遗失独立。阿穆奇看着她，任由眼泪弥漫——她站在亮处，他在暗处，可是如果可以，他希望让所有人都看见她的好，而他，即使只是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默默为她幸福的城墙添砖加瓦，便也是幸福的了……
　　而屋里，十四依偎在德妃身旁，他们在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端宁一直转一直转，突然，一口气呛上来，她只觉得想吐，顿时萎倒在地。“噔”，阿穆奇的琴弦断了，他扔下琴，迅速跑过去扶住了他的妹妹。十四一个劲儿想要冲上去，德妃拉住他，他一脸紧张地转过头，用乞求的目光望着德妃，可是德妃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别打扰他们。”十四退了回来，一脸心疼又无能为力地望着端宁。
　　阿穆奇扶起端宁，她满面泪痕。
　　“端宁，都是哥哥不好，哥哥让你伤心了，就这一次……”阿穆奇的神情，是难忍的痛苦。
　　端宁突然抱住了阿穆奇：“哥哥，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这一刻，我知道，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害怕了。因为我知道，你是爱我的，疼我的，不管将来发生了什么事，我只要知道你是爱我的，我就不会害怕了……”
　　“如果哥哥以后不能陪在你身边了呢？”阿穆奇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端宁的肩上，端宁只觉得那泪顺着衣服布料的每一道缝隙，渗透到她的肩上，凉得让人心痛。
　　“端宁不会哭的……我等哥哥回来……”深宫五年，她明白，哥哥不说去哪里去干什么，只有两个原因，要么是不能说，要么是为了保护她所以不想说。不管是哪个原因，她都不会去追问些什么。她很伤心很不舍，可是今晚的一切很明白地告诉她：不愿意又无能为力，他的哥哥其实痛苦百倍，万倍。可是真正能让他痛苦的，是她的痛苦。所以，她要坚强，才能给她的哥哥减轻负担——不管是身体的，还是心理的。她需要做的，她能为她的哥哥做的，就是尽量让他放心……
　　昏黄的烛光下，十四的眼里，也蒙上了一层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