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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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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靡靡之雨下个不停,潮气缠上了四肢,侵入了大脑,人也仿佛生了锈。
“所以我不喜欢这个季节,”苏黎一边转动伞柄,一边对身边的男人说,“不过倒是喜欢台风日,风大到足以把人吹上天的那种。”
“那是龙卷风,不是台风。”周哲笑着接口,不知是因为对方的话语,还是因为他孩子一样兴致勃勃的表情。
“也是……”苏黎凝眉。
“沈颜喜欢雨天,从小就喜欢。她也曾经是个喜欢穿着雨靴踩在水塘里的孩子。同学都穿雨衣时她非要买雨伞,大家都撑伞了她又开始穿雨衣,” 周哲眯起眼睛望着被滋润的路面和坑洼中的小小湖泊,“她告诉我在初一一年里她掉了四把雨伞,很惊人吧?”
“我比她多两把。”苏黎停下步子补充。
“那,你赢了。”周哲伸手拍拍对方的肩膀,笑嘻嘻地作鼓励状。
苏黎发出一声含糊的冷哼,背过身去点上了烟。周哲凝神注视他微微弓起的背,凸起的肩胛骨,让他看来更加消瘦和脆弱。
他突然很想自背后拥抱住这人,就像冷的时候紧搂住自己。
也许自己真是个残忍的混蛋吧?也许在他告知自己性取向时就该与他断绝联系才是真正的体贴,而不是再次爽快地答应他一起去听音乐会的邀约。
“你要珍惜啊……”苏黎仍旧背对着他,“珍惜那个能和你谈论童年往事的人。”他的语调并不轻松,也不是一贯的冷淡,而是有一层不易被察觉的真诚。
周哲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回答他一句“我会的”还是别的什么废话,于是索性沉默。
难耐的红灯,呆立的路人们。
苏黎同自己保持着距离,纤细的手指间青色的淡淡烟雾始终缠绕,似乎同样被湿气困住不得上升。
周哲将手中的雨伞倾斜了一点,能感到伞面上雨珠的缓缓下滑,再倾斜一点,水滴快速地朝尖端而去,在那里凝成将要陨落的泪形。
像是害怕那滴泪的坠地,周哲放松了控制斜度的手,随着伞尖的触碰,那滴泪悄无声息地落在了苏黎绷紧的伞面上。
如同一个短暂如梦的吻。
周哲看不见现在自己的样子,同时害怕苏黎的突然转身。
幸好,对方始终只是安静地站着。
听完演奏会,又找地方喝了点酒,两人略带醉意地走在深夜的街上。
轻微的醉意是美妙的东西,它能带出人的柔软和自我,情绪微微上升,一丝兴奋加一丝慵懒,此时和衣躺下或是肉|体缠绵都是妙事。
苏黎有一句没一句哼着刚听过的曲子,比起平时轻微的走音更加离谱,似乎是故意为之。于是周哲也毫不客气地嘲笑他。
“我也去开个独奏会怎样?租间小音乐厅,学校的也行,然后盛装出场,像个大师似地,指法花里胡哨姿势拿腔拿调的。”
听到苏黎半认真半戏谑的提议,周哲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你是这样的人吗?会在钢琴面前扭来扭去的那种?”
苏黎不回答,步子慢了下来,“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关于表演,究竟……”
皎洁月影中,他的表情看起来无法形容,周哲凝视着他的眼睛说,“等到哪一天,你真心地想弹琴给人听时,我一定会做你的第一个听众的。”
“哪怕在众人之中?”苏黎淡淡问。
“是啊,哪怕在众人之中,我也有自信是你的第一个听众。”周哲毫不在意地回答,并未注意到对方嘴角忽然升起的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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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两人察觉到身后似乎有人尾随时,已行至一条僻静的小马路。
昏暗的街灯投下梧桐斑驳的树影,气氛忽而凄然,他们几乎是同时停下步子,周哲刚想转身看看,却觉腰际被冰凉的某物顶住。
森森寒气穿过薄衫,沿着脊椎笔直向上,他怔住不动,转头看苏黎,他的脸上没有表情,目光却灼灼地盯住自己身后。
“要钱的话,都给你也无所谓,动刀就没意思了吧?”苏黎率先开口,语气若无其事。
周哲觉得身后那人嘿嘿一笑,“小子,够爽快的。既然知道大爷是求财的,还不快点掏出来。”
苏黎也随之笑笑,摸出皮夹丢到那人身上,“都给你了。”
那人冲一动不动的周哲努努嘴,“他的呢?还有你的手机。”
“你的刀那么快,我朋友不敢动了。你到我这里来吧,我不会逃的。”苏黎看似依旧不动声色,周哲却敏感地觉察到他嘴角的微表情。
他心领神会,在那股寒气离开自己身体之时,用尽全力侧身飞起一脚,正中那长发匪徒的腹部,匪猝不及防,吃痛跌倒。周刚想招呼苏黎拿了东西速速离开,却见他站着不动,诧异的同时颈部忽然被人从后勒住,力道不算大,但足以使他难以动弹。
他屏住呼吸,听那声音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你以为我们会以一对二吗?现在该老实了吧?”
周哲默然,那被踢到的匪徒正在路灯下翻着苏黎的皮夹。
“操,就这点钱!手机呢?还有你的?”把空了的皮夹随手一扔,那人挥舞着匕首大吼。
“我没有手机。”苏黎的话音甫一落地,就被身后人重重地踢了膝盖,踉跄着勉强没有摔倒,但从他皱起的眉头也看得出这下确实很重。
“没有手机有什么好稀奇的,我也没有,不信来搜我身啊!”周哲急了,脱口而出。
“放心,现在就轮到你。”周哲身后那人冷冷道,长发应声走了过来,对着周哲的肚子一下重击,痛得他仿佛五脏六腑都被移了位,弯腰深呼吸的同时,长发使劲拽他直起身子,粗鲁地在他身上摸索,手却触到了周哲从不离身的表。
周哲连忙伸手遮挡左腕,忽然的紧张让长发误解,他夸张地发出啧啧声,捡到宝似的伸手就抢,周哲左躲右闪地敌不过,苏黎却在那时避开了对手绕到他面前替他暂时挡住了攻势。
“这年头男人都要靠男人护着了。”长发也停了手,哈哈大笑着,“三哥,今天邪门,碰到两个搞屁|眼的!”
苏黎抬抬嘴角,“值钱的都给你了,见好就收吧。”
“见好就收?差得远呢,手表拿来。”长发口中的三哥不紧不迫的声音从两人身后响起,语气中仿佛带着笑意,长发也作势般地玩着手中的匕首。
“找人帮我。”几乎是紧接着对方的威胁,苏黎转脸对周哲沉声道,“你快走。”
周哲一愣,已经打算摘下手表的动作慢了下来,他从未想过还有独自逃跑的方案。
“不是最珍贵的东西么?”苏黎凑到周哲耳边,濡湿温暖的气息中,又轻又快的一句话,小鱼一样的滑过。
周哲本能地想说不,但苏黎意料之中似的瞥了他一眼,眼神凛冽得让他心生惧意,他从未想过这个男孩会有这样寒凉的表情,匪徒带给他的惊惶甚至不如这个眼神来得多,他忽然极其的心虚,不能不照做的服从本能在一瞬间侵入四肢。
转身就跑,用尽力气,眼角余光看到苏黎配合着他的节奏使劲抱住了身后的敌人不让他冲上来,长发挥着匕首紧跟着自己的脚步边骂边追,周哲不想再看,也不敢再回头,只能拼命地跑。
跑到大路就安全了,脑中只有这个念头,耳边只有自己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胸肋随着急促呼吸隐隐作痛,当看到停在路边的巡逻警车时,周哲只觉得心脏快要从喉咙口蹦出来了,强烈的呕吐感让他在半分钟内只能一手扶住车身,一手指着来路,指尖抖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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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飞奔在医院走廊上,很静,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和心跳。
警车鸣笛赶到时,劫匪已经跑得不见踪影,苏黎捂着右手跪在地上,灰头土脸,肮脏狼狈,周哲还来不及过去看看他的伤势,就见他被警察拽了起来。
低低呻|吟了一声,苏黎随即轻轻咳嗽想掩盖过去,周哲却清楚地看到从他左手指缝渗出的猩红色液体。
分别在警察那里做了笔录,又留下了联系方式后,周哲才有空去看看他。
苏黎坐在急诊预检处的塑料椅上,只他一人,过于明亮的白晃晃灯光让他的脸色看来更为苍白,包裹住右手的纱布看起来触目惊心。
周哲站在原地喘气,这时他才有余力回想刚才发生了什么,还没等想好说什么,苏黎已觉察到了他的到来,抬头冲他一笑。
“我买了这个……失血会让身体变冷,喝点吧。”微喘着坐下,周哲递上了已然打开了的暖烘烘的咖啡。
“六月还有热饮卖,真是奇迹。”苏黎以左手接过。
“我让便利店的人帮忙加热的。”周哲拨弄着手中的拉环,一时无语,他想道谢,但又无从说起,有些事情是无法在形式上以话语道谢的。
“谢谢你,虽然我知道这样的话毫无意义,不过还是……”踌躇了半响,周哲还是郑重其事地说出了口,苏黎正在小口小口地喝着咖啡,薄唇被铝罐边沿压出了诱人的形状。
嘴唇离开的瞬间,轻轻抬起,苏黎摇摇头,“谢什么,只是自保。再说,要不是我的腿被踢伤了,就跟你一起跑了。”
望着他被纱布绷带缠绕得不成样的手以及指甲上未曾清洗干净的一小片血迹,周哲深深叹了口气说,“本来我想让你来我们医院换药,不过,你现在行动大概不方便吧,过来会不会太远了。”
苏黎没有片刻犹豫地说,“我当然要给你报答我的机会。”说罢,对着周哲露出竟有几分得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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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有周哲的细心照顾,五天后,苏黎的手背上还是留下了一条粉色的刀疤。
如释重负般地连洗了三遍手,苏黎懒懒地靠在了病床上,伸出右手在灯光下比划,再怎样地降低要求,这只手也离完美标准相差甚远了,但他却没有露出一丝惋惜的神情。
周哲看着他,心里不是滋味,初见时被自己视为艺术品的东西现在因为自己而有了瑕疵,无法弥补,他甚至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没伤到肌腱神经已经是万幸……”苏黎跳下床,把伤手伸到周哲面前,等着对方为伤处贴上胶布。
周哲不敢抬头看他,但仍控制不住地偷瞄了一眼,他正笑嘻嘻地看着自己,无论澄澈的眼色还是翘起的嘴角,都像个淘气受伤又想被大人心疼的孩童,周哲的胸口忽然一阵无预兆的乱拍,因为无法掩饰,手上的动作也跟着乱了套。
苏黎缓缓敛起笑容,静静注视他的每个动作。
“你……还记得那天那个家伙说的话吗?”手指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他的伤口,周哲突然问。
“哪句?”苏黎心知肚明,但选择装傻,静谧之中,只有空调在呼呼往外吹着冷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