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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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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梅亭。
对决之日转眼就到,花满楼与陆小凤坐在岭梅亭中,喝著洞顶乌龙,一边随意的聊著。
陆小凤看花满楼偶尔出神的样子,知道他在想今晚西门吹雪和俞有希的决战之约。
花满楼虽然身在江湖,但一直都喜好和平,打打杀杀的事能免则免,不得已出手时也是得饶人处且饶人。
但西门吹雪不是。
对西门吹雪而言,不出手则已,出手则只有两条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剑是利器,剑法也没有回旋的余地。
今晚也一样。
[不知道童一匠当年为什麽那麽满意这个亭子,我也没看出什麽稀奇的地方。]在岭梅亭里绕了两圈,陆小凤疑惑的摇摇头。
岭梅亭造在荷花池上,可容三十人左右。亭中雕梁画栋,刻有一整部【诗经.国风.周南】,端的是大方精巧,亭顶则有一个空心圆状物,据说是采自天山的奇异云石。
陆小凤曾细细打量过,这个空心的圆状物外侧光洁,内侧则有原粒状的颗粒,虽然摆著挺好看,可实在看不出有何玄机。
这座亭子单就工艺来讲的确是上乘之作,何况亭内还挂有楷书写成的‘金乌常驻’的玉匾,其看字体匀称俊俏,点划细微之处蕴蓄变化,挺拔多姿,赫然是王逸少的真迹。
王逸少就是王羲之,光凭这副真迹,岭梅亭已无愧盛名,可陆小凤总觉得应该不止这些,所以不死心的又绕了两圈,可惜仍无所惑。
花满楼忽然问道:[亭中香案上的那把古琴是否还在?]
[在。]陆小凤转身向那把古琴走去,笑道[我有耳福了。]
花满楼微微一笑,将那把古琴细细的摸了一遍,叹道[它是一点未变。]
指尖微动,弦音扬起,曲调舒缓多变,一派天上人间的悠然平和,花满楼唇边带笑,轻抚琴弦,陆小凤固然是一脸陶醉,俞家上下也不由停下手边工作,细细凝听。
风动帷帘,带来股寒冬早晨特有的冷香,荷花池上还泛著薄薄的水雾,却已有早起的鸟儿偶尔掠水而过。
一拍三回,悠悠结束最後一个音,花满楼取过备在琴尾的丝帕轻轻擦著双手,笑道[俞二小姐,在下献丑了。]
陆小凤一愣,睁开眼才发现俞酥水与岭梅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连接岭梅亭和岸上的曲桥边了。
俞酥水向花满楼和陆小凤微微一福,道[酥水鲁莽,惊了公子的雅兴,只是时至今日,才亲身领会古诗中说的‘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的真意。]
[俞二小姐客气。]花满楼微笑著起身,捧起古琴放回案几上才道[俞二小姐才艺双绝,希望日後有机会请教。]
俞酥水走进亭来,却没坐下,只是站在朱红色的栏杆旁看著荷花池叹息道[公子的一曲《青莲乐府》使岭梅亭化为天上瑶池,可惜今晚……]
花满楼微微一笑,却没有接话。
今晚的岭梅亭注定是人间杀气最盛的地方,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就连西门吹雪和俞有希也改变不了。
陆小凤摸摸胡子又摸摸眉毛,道[俞公子在哪?我能见他吗?]
俞酥水垂下眼帘,道[他在梅林,但却交待了谁也不见,酥水谢过陆公子,只是此时只怕也劝不回他了。]
[小姐。]岭梅上前扶住不停轻颤的俞酥水,道[外面风寒,我们还是回房吧。]
俞酥水一怔,缓缓的点了点头,道了声‘告辞’就往外面走。
忽然外面闪出一个人影,一声暴喝[哪里走!]
就见四蓬暗器飞速袭向四人。
好狠的出手,好快的暗器。
陆小凤一把扯回离他较近的俞酥水,掌风斜扫将岭梅送入水中,堪堪避过袭向她的那一篷攻击。
自己则环著著俞酥水退向花满楼身边,右脚轻轻一勾。
花满楼早在听到暗器破风时就已抄起桌上的两杯茶施力泼出,迎向铺天盖地的暗器。
来势较弱的暗器被那麽一挡,未到眼前就纷纷落下,来势凶猛的暗器也因水上的真力而来势减缓,被陆小凤右脚勾起的石桌尽数挡尽。
那石桌是黄上顶上的一整块石头雕刻而成,厚约一尺半,重约570斤,极是坚硬,却被陆小凤轻轻一挑就飞了起来,挡下那些暗器後去势不减的向那人砸去。
那人一声冷笑,出掌平推,倒退三步,一声大喝,石桌尽裂。
那三十岁左右的男子目光扫过湖中,又狠狠的瞪了陆小凤一眼,身形未动却直直向後飞去,临空一个转身,动作干净利落,使的居然是武林中的绝顶轻功‘燕子三抄水’,转眼不见人影。
陆小凤微微一笑,身形向前滑出,左脚在那石桌上一点,右脚又在左脚上一点,使的是武林中失传已久的‘登云梯’,转眼也不见人影。
花满楼微微一笑,扶著脸色惨白的俞酥水在栏杆旁坐下,道[俞二小姐受惊了,岭梅姑娘虽然识得水性,但此时泅水易受风寒,在下先将她救回岸上再说。]
俞酥水一愣,才想起岭梅尚在水中,转眼去看,果然见她虽未沈下,但已冻得颤抖不已。
她看了眼花满楼清瘦的身影,又听得岸上人声喧哗,知道家丁们已准备救人,便想劝花满楼不要下水,免得再多一个受风寒的。
花满楼浅浅一笑,身形展动,双袖迎风,转眼就到岭梅落水的地方,左足一点湖面,右手下探,微微一提,左手轻揽,腰身後旋,眨眼工夫回到岭梅亭中。
[小……小姐。]岭梅冷的牙齿直打颤,其他人忙将棉被裹在她身上,并将她搀回房里。
俞酥水放心的舒了口气,感激的福了一福,正想道谢,却惊讶的发现花满楼居然连鞋也没湿,一时居然呆愣不动。
她也尊重花满楼,但一直以为他是因为智谋过人而得到江湖朋友的尊重,今天一看才知道这个平时随和优雅,不显山、不露水的斯文公子居然如此了得。
那……江湖上久负盛名、孤傲於世、被人视为神祗一般的西门吹雪又是如何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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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岭梅亭。
俞有希背负双手,面向荷花池,再有一盏茶的功夫就是决战之刻,此时的心里反倒是一片明净。
月亮缓缓的移动著,将近月中,所以月亮也渐渐圆了。
那人呢?
人是否也到了该团圆的日子?
或许有些人是永远无法团圆了。
陆小凤和花满楼静静的坐在一旁,俞酥水和岭梅坐在另一侧,其他的人都在沈睡中。
没什麽人知道今晚是俞有希和西门吹雪的决战之夜,纯粹凑热闹的人都以为是明晚,今夜的确是难得的清静。
花满楼忽然微微一侧首,陆小凤也慢慢的点了点头,道了声[来了。]
西门吹雪来了。
月夜下的西门吹雪,一身白衣如雪,面容冷峻,说不出的孤寒高傲,单单只是站在那里,已夺去所有人的眼光和呼吸。
他手上拿著柄样式古朴的乌鞘剑,这是柄从未败过的剑,饱饮了天下诸多不仁不义之徒的血,也饱饮了所有敢向这柄剑挑衅之辈的血。
这柄剑带著让所有人胆寒的杀气……未听其吟,已知其锋……
就连空气,似乎也冷了几分。
西门吹雪,天下无双的剑客,来赴约了。
[西门吹雪。]俞有希冷冷的看著他。
他的呼吸还很平稳,声调也没有发抖,这很不容易。
[俞有希。]西门吹雪也冷冷的瞥他一眼。
[你是来赴约的。]
[是。]
[生死之约?]
[是。]
俞有希的眼角微微跳了跳。
西门吹雪的回答始终那麽简单,因为他是西门吹雪,因为他是来杀人的。
俞有希的眼光转向俞酥水,他深爱的妹妹,他深爱的女人……
俞酥水的身子止不住的颤抖,她紧紧的握紧拳头,甚至连自己的掌心被指甲扎破了都不知道。如果不是岭梅在一旁扶著她,她可能已经瘫倒在地上。
[你……有什麽话对我说吗?]俞有希看著她,他现在才发现,他或许从没真正了解过她,他是她姐姐或哥哥时,她是个柔弱可爱的妹妹,他告诉她他爱她後,她是个始终若即若离的人……直到现在,他也猜不透俞酥水此时在想什麽。
[我……]俞酥水紧紧地咬了咬下唇,猛一闭眼,道[平安归来。]
俞有希的脸刹那间苍白如纸,忽然仰天一声长叹,道[好!好个‘平安归来’!]
在睁开双眼时,他竟已经完全平静了。
能对自己的情绪控制得如此得心应手的人,连西门吹雪也忍不住微微点头。
[西门吹雪,我准备好了。]
[很好。]
俞有希右脚向後半步,手腕一动,那柄长三尺六寸,乃当年蜀八剑中刘备赠於太子的那柄吹毫断发的利器随著一声清吟,泻出满地清光。
西门吹雪的眼睛亮了。
‘都镜剑法’的确名不虚传,其中最严苛却也是最精奥地方就是只有像俞有希这样身怀阴阳两气,却又居於两气之中的人才能使之得到最好的发挥。
此时见俞有希使出,当真是如行云流水般顺畅,又似羚羊挂角般难寻,虽说它始终诡秘之极,但也带著堂堂大气,只看的所有人都屏息不语。
陆小凤连声在心底赞叹,花满楼也始终微皱著眉端凝神细听。
一直到七十三式过後,西门吹雪才挥出一剑。
只有一剑。
和所有的剑法一样,‘都镜剑法’也有破绽,只有一个破绽,但对西门吹雪而言却足够了。
俞有希的身形顿时凝住,向前倒去。
西门吹雪凝视著自己的剑尖,一滴殷红的鲜血缓缓滑过,滴下。
他的人也转眼出了岭梅亭,消失在夜色里。
和他来的时候一般,神秘而孤傲。
俞酥水两眼一翻晕了过去,岭梅吓得连连急呼,没有人去看俞有希是否还活著,他不可能还活著,西门吹雪的剑下从没活口,何况依著俞有希的心性,倘若活著,一定会挣扎著坐起,或动一动,不会就那样趴倒在亭中。
他已经死了,和所有的死人一样,从此不再有任何纷扰。
他也终究没有‘平安归来’……
[岭梅。]陆小凤脸色沈重的拍拍岭梅[扶你家小姐回房吧……这里交给我。]他指了指俞有希[我会安排他入殓的。]
[嗯。]岭梅点点头,脸无血色的道[麻烦陆公子了。]
然後头也不回的扶著俞酥水离开。
死人没什麽好看的,所有的死人都一样,带著一丝恐怖的气息,不论他活著时是如何俊美出众,不论他活著时是多麽熟悉可亲,他现在也是个死人。
俞有希当然也一样,难怪岭梅能免则免得避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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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
很好的阳光,温暖的让人觉得感动。
此时看来,黑夜是如此遥远,而在黑夜之中的事物、记忆也渐渐远去了。
俞有希的尸首静静的躺在灵堂的棺木里,等著明天入土。
俞酥水一身孝衣的站在一旁,脸上的泪痕没有干过,偶尔也回答两句管事的不清楚的问题。
她还在伤心,却也已经从悲伤里站了起来……在父亲归来前,她要守住俞家……守住这个有她所有喜怒哀乐、所有回忆的俞家……
日子还要继续过……活著的人也继续活著……
灵堂里的佛号声日夜不停的想著,在这玄秘难解的佛语中,超度的是亡者,也是所有留下来的人……
花满楼和陆小凤都站在岭梅亭中,主人家伤心的事已够多了,做客人的何不保持安静?
安慰一次……也不过是重新提起一次罢了……
[两位公子,我家小姐请你们过去。]岭梅垂著头走进来,低声道。
那天过後,她就不怎麽敢道岭梅亭中来了。
那夜的记忆太鲜明……即使在白天过来……她好像依然能感受到那白衣人的寒气……
[劳烦岭梅姑娘了。]
花满楼微微一笑,和陆小凤一起向灵堂走去。
[两位公子请坐。]俞酥水起身微微一福,吩咐下人送来茶水。
[俞二小姐情节哀。]
花满楼微微一叹,陆小凤跟著点点头。
俞酥水浅浅一笑,和初次见她时一样,柔弱但依然经得住风雨。
[二位公子若是喜欢岭梅亭中的什麽摆设可尽管开口直说,酥水一定吩咐下人小心取下。]
[怎麽?岭梅亭要拆?]陆小凤挑眉道。
[是。]俞酥水微一额首,泪水不由又涌了上来。[那里的回忆太悲伤,酥水每次想起都心如刀绞,甚至……甚至不敢路过那里……所以决定还是将它拆去,顺便将此亭的木料烧与大哥,望他泉下有知,保佑俞家……]
[原来如此……]花满楼微微点了点头,忽然道[不知何时动手?]
[明天。]
陆小凤一咋舌[那麽快?]
[恩。]俞酥水肯定的点点头,[酥水现在只希望……俞家能早日恢复平静……]
[小姐。]岭梅忽然从外面匆匆闯入[老爷的飞鸽传书。]
[父亲的?]俞酥水站了起来[讲什麽?]
[老爷正在回来的路上,要小姐先代替少爷去织染作坊,给皇上献贡的日子就要到了,要有人拿主意。]
[啊。]俞酥水身体轻晃跌回椅中,随即镇定到[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岭梅在此恭喜小姐。]
[不许胡说!]俞酥水一瞪眼,[退下吧。]
岭梅走後,俞酥水又呆呆得怔了半晌,忽然拿起身旁的茶水想喝,却被花满楼的声音打断了。
[虽然此时说来有所不恰,但还是恭喜俞二小姐。]花满楼一拱手。
花满楼知道俞家的规矩,只有继承人才能决定每三年一次的贡品。
俞酥水忙站来还礼,道[消息忽如其来,酥水心里也很惶恐,但酥水会尽力而为,决不敢辱没俞家先辈的努力,也不敢有负大哥……大姐……他的遗愿……]
陆小凤沈吟了下,忽然道[酥水姑娘今晚有空吗?]
[有事?]俞酥水一愣。
陆小凤嘿嘿一笑[谈不上有事,只是我和花满楼明天就走了,想在临走之前与酥水姑娘小聚一下,如果可以,请岭梅姑娘也来吧,毕竟相识一场。]
[你们要走?]俞酥水脸上浮现出不舍得神色[也对,天下无不散的宴席……酥水一定赴约。]
[多谢姑娘,那我们岭梅亭见。]
[岭梅亭?]俞酥水惊呼出声。
陆小凤微微一笑,道[今晚是俞有希的还魂夜……明天岭梅亭也要拆了……所以今晚在岭梅亭见最为合适,酥水姑娘莫非有什麽不方便?]
[不,当然没有。]俞酥水连连摇头[好……好吧……今晚岭梅亭见。]
门外岭梅一声声的催的紧,俞酥水只好匆忙告罪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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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圆月。
今晚的月亮比那晚更圆些,毕竟是月中了。
只是今晚也平添了一股离别时的伤感……
过了今晚,一切都不同了……
不再有童一匠平生最满意的‘岭梅亭’,也不再有俞家的恩怨纠缠,当然也不会再有花满楼和陆小凤亭中长谈的身影……就连那个茶几,那把琴,也都将於花满楼的那首‘青莲乐府’一样只成为一个记忆……
俞酥水和岭梅的身影渐渐靠近,隐约见亭中已经有了不少人,忙加快脚步。
撩起帷帘,两人著实一惊,除了陆小凤、花满楼、老实和尚和一个满面笑容,眼睛闪亮的人外,那夜那个白衣人居然也在里面。
西门吹雪。
俞酥水和岭梅不由一起打了个冷颤,他怎麽会在这?
[两位姑娘请坐。]陆小凤笑眯眯的起身相迎道。[还有一个人就该齐了。]
[还有一个人?]俞酥水没发现自己的声音在抖[什麽人?]
[故人。]陆小凤看向‘金乌常驻’那块匾後的帷幕[一个我们都很熟悉的故人。]
帷幕後转出一人,一个有著阴柔的气息,带著丝幽怨的雅致的人,一个有著如子夜般漆黑,带著星辰的闪亮,又隐著股高深莫测的神秘的眼睛的故人。
俞有希!
沈默……
死寂一般的沈默……
俞酥水忽然笑了,柔柔的笑了,转眼看向西门吹雪,语带不屑的道[西门吹雪何时也成了供人差遣的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