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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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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我钓鱼,是不是因为沈颜不喜欢?”
两人上了木质的简陋小船,苏黎看着对面忙碌着的周哲,看似随意地提出了问题。
“钓鱼是我家的传统项目,确切说,是我和父亲的。”周哲停下了动作,将鱼竿放在了一边。
苏黎微笑,没有回应,只是侧身将手探进湖水中,水温被晒得暖了几分,今天的太阳温吞钝感,水面不兴,如同昏迷。
“小时候……”周哲犹豫片刻后说,“爸爸就是在船上告诉我和弟弟,妈妈最终没能活下来……,这个地方被水环绕,我们无法逃避,大概也因为身处水中,当时居然连眼泪都流不出。”
“到这里会让你想起那些不愉快的事吗?”苏黎轻声问,手指依旧不停地拨弄着湖水。
周哲向前凑了凑,“会让我想起,不过不是不愉快。其实,我这么说也许过分了点,但是,能记得母亲的一切终究也是幸福的,特别是当她已经不在了的时候。”
苏黎淡若轻风地扬起唇角,“我也记得。”
“哦?记得什么?”周哲重又拿起面饵穿钩。
凝视他灵活的手片刻,苏黎摇摇头,“我只是记得,并没有同你分享的意思。”
周哲轻叹一声,抛竿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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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爸爸现在的……女人怎样?”
静谧的午后,垂柳制造出的背阴处,空气中渗入了一丝丝水生植物潮湿微甜的气味,安享片刻自在的走神后,苏黎开口,把自己和对方从恍惚中一起拉了出来。
周哲的目光没有离开过浮标,但神情却颇有些落寞。
“那女人很好啊,温婉如玉,沈颜不愧是她的侄女,像足了她。我总觉得,再过个二、三十年,沈颜铁定会成为她那样的女人。”周哲调整了下坐姿,对面的苏黎也翘起了腿,眼神懒洋洋地抛向头顶恹恹的柳条。
“家务本领比我妈出色得多,菜也烧得好。但是,同我那个总是笑眯眯神经大条的妈相比,她就像是块精致的冰。不过,也许和爸爸在一起,会不一样吧……”
“同她处不好吗?”苏黎问。
周哲皱眉一笑,“不是这个问题,只是……隔膜而已,那女人对我和爸爸还是好的,特别是爸爸,看得出来,她是真心爱爸爸的。所以,因为爸爸,我对那女人也没有什么抵触,虽然心里对她横竖喜欢不起来。“
“于是,经过多年的坚忍修炼,你就成了现在这样温和有礼,文质彬彬的好青年,连叛逆期都没有的无暇人生。”苏黎撇唇一笑,眼神却十足认真,“听起来都让人羡慕啊。”
注视着波纹不兴的水面,浮标仿佛凝固在了一点,没有动的迹象。水下,鱼儿仿佛集体午睡,连影子都看不见,徒留蛛丝马迹般的淡淡腥味。
今天也许又是无功而返,周哲突然觉得心头一阵憋闷,记忆中,弟弟俊秀的面孔逐渐自水底升起,看不真切,也许在自己的期望下,他正露出讨人喜欢的天真笑容。
神思恍惚之下,那浮标仿佛快要伤到了倒影中的眼睛,他慌不迭地猛力带回钓竿,把正在发呆的苏黎也吓了一跳。
“无暇人生?你真这么想?”周哲勉强压住跳得错乱的心跳,装作漫不经心地注视对方,也许这样的故作轻松之下,心中隐隐的抽痛讲得以缓解吧?
苏黎完全是一副好听众的样子,托腮等待下文。
“你相信吗?小时候,我有过一次真心希望弟弟死去。他太优秀,而且,他身上有种吸引人的力量,无论是我的朋友还是同学,总会轻易地成了他的朋友,接着把我冷落一边,不过我并没有因此怨恨过他,只有更用功地读书……”
“出了什么事吗?”苏黎柔声问。
“那是我们搬家后的第二天,当时他六岁,我十一岁。刚到陌生环境,又是暑假,父母叮嘱我们不要到处乱跑。但那天,弟弟偷偷骑着新买的小自行车出了门。直到日暮西山,他还没回来,我着急了,也骑车出去找他。可笑的是,我竟然迷路了,在一大排同自己家一模一样的楼里转晕了头,还跑到别人家里去敲门……”
“找到他了吗?”
“等我好不容易回到家,他早回来了,父母把我数落一顿,爸爸还动了手,我解释半天他们也不信,弟弟也什么都没说……我当时恨极了,希望他骑车被撞死就好了……但没想到,一语成谶,虽然晚了近十年,但确实是我的诅咒害死了他……”
一口气说完,如同耗尽了力气,周哲的肩膀都垮了下来,除了以掌合面,沉溺在悔恨中,他无法自拔。
“当……你走错门时,当你敲开以为是自己家的门,结果开门的却是陌生人时,你害怕吗?”苏黎格外耐心地提问。
周哲沉默不语,仿佛回到了那个夏日的黄昏。
夕阳之下,排排高楼均被镀上了金光,连小小的自行车也仿佛黄金铸就,那金色,亮过了白昼。
静如空城的住宅区,一路骑进去,确实没有见到一个人。
回想起刚看过的科幻电影,在那个妖冶失常的黄昏中,他的思绪如脱缰野马,核爆炸?时空转移?外星人?……
呼呼喘着粗气,在知了诡异的嘶鸣中,他抬手叩响了……别人家的门。
“害怕……”周哲抱住胳膊,“好像,一下子失去了自己,或者说自己的生活。那时我并没有确切的概念,之后学了一点皮毛心理学后,觉得那种恐惧也许因为失去了别人的肯定和跟外界的联系吧。人不都是活在别人的确认之中吗?一旦这种形态被破坏,我难以想象会给人多大的打击……”
“我不需要那样的确认,知道自己活着就行了,比起别人的感觉,难道不该更尊重自己的感受吗?”苏黎继续异常认真地问。
“人不可能脱离世界而活,在这样的轨道中,是无法只专注于自己的。”多少有些无力,周哲解释给苏黎听,也解释给自己听。
“哪里来的这样那样的轨道?你只是喜欢制造身份而已,父母的好儿子,女人的好情人,医院的好大夫,诸如此类。”苏黎毫不留情的语带讥诮。
“这些身份对你完全没有价值吗?”周哲低声应道,“也许是没有,但这世上有很多很多人非常在意这些,他们用这些来确认我是怎样的人。”
“这种人有什么交往的必要……”
周哲摇摇头,重新下竿,“苏黎你不懂,这些是屏障,会过滤掉那些认为我没有价值的人,比如说,如果我是个有前科的假释犯人,你还会和我做朋友吗?”
苏黎沉默了一会儿,“按照你的逻辑,如果我马上就回答你我会,你必定会认为我是个不负责任满嘴大话的人吧?”
“为什么?没有任何理由地相信一个人?”周哲平静地反驳。
“因为那天,你在我的病卡上留的字条。”
“这种事不能代表什么。”
“那……告诉我霍斯仪式时,我看到了你内心的温暖。”
“这些也可以伪装,坏人总是有不少伎俩混淆视听。”
“你对我耐心细致,什么都替我想到,你甚至没有在通电话时主动说过再见。”苏黎被迫到近乎词穷。
“怀有目的之时,做什么都是手段而已,不成立。”周哲笑了,他也觉得自己的逼问实在奇怪,似乎已经超出了受控范围,事实上,他觉得自己从未那么认真地胡搅蛮缠过。
“我喜欢你,这就是答案。”苏黎轻声说了一句,音量很低,却呼啸而来,仿佛足以掀翻小船的飓风。
“什么?”周哲愣住了,他直直地看着苏黎,但对方的视线却落在了舱底的一小点白漆上。
“你喜欢沈颜,我喜欢你。我们都是男人,但我们不是一类人。”苏黎失笑,笑声中有一丝类似嘲讽的东西,“这样说,你明白了?”
明白?……应该明白的吧……心脏在瞬间收缩了一下,周哲突然感到苏黎那半是魅惑半是无邪的浅笑似乎近在眼前,他甚至想要闭上眼睛回避,也许是因为突然明白了几个月来他那些毫无预兆的亲昵举动意味着什么……脑中乱做一团,脑细胞在强信息的刺激下迅速裂变,各自扩张至两倍体积,挤得脑袋胀痛难忍。
“对不起……”苏黎仍是平静如水的样子。
“我……我哪里好?”周哲在呆滞状态下随意提问。
苏黎莞尔,“听过那个笑话没?有个男人追求女人时说,‘我哪里不好你告诉我,我改’。两人交往一年后,这男人又对女人说‘我哪里好你告诉我,我改’。”
周哲说不出话来,他对在这种时候仍然能开玩笑的苏黎产生了敬佩之心,同时,他也小心地窥视了一下自己,心中虽然五味杂陈,但却并没有假象中的厌恶,无论是对苏黎,或是对他几个月来多多少少的调情,甚至对于名字陌生行事迥异的那一群人,他都无法做出消极的反应。
他为自己的微妙心理吃惊,但对苏黎的玩笑却无法欣赏。
“你是认真的?我的意思是……”
“是。”苏黎爽快回答,“我根本爱不了女人,也没有爱过女人。”
周哲觉得自己又将问出愚蠢的问题了,一再克制之下,总算忍住。
“我从来不相信会有皆大欢喜的结局,所以,如果想要和我断绝来往之类,尽管提出来,这次,我依然可以先说再见。”
“我没这样想。”周哲苦笑,“给我点时间消化这件事好吗?不过,你怎么会认为我会同你绝交呢?我不会狭隘得容不下这点不同的,何况我们是那么好的朋友。”
“不仅是朋友,”苏黎冷静补充,“对你抱有一定程度的色心,这样也可以吗?”
船桨的喃喃碎语在厚厚昏昏的水面回响,不知来自何处去向何方。
“我的道歉,是因为我也选在了让你无法逃避的水中告诉你这些细节。如果你因此恐水,我大概会更加不安。”苏黎伸手到周哲身边,握住了快要滑落进水中的钓竿。
周哲不自觉地一颤,侧过脸凝视苏黎,他近在眼前,但却渺远如梦。
事实上,苏黎那微凉寂寥的表情,他过了很久很久都没有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