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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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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光缭乱异色缤纷的PUB一条街,这里的时间仿佛才刚刚开始。
周哲拖着步子慢吞吞走着,春夜特有的慵懒温柔的气息托住了他疲累的步伐,使他不至于随便找个地方就坐下。
“这礼拜天天加班,今天加完班又开会,接着又是个紧急手术,我连恨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对着耳机喃喃道。
沈颜在那头沉默了几秒,语气平和地说,“好在明天可以休息了,对吧?好好在家调整一下吧,下午我送汤过来给你喝。不过……你最近变了呢……”
周哲懒得追问,等她说下去。
“以前碰到这些不快,你顶多叹口气了结,似乎从来没有这样认真抱怨过。”沈颜轻轻笑笑,“感觉像小孩子一样了呢。”
“你难道没想到?也许我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呢?”沈颜那几乎是无意发出的笑声传入他的脑中,运作已经不太灵光的大脑自动就将这声波归入了讪笑的类别,他不假思索地接上话。
“哪样的人?”
心头邪火将燃未燃,周哲张张口,若干负面形容词已冲到嘴边等待决口。
对方也许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也不再就这话题继续纠缠,互相默契地敷衍几句就草草挂了。
这个电话耗掉了周哲最后一丝耐力,他不想再走,在路过的第一家露天PUB坐了下来。
邻座是一群老外,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沈颜如果在的话,说不定会一边同自己聊着天,一边听着那边的谈话,再把好笑之处偷偷告诉自己。
她就是有这样的本事。
扬手叫了啤酒,周哲晃晃脑袋,把关于沈颜的细节甩了出去。
整条街被沉到了浓稠的黑暗之中,周哲摊手摊脚地坐着,桌上的啤酒半满,泡沫僵住般地不动。
无趣,一切……唯一静止不下来的是大脑,其余部分与死了无异。
突然,如同创世纪之初,一道亮如白昼的奇妙光柱不知从何而降,而在那光的尽头,仿佛吸收了所有的光之润泽的修长身影,微微含胸的优雅姿态,线条优美的纤细脖颈如同勾引吸血鬼的极好诱饵,连那最普通不过的黑色长围裙也透出妖冶之气。
被灼热视线青睐着的男子轻轻转头,面露毫不吃惊的微笑,在这样的暗夜,明媚得如同攀扶阳光舒展叶片的常春藤。
就在这样的瞬间,周哲觉得自己活了,街上恢复生气,啤酒的白色泡沫一点点升腾消失在春夜温软如醉的空气中。
“你在这里打工?真是够巧的。”
等了快十分钟,苏黎才告假来到他身边坐下,一坐下就长长呼了口气,不等周哲示意,就拿起沁人的冰啤灌了一大口。
“一星期两次,收入还不错。”舔舔上唇,苏黎回答。
“我还以为你们学音乐的,总会去找些和音乐相关的工作,比如在酒店弹琴,或者钢琴教师之类。”
苏黎哈哈一笑,“教人我可不会,你看我的样子像亲切和蔼的苏老师吗?酒吧之类的就更不可能,”他的神色突然极其自然地一凛,“我讨厌在人前表演。”
“那,乐队呢?”
“乐队不是表演,”苏黎的目光突然深沉地注视着周哲,“你看上去很累,被工作,还是被沈颜折磨的?”
回想起刚才那一番毫不愉快的谈话,周哲也不知该怎样回答他,只能笑笑了事。
“对了,不用回去做事吗?”他指指那边。
“不回去也不碍事,不过……”苏黎讲椅子挪到周哲身边挨着,一同望向那通透的露天PUB,“这样看上去,确实赏心悦目,我有点理解老板的意图了。不过他的标准实在严格,我能在这里工作也是擦线及格。”
眯起眼睛望着那儿,同苏黎同样打扮的修长男侍们系着黑色围裙,如一尾尾黑鳍的锦鲤翩然来回,各个是软红少年,浅笑盈盈,苏黎在他们之间,倒确实过于硬质。
“虽然类型不同,但你应该是大步跨过及格线的吧?”周哲不假思索地回应苏黎的自嘲。
苏黎再度大笑,乜着眼瞟着周哲,“周医生看我像什么类型?”
刻意凌乱的额发下是灿若星辉的眸子,黑得彻底纯粹,让人联想到静谧之森中无人知晓的幽潭。
周哲感到了心悸,如同走在索桥,有人在对面抓住铁索使劲摇晃。
他低下头,两手交握,格外用力。
“抬头看看,你以前做过这样的事吗?”身边人轻轻问。
仰头望天,上方是黑得彻头彻尾的夜空,仿佛被人用画笔涂上了最深沉的颜色,满满当当。
“把白纸涂黑再画上月亮星星?”周哲不无吃惊地问,他实在想不到为何自己与这个男孩有如此多的共同点。
苏黎认真端详周哲数秒后才说,“我一般只画星星,月亮画起来其实也挺费事的。”
“我只画过一次,被爸爸说了一顿。其实,那次我是很认真地想要表现夜空,并不是闹着玩……,不过从那以后,我只画太阳,云,树,诸如此类。”
“就算白天,月亮也是在那儿的,只是我们看不见罢了。”苏黎随口接上,一边拿起桌上的空酒杯把玩。
视线从那做着无意识地抚摸动作的修长手指上移开,周哲缓缓道,“我也学过乐器,还有跆拳道和围棋,不过是小时候的事了。”
“有什么不好吗?”苏黎问,“你的表情不像是在回忆快乐的过去。”
周哲抬嘴角苦笑一下,“学的时候固然开心,但是却免不了被人比较,和我的弟弟。也许还没和你提过他,他是个天才。”
苏黎耸耸肩,“你也说过我是天才。”
周哲看看他小孩子一样的表情,绷紧了的面部肌肉渐渐松弛,他笑了出来,因为这个动作,突然袭来的寂寞似乎也不那么揪心了。
“好吧,我知道了,他是天才,而我只是学者综合症患者。”苏黎安分地坐直身子,拍了下周哲的胳膊,“请周医生继续。”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他是个很聪明的孩子,跳过两级,人又机灵,脑袋的转速恐怕比我快了一倍,性格也好,家人朋友同学没有不喜欢他的,就连桃花也比我多了很多。从小到大,一帆风顺。我……时常想,如果他活到现在,也许我就可以偷偷懒,晃着肩膀过一辈子了……”
“他……不在了吗?”苏黎的音量明显提高了。
“车祸,入院之后撑了半天,凌晨……死了。”周哲有点吃力地说出那个“死”字,仿佛那个字眼黏附在舌上以致无法吐出。
六年了,除了翻看相册,其实他已经很少想到那个和他睡高低床,一起跑步游泳,一起讨论女孩的那个孩子了,但今晚,一切似乎都在失控。
“是因为我……我的任性……”周哲豁出去了,那一块久已坏死的记忆正在复苏。
“不要多想,更不要胡思乱想。”
微凉的手覆盖上了周哲的手,与之相伴的还有叹息一般的低语,“命运的事,经不起细想。原本就建筑在毫不牢靠的基础上,承载或者毁灭都是瞬间的事,你无能为力,我也无能为力。”
说到最后,声音已微弱得无法自拔。周哲讶异地转脸看向苏黎,他垂着眼,没有表情,但睫毛的微颤如实反映着心弦的微颤,夜晚让人轻易同情起别人的伤口而忘了自己的,安抚自己的话语也许已如同细细的盐沫撒在了他的伤口上。
周哲想要开口,但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无法把苏黎身上未知的悲伤覆盖干净,所以,连动都不动,同他一起沉默。
静默中,这个世界在发生微妙的变化,他似乎感到有一根颤抖的细线把他和苏黎连在一起,那根细线,可以用指尖精确地拨动,由此进入他的心。
连迟钝的自己都有这样的感觉,那么,以苏黎的敏锐,是不可能没有察觉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