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起霜岚》冷胭

4、回府

　　苏霜岚坐上了八人抬的软轿，轿内陈设华贵，坐垫柔软滑腻，还有着淡淡的香气。苏霜岚抚着垂吊下来的淡紫色流苏，心中说道：“苏四小姐，总算为你出了一口恶气。”
　　还记得那天，苏蓉站在船头握住她的手，轻声说道：“前几日有仆人来知会于我，说父亲要接我回府，我本来十分高兴，以为父亲终于想起了我……可后来才知道，竟是为了不让他的另外两个女儿跳入火坑，才推着我入宫，想把我嫁入荣亲王府……等不来的东西，我不想再等了。恩人，您对我恩同再造，谢谢您。”

　　等不来的东西，她不想再等了。
　　多年来父亲的忽视和冷漠，主母的陷害和挑唆，下人的鄙夷和怠慢，都将随着苏蓉的离开，一并消失。
　　此后的将军府四小姐，绝不再是任人欺凌宰割的懦弱羔羊！我苏霜岚势必在这陌生世间活出一片光彩，完成自己来此的绝密使命！
　　“顺手帮你重塑苏四小姐的形象，整整那些曾经让你难受的人。”苏霜岚浅笑着暗想：“就当是我冒充你的回报吧。”

　　将军府在城北最繁华的地方，闹中取静的一座奢华宅院。谈氏的轿子一马当先从正门进入宅院，迎接的仆人们夹道两旁，齐齐说道：“夫人！”苏霜岚的轿子随后而来，仆人们又齐齐唤道：“恭迎四小姐回府！”
　　苏霜岚在轿中嗤笑，这谈氏为了讨好自己，好让自己听话地替她两个女儿跳入火坑，摆出的阵仗还真是不小。不过这正与她的一部分目标不谋而合，于是她也十分乐意配合谈氏演好这一出母慈女孝阖家欢睦的大戏。
　　轿子缓缓行了一阵子，便听见方姑在轿外说道：“四小姐，奴婢扶您下轿吧。”说着掀起了轿帘，手也伸了过来。苏霜岚端足了将军府嫡女的架子，扶着方姑的手慢慢走出轿子。只见谈氏走在前面，两边是恭敬行礼的仆人，正前方的敞阔房屋大气华美，应是府中的正厅。
　　正厅前站着两个衣饰精致华贵的年轻女子，正是苏芸与苏莹。她们俩人见到谈氏立即迎了上来，谈氏眼神示意她们一下，她们立即向着苏霜岚走过来，面带笑容地一边挽住她的一只手：“四妹妹回来了！”
　　苏霜岚任由她们挽着，微笑着说道：“是大姐和二姐吧？我才回来，还没顾得上跟姐姐们行礼呢。”
　　苏芸和苏莹说着客套话将她带入了正厅，将她安置在主座下首的位置，紧挨着谈氏。仆人们陆续送上来各色果品点心和茶饮。
　　谈氏看似平常地饮茶，却暗暗关注着苏霜岚的一举一动。虽然接她回府是为了代替自己女儿去踏上苦难路程，但如果她行为举止并不像大家闺秀，如果入宫之后会给苏家丢脸而惹祸牵连苏家，那还是趁早让她离开为好。
　　苏霜岚对此心知肚明，举手投足间完全合乎礼仪。她内心感叹爷爷的先见之明，从小就逼迫她学习各种古代知识和礼仪，终于派上用场。
　　谈氏见苏霜岚看起来还算是颇有风范，满意的同时不免有些疑惑：自五岁在府里见过之后，就再没有过问她的死活，更谈不上给她请师傅教导课业和女红及礼仪，她这一副大家嫡女的做派是从何而来？
　　苏霜岚明白谈氏在想些什么，先发制人地说道：“夫人可否帮我去找找我那两个仆人？自得了我要回府的信儿之后，他俩就一齐不见了踪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谈氏顿时反应过来，定是那两个仆人私下找了师傅教导苏霜岚，才让她出落得如此大方得体。谈氏暗地里咬牙切齿，这两个仆人收了自己不少银钱，原本是要他们怠慢疏忽四小姐，没想到却背地里对她千好万好！
　　苏霜岚毫不担心，那两个仆人以为四小姐回府后会告状，早早就跑了个无影无踪。
　　谈氏假惺惺地点头：“好，我会派人去寻，四姑娘放心便是。”
　　苏霜岚心中暗笑，又问道：“这么些年在外面住着也惯了，没想到父亲会忽然接我回府。之前只听下人说是因为要给王爷选妃，却不知是哪位王爷呢？”
　　谈氏心想终于问到正题了，瞒也瞒不住，便微笑道：“荣亲王。”又怕苏霜岚发作似的立即补充道：“所有皇子中第一个封王的荣亲王呢！”
　　苏霜岚故作吃惊地呆愣半响，余光瞟到苏芸和苏莹的偷笑。
　　谈氏心中亦是嘲讽，面上却仍是好言劝道：“荣亲王身份显赫，家底丰厚，你嫁过去又是嫡王妃，这一辈子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哪！”
　　苏霜岚忽地站起，大步向外走去。苏莹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你去哪里？”
　　苏霜岚冷哼着说道：“我当是主母良心发现接我回府与家人团聚，没想到竟是要推我入火坑！与其如此，我宁愿老死在外面！”
　　谈氏没想到她的反应会如此激烈，连忙起身拉住她的手安慰道：“啊呀我的四姑娘，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荣亲王再怎么不好，也终归是个王爷，更何况还曾是威名赫赫的常胜将军，皇上眼中唯一的太子人选！你怎么说是火坑呢？”
　　“夫人也说，是曾经。”苏霜岚转眼看向谈氏，一双清亮的眸中尽是冷冽寒光：“既然这么好，怎么不让大姐和二姐一起嫁进去共享荣华？”
　　谈氏一时语塞，苏芸不耐烦地说道：“你是愿意住在外边随便嫁给个小厮或是摊贩，还是嫁给荣亲王起码一世衣食无忧？这么简单的事情你不会选吗？”
　　苏莹给苏芸使了使颜色，连忙对苏霜岚说道：“四妹妹别误会，大姐也是希望你好。再说了，荣亲王是什么身份，嫡王妃自然必须是官居高位的世家嫡女，我与大姐的身份哪能配得上，自然只有四妹妹才能配做荣亲王妃啊！”
　　谈氏又被人提到了扶正的身份，责怪恼怒地瞪了苏莹一眼，却被苏莹用眼神压下。苏霜岚故意装作被苏莹吹捧得有些自鸣得意的样子，苏莹趁势挽着她的手继续说道：“四妹妹别看荣亲王现在有些败落，但他毕竟是皇子，说不定哪天又重新赢得皇上喜爱了也未可知呢，到那时四妹妹可就风光了呢，我们整个苏府都要仰承四妹妹关照呀！”
　　苏霜岚心中暗笑这位苏二小姐的口才，脸上却还是一副犹疑的模样：“可是听说那荣亲王是个残废，还面目狰狞可憎……脾性也是喜怒无常，对下人动辄打骂……我，可不愿意嫁给这样的人。”
　　谈氏解释道：“这不过都是讹传，荣亲王乃是前皇后所生，前皇后的姿容仪态你想必是听过的，荣亲王怎么可能面目可憎？至于残废——被战事所伤，也是没法子的事，但太医院有那么多医术高明的太医，终有一天会治好的。”
　　苏霜岚听着她们说这些自己都不相信的鬼话，本想嘲讽一番，却在听到“荣亲王”三字之后，一直无法愉悦起来。他的每件事她都清楚，每个伤口，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心内的，她全都明明白白。那些因她而起的缘由和祸端，她实在做不到和这三个不相干的人继续嘲讽他的一切。
　　正在此时，只听府外仆人高声通报道：“将军回府——”

　　当下谈氏和苏莹拉扯着苏霜岚前去面见父亲，苏芸一脸不耐地在后面跟着。苏霜岚本也没有打算就此离开苏府，便半推半就地跟着她们去见苏将军。

　　苏正通刚从宫中回来，按以往的习惯径直走入书房，听着仆人汇报今日府中诸事，被伺候着擦手洗脸，换过了家常便服，又吃了些茶，方才安稳坐下，等着与那十三年未曾谋面的女儿相见。
　　她长成什么样子了呢？苏正通竟一点也想象不出来。他的前任夫人文氏清秀可人，说话细声细气，永远是温柔如水的样子，他曾那么喜爱文氏，现在却连她的脸是什么样子也有些想不起来，更何况是这个女儿。
　　文氏生产当日，原本一直很顺利，但后来产婆说有血崩之兆，孩子生出来之后，文氏到了下午就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而他当时正在谈氏的房里，紧张地看着咳嗽不止的谈氏。他到现在都记得那时的感觉，谈氏那微蹙的眉目，是如此美艳动人，楚楚可怜。
　　所以，尽管他面对文氏临终的切切叮咛，含泪答应一定会好好对待女儿养大成人，最终也全都忘怀在谈氏那美艳的眉眼之后了。
　　但他也没有完全忘记这个被养在外宅的女儿，一切吃穿用度都与其他两个女儿一样给予，只是他也从来没有去查证过那些银钱物品到底是不是用在女儿身上了。他本来打算女儿嫁龄一到就给她寻个门当户对的好亲事，也算是对得起死去的文氏，却没想到荣亲王选妃的事先落在了自家头上，面对谈氏的眼泪，他一向没有什么招架之力。
　　荣亲王。
　　苏正通想起这个人就有些头疼。以前的荣亲王拥有帝王的无上宠爱，自身也是风姿卓越，在政务和战事上都颇有建树，于是当然有些不可一世，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苏正通也生过不少闷气。可自从那件事之后，荣亲王更让人头疼了，因为只要谁不小心提起荣亲王，皇帝就会毫无征兆地大发雷霆，迁怒于众，让人无所适从。可若是好一阵子没有人提起荣亲王呢，皇帝又会拐弯抹角地训示臣子的遗忘，真是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从宫中传出的消息来看，苏正通的官阶最高，皇帝是属意于苏府女儿，看来自己这个才回府不久的女儿势必要成为荣亲王妃了，真不知是福是祸……
　　“老爷，快看看是谁来了。”谈氏的声音响起在门口，苏正通整顿了心神正襟危坐，门被推开，只见在谈氏和苏莹的簇拥之间，一个清丽明媚的年轻女子款款而入。相比于谈氏的美艳绰约和苏莹的含苞待放，苏霜岚的美似乎刚刚好，让人愉悦舒适的美好。
　　苏正通无法将眼前的苏霜岚和从前那个五岁的怯懦女孩联系起来，十三年的时光太长，隔绝了他对女儿的一切想象。
　　苏霜岚看着他迷茫中带着惊叹的眼神，低眉顺眼地微微一笑，蹲身福礼轻声说道：“父亲。”
　　苏正通抬手扶起她：“坐吧。回到自己家，不必如此客气。”他想起仆人报备过她的名字，看似随意地说道：“霜岚，这名字是谁给你取的？为父给你起的名字不喜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