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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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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很静,所有可能发出动静的生物似乎都在同一时刻被人做了噤声的指示。
周哲把苏黎送他的CD从机器中取出,仔细收好后,便打算睡觉。
临睡前的功课,一周前开始,在自己无意对苏黎说了最近睡眠不太好之后,第二天就收到了他笑称为“催眠圣品”的钢琴曲CD。
“试试吧,很管用。我最喜欢第三首,不听一遍就彻夜难眠。”
“那不是和蛊一样。”
“也许吧,对我来说……是愉快的束缚。”
想到那天的情景,周哲不觉露出笑容,他还记得在将CD交到自己手中时,苏黎的表情,似乎在诉说彻头彻尾的信任般的大大明朗的笑。
枕边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是属于VIP的特定铃声。
看看时间,十一点半,这也是属于某人的特定时间。
“你睡了吗?”电话那头,苏黎的声音异常清晰,仿佛人在身旁。
“又失眠?”周哲在床上盘腿坐下,一边夹住电话,一边堆起了枕头造出靠垫。
“清醒的好像从来不用睡觉。”那头的人笑出了声,并不以此为苦的样子,“打扰你了吧?想想也是,也许打电话的频率是高了点吧……”
“明天休息补眠,今天聊到多晚都没问题……”周哲漫步到窗边,将紧闭的窗帘拉开一条缝,窥视着窗外乌蓝的夜空。
“哦,”苏黎应了一声,又停了几秒,“休假也不用陪女朋友?”
“她不用我陪,学校最近期中考试,忙得不可开交。”周哲呆了呆才想好如何回答他。
自己是在几时把关于女朋友的事情告诉对方的呢?
认识不过几周,却什么都说了,关键是,连是在何时何地和盘托出的都忘得一干二净,似乎已进入相识很多年的状态之中。
保留什么,倾诉什么,这次的交往似乎不需要考虑这些,一切听凭本能行事。
兀自想着之际,却听苏黎在那头轻声叹息一声,“医生和教师,相当高雅的组合。一个医治□□,一个拯救心灵,将来你们的孩子必定十分完美。”
“现在的教育和心灵完全不沾边,我能治的也只是外伤而已。”周哲苦笑了一下,又马上想起对方并看不见,“至于孩子,就算是个混蛋,我也只能尽责地养大他,好吃好喝,外加心灵养料。”
“比如每晚说个睡前故事?”苏黎在对面问,周哲敏感地听到了干燥的嘴唇离开烟嘴时那细微的音效。
“没错,对了。”周哲轻叹一声,回到床边坐下,“我想到了,关于骆驼的故事。”
“愿闻其详。”那头的苏黎跟着笑笑,接着敛起笑意文绉绉。
周哲卖关子般的拖了个长长的“唔”,“话说,是在蒙古南边的沙漠,初春季节,牧民们家家忙碌得很,因为那是骆驼产仔的季节。”
爽快的开场白之后,他顿了一顿,苏黎在那头并不发问,只是沉默。
“有户人家的骆驼难产,经过两天两夜,全家人废寝忘食地照顾,终于产下了一头漂亮的小骆驼,毛色奶白,也很健康。可意外的是,母驼却不认它辛苦生下的孩子,坚决地拒绝小骆驼的接近,小骆驼没有食物没有母爱,生命垂危,家里人想尽办法,但仍然无计可施。”
周哲停了下来,刚想问苏黎有没有兴趣听下去,那头已迫不及待地追问起来。
“后来,牧人使出了最后一招,他们去城市里找来了民乐师。民乐师带着马头琴来了之后,牧人把母骆驼和小骆驼强行赶在一起,人们也围拢了起来。牧人的妻子靠近了母骆驼,开始温柔地梳理它的鬃毛,然后开始唱起了草原上的歌谣,声若天籁。马头琴声也与此时响起,与那歌声融为一体,徘徊缠绵,如泣如诉的。”
“母骆驼烦躁的情绪慢慢平复,不再挣扎,渐渐安静下来,好像正在聆听音乐。一家人也紧张地屏息等待着。几分钟后,奇迹出现了,母骆驼的眼中掉出了大颗大颗的眼泪,它开始亲吻舔舐白色的小骆驼,对它敞开了胸怀,小骆驼终于被母亲接纳了,它逃过了死神的魔掌。”周哲边回忆着自己在很久以前看过的这部纪录片,边娓娓道来,也许是当初的感动遗留至今,他的嗓音突然控制不住地发颤,“这个仪式,是草原上古已有之的习俗,名称叫‘霍斯仪式’。”
“是奇迹吗?还是说每次都是这样的喜剧收场?”和他相反,苏黎的声音却毫无起伏的平淡。
“这是数不清发生了多少次的奇迹,是牧人和骆驼之间永恒的默契,他们相信奇迹,并且愿意为之祈祷。让我铭记至今的原因,也许就是这种喜悦,这种关于生命的感应,很真切很奇妙,让我感若身受。特别是行医之后,我觉得自己越发需要这样的触动…”
“不想对生命麻木?”
“也许…”周哲换了左手握电话,眼望着被窗帘隔出的那条细长的深色天空,如果现在重敲一下,也许它会马上裂开,然后碎成蓝宝石般的细屑纷纷跌落下来,落地的声音或许也是剔透的,“你那里的天空如何?”
“晴,非常蓝,我正在看着。”苏黎认真回答,答完才笑出声,“不过,周医生,我们看的本就是同一片天啊。”
“不过,我觉得这个故事还有别的含义,就是音乐的伟大。音乐比任何东西都能接近人心,我一直这么觉得。”周哲说。
电话那头传来似有若无的轻笑,他忽觉窘迫,虽然那笑里并无一星半点的嘲讽。
“音乐既然万能,那你为什么去学了医呢?”苏黎像是随口一问。
“该怎么说…我有不得不做的事,所以,放弃了…”他也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
“这些事,沈颜知道吗?”苏黎突然问。
“我们不怎么聊这些,她已经融入我的家庭,人人喜欢她,所以我觉得没有必要再多说什么关于自己的事。”
“你应该是最喜欢她的那个吧?”
周哲沉默了,不知如何回答。奇怪的是,他对苏黎像是什么都能坦言告知,除了沈颜,他总想保留。
电话那头的呼吸声音乐急促,湿乎乎的潮气似乎沿着电话线路附上了听筒,让人耳生微痒。
“我也不知道…”大脑失灵般的数秒后,周哲给出了完全无效的答案。
轻叹一声,对方的声调倏然沉重,“你准备以这样的状态迎接婚姻吗?”
周哲无言,迟滞须臾后,呐呐地说,“但婚姻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大家都在找着合适却未必相爱的伴侣结合,我也一样。”
“说出这种话的你,让我觉得残忍,”苏黎毫不留情地说,“和刚才的那个你,判若两人。”
残忍,寥寥二字的评价,于周哲却生出了千斤分量,压上了心,让他觉得血流不畅,他脱口而出,“因为我想对你坦诚相待而已。我对身边的人说够了漂亮话,到你这里,不想再心存顾忌地挑选词语,这样也是残忍吗?
沉默,电话那头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仿佛死一般宁静,但这宁静似乎又不同于彻头彻尾的虚无,而是,更接近…
周哲自己也无法揣测那是什么,在对着刚认识一个多月的男孩一吐为快之后,分明感到了解脱。
试着活动了一下被盘压在身下的右腿,腿部突然消失般地完全无感觉,周哲一边准备迎接血液恢复循环后的必然痛楚,一边耐心等待回答。
“怎么不说话了?被我吓到了吧?”等了快一分钟,周哲终于忍不住开口,“我的腿现在疼得受不了…”
“你的腿也麻了?”苏黎突然在电话那头笑了出来,孩子一样。
周哲忍俊不禁,右手使劲按摩着小腿,“明天下午一块儿打壁球怎样?”
“想一雪上回的耻辱?”
周哲哈哈一笑,“如你所言,这次一定分出高下。”
没有人再去计较一分钟前的不快,至今为止的每次通话都在轻松愉快中结束。
两人似乎都在小心呵护着这段时光,周哲不止一次地想在通话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冲到他身边,看看他说话时的神态表情,是不是和自己一样柔软?
相识并成为朋友才一个多月,他却觉得自己越来越喜欢和苏黎在一起。对方身上并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优点或是真正了不起的“用途”,或许只是因为在苏黎身上,他找到了自己遗忘已久的东西,某种类似精神骨骼的东西,确切说,是过去的价值观,苏黎的存在,让他变得敏感,让他变得更加尊重自己的感觉。
再也无法忽视这个人的存在,这样的感觉让他觉得惶然。
他的不知所措是因为,沈颜,他的女友,也未曾抵达心的那个地方,那个时而软弱无力,时而热情亢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