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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   家,始终是无法回避的所在。父母在哪儿,家就在哪儿。但母亲早已去了那个世界,不知道现在所回的这个是不是还算家。

      开门的是那个女人,清爽的短发,温馨感的家居服外系着一条色彩相称的暖色调围裙,恬静温柔的样子。

      “阿姨。”他低声叫了句。

      女人微笑,接过他手中的水果,“你爸爸等你好久了,过会儿就开饭,沈颜下了班也会过来的。”

      “好。”周哲应了声,进了家门。

      穿过略显逼仄的过道,来到父亲的书房门前。

      门半开着,厚重的窗帘隔开了初夏的燥热,用了多年的落地风扇不急不慢地转着,偶尔掀起桌上散乱的稿纸,吹起书页。

      周哲轻轻走进去,拿起镇纸压住纸页。看上去并不怎么出名的俄文小说静卧一边,书签夹在第三页,稿纸上却已密密麻麻,反复地修改,删除,补充……

      又是翻译吗?周哲回头看看父亲,他正沉在旧藤椅中小憩,幽暗光线下,如同一廓静默的剪影。

      他蹑手蹑脚地靠近,抽出父亲握在手中的眼镜。刚把一边的薄毯盖上他身体时,父亲睁开了眼睛。

      “哲儿来了啊……”

      周哲嗯了一声,“爸,你再躺会儿吧,小颜还没来呢。”说着,还是把毯子盖了上去。

      周复礼按了按太阳穴,“最近晚上咳嗽得睡不好,白天就没有精神。你看,刚翻译了几页就撑不住了……”

      周哲伸手把风扇关了,坐在了父亲身边,“那明天到我医院看看吧,做个检查什么的,我陪你吧。”

      周复礼摇摇头,“不用了,你挺忙的,稿子也要得急,我不想浪费时间了。再说,这也是老毛病,晚上咳的时候吃点药就好,就是辛苦你阿姨了……”

      周哲沉默了,只是伸手覆住父亲的手背,然后,暗暗吃惊于它的绵软无力,他竭力搜寻记忆中父亲的手的触感,却遍寻不着,只得接受父亲的身体早在自己未曾注意之际已然松弛衰老,而柔软的血管却在硬化的事实。

      周复礼压抑地轻咳一声后问道,“哲儿,你和小颜,打算什么时候把事情办了?”

      在未曾注意的时候逼近自己的原来不止父亲的衰老,还包括未来几十年将要日日夜夜面对的女人。

      “应该还没那么快。我刚进医院一年多,现在站稳脚跟比较要紧。另外,小颜的学校也有去山区支教的活动,下半年吧。我想怎么着也得明年了。”周哲想了想,回答道。

      他和父亲之间的沟通总是围绕着这为数不多的几件事,各自的工作,父亲的身体状况,他的婚事,谁都不会主动去触碰,那已被视为禁区的某处。

      一家四口如往常一样在六点准时开饭,头顶古朴的藤制吊灯洒下暖融融的柔光,桌上精心搭配的菜肴看上去也是色彩诱人,除去太过安静之外,此时的氛围完全可以作为和谐家庭的模板。

      女人手腕上一抹温润的翠绿,不小心磕到碗边时,叮得一声脆响。周哲不看一眼,只是低下头默不作声地吞咽饭粒。他还清晰记得这支玉镯在母亲丰润白皙的胳膊上勃勃如春色的样子。

      “这镯子,我送给你阿姨了,放着也是浪费。”周复礼注意到儿子瞬间僵固的神色,解释般说道。

      周哲执着专心于眼前的饭碗,不与任何人有眼神接触。

      饭后,他照例和沈颜留在厨房收拾,沈颜洗碗,他则负责擦干。无意一瞥,发现她连洗碗的步骤也与那女人一样。

      被他注视得莫名,沈颜侧脸冲他一笑,“看什么呀,不认识我了?”

      小巧的耳垂上是同样玲珑剔透的耳钉,皮肤则因为太过白皙薄透而能隐隐看到之下的淡青色的静脉。

      “太认识了……”周哲无意识地接口,“对了,我包里有医院发的蛋糕券,你……帮我拿给阿姨吧。”

      托沈颜的福,周哲觉得自己现在称呼那女人阿姨时总算还是自然的。

      “已经给她了。不过,”片刻后,沈颜走到站在厨房外小阳台上望着盆栽发呆的周哲身边,“你还是不想面对她吗?我们……已经到了这个程度,本来应该是亲上加亲才对吧?”

      周哲不做声,手指拂过纤尘不染的叶片。

      沈颜在他身边站着,也伸出手去拨弄那片青翠得近乎耀眼的绿叶。

      周哲闻到了熟悉的手霜香味,他收回了手,放弃了与那抹绿的缱绻,转而百无聊赖地看起了楼下争逐着的小狗。

      “我觉得,我们作小辈的,还是不要干涉他们的事,比较好。”沈颜考虑再三,终于说了出来。

      周哲连头都没抬,只哼了一声,“我干涉过吗?”

      “但你也并没有怀着祝福和接纳的心情同他们相处吧?这和干涉有什么区别?你明明已经用表情说明了一切。”沈颜的声音依旧温柔,但措辞却毫不委婉。

      “你觉得事到如今,在他们已经同居五年结婚三年的时候,再讨论我的态度问题还有意义吗?你不是我,我没指望你能理解我的心情,但同时,也请你不要在这方面对我有所要求……”

      “他们两个一个是我的阿姨,一个是你爸爸,你难道不希望他们过得开心吗?只是一个笑容,对你而言就难于上青天?”

      “我是哭是笑,都不会影响他们的吧?”周哲瞥了一眼沈颜仍在拨弄叶片的手说。

      沈颜摇摇头,表情像对着个闹别扭的小孩,“你别忘了,你是爸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了。刚才,我看他很难受的样子。”

      人生原是极其简单的过程,如一株植物,生长枯荣,按部就班,但就是因为这些繁杂的枝节,才将生命包裹成了难以挣脱的一个茧,眼看自己被日益束缚,却无力摆脱……这个事实其实并不如想象中来得可以坦然接受。

      “想什么呢?”沈颜碰碰他的胳膊。

      天空在未曾注意的时候已换上了深蓝的幕布,只在极远处残留着尚未被替代的薄薄亮光,但即使是那样狭如丝线般的光,落在阴云上,也还是渲染出了难以描述的迷人色泽。

      春末夏初湿润温和的风拂过鼻端,隐约可以听见楼下有人在弹钢琴,缠绵悠长的曲子。

      “钢琴挺好听吧?”周哲无意识地问。

      “嗯,说起来,那个孩子学琴快十年了呢。我们将来的孩子,也让他学钢琴好不好?”沈颜一边摆出钢琴演奏的手势,一边抿唇微笑地注视周哲,目光同春风一样温柔。

      伸手抚过沈颜的长发,周哲也露出笑容,然后,看着沈颜朝客厅走去,把一个人的空间再度还给自己。

      楼下的音乐暂停了几秒,随即又开始了另一曲。

      似曾相识的开场,宁静如水,仿佛月下荷塘。

      他清楚记得,这是苏黎弹过的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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