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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葬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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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天几乎无一例外打湿沿街的芭蕉叶,黑色的送葬车一直向前驶去,淹没声息地徒留雨点坠地的声音,偶尔车轮划过积水才会溅起些许水声,墓地选在山下,据说是顶有名的风水师选的址。
陈芝微依旧是一件式的衣裙,黑色软缎恰到好处地展现她的大家风范,反观程欢虽然身着同一色系one piece连衣裙,因为面料做工过于随意,加之面容疲惫脂粉未施活似游魂野鬼。同样愁云密布的还有乔楚昔日同窗好友、恩师、同事,乔楚是他们不可多得的帮手、兄弟、好友,如今突然离去,人事人情都暂时无人接替,于是更添伤感。
整个葬礼程欢只需要跪在一旁木然垂泪,其他的全由陈芝微一人包办,出门前陈芝微就吩咐过程欢,万事有她。程欢抬起眼,乖顺地点头。乔楚是独子,他走了,大家都不好受。她自己不振作,唯有靠婆婆,不恨自己不争气么?
恨的,可又能怎么样,她即使站稳在这片土地之上,仍旧会觉得不真实,也许那夜死去的人里其实有她。
“别再跪在这了,你妹妹来了,去招呼她。”程欢的父母都已经移民加拿大,只有她和妹妹还留在国内,其他亲戚也因不常走动或者分离的原因也极少联系。程喜见到姐姐后肃穆的脸上总算有些许笑意,程欢看了看她:“你瘦了。”
“哪有,黑色显瘦。”还嘴硬,裙子几乎是空荡荡地挂在身上,程欢也不拆穿,挽起手到内堂去。不忍看灵堂那巨大的“奠”字,看一眼好比有一把刀在她胸膛狠狠一剜,血肉模糊。
程喜的眼睛有些虚空,这几日来她都没有睡过一次天光觉,终于下定决心后,唯一觉得抱歉的便是这个疼爱自己的姐姐。未免场面冷清,程喜问道:“案件进展怎么样?”
“还是没有找到肇事司机,那帮警察三天两头请我去协助调差,结果都今天连个人影都没给确定下来。监控录像还有我手头的证据已经排查完,也知道那架车是……”这时乔楚所在的外科院院长偕同夫人叫住了程欢,她抱歉地对程喜笑笑,转身去招呼他们。
程喜站在这场地里倍感愧疚,那晚因为唐恕的疏忽而受伤的司机,他的一家会否也像她的姐姐那样,正在经历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刻?身为普通人,她不待见犯罪不认罪,同样地她深爱唐恕,更遑论见他失去自由。此时此地,亏欠感像是线一样扯住她所有的行动和思绪。
前晚在唐恕的公寓里,她目睹了他和哥哥唐钰有史以来最大的争吵,地上躺着好几盏他们去欧洲参加灯展时买下的作品,此时被丢弃在地,碎裂的玻璃刺目地反照灯光。怎么会不心痛,可她最心痛的是唐恕宁死也要去自首,为此还和自己的哥哥大打出手。
唐恕,这个萦绕在心尖、甜蜜在舌尖的名字,她将他放在比自己还重要的地位,绝不会让他的人生因为这一污点而断送大好前程。
许许多多的人致以最悲痛的慰问和纪念,程欢知道这都是真切的,但不会长久,很快他们又会有新鲜事忙。而乔楚则会是书的一页,翻过去,渐渐淡忘。而这一块伤疤则会写在她的身体上,无论身在何方,想起时都是阵痛。
她一个个与之握手,努力回应安慰的话语,“节哀”二字远不及“抓获凶手”四字来得实际。肇事者的行为简直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狂魔,如果当时他愿意下车察看,哪怕是打个急救电话,乔楚就不会死,法医得出结论后,她婆婆很长一段时间说不出一句话来。神色漠然中有几许的憎恨,明明白白的写在了脸上,她自己呢?如果可以她想要手刃仇人,不不不那样也太便宜对方了,光是死不足以平怨恨。
他毁掉的不是一条生命,而是一个家,两个人的所有。以后或许她和婆婆还会拥有很多别的什么,但乔楚只有一个,谁也替代不了。
陈芝微把程欢拉到了角落里,程欢眼见地发现了婆婆她的法令纹,平日她的皮肤不知用什么弄得平整毫无皱褶,没想到今日看到竟是这样的原因。
“如果有人问到关于案件的进展……你千万不要多说!”这个道理她当然懂,用力的点点头,陈芝微疲倦地接道:“我怀疑有人在插手这件案子,恐怕会是一场硬仗。欢欢,不怕实说,如果有一天我撑不下去……”
程欢说道:“妈,你不要说晦气话,你身体硬朗怎么会撑不下去!况且,只要我尚有一口气,就绝不会放过那个人!”陈芝微心口起伏不定,她急急转过身去:“你可以去休息了,我忙完剩下的事。”程欢摇头:“你休息才对,交给我就可以了。”
这个女人整个人生都用来打理亲人的葬礼了,先是年少时父亲的去世,中年丈夫患病过生,晚年则是儿子,程欢于情于礼都没有再让婆婆操劳的资格。
陈芝微回头见程欢离开后才靠在墙壁轻轻喘气,真是个傻孩子,眼泪怔怔的落了下来,湿了好不容易抹匀的粉底,这连日以来奔波于案发现场和警局、法院之间,她的头发脱落的厉害,精力也大不如前,到底是心力竭乏了,没有年轻时好。想到早早死去的丈夫还有儿子,更难理解命运的不公,现在这个状况更是……
葬礼尚未结束前程欢接到警局打来的电话,说是案件有新进展务必当事人到场,未免惊扰宾客,程欢本想将事情交代给妹妹程喜,却发现她不知所踪,只能和婆婆交代情况就驱车到警局。
她心急火燎熄火搭电梯,一路上心脏狂跳着狠狠撞击着胸骨似的,双手握成拳竭力忍着源源不断的怒气,如果可以真想跳起给那个冷血杀·手一拳,到底要多泯灭良知才会做得出肇事逃逸?程欢虽然觉得这是社会已经很糟糕,但不曾想象过有天这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会如何。她一直以为嫁了个医生,收入稳定,家庭幸福甜蜜,届时添个一儿半女,婆媳关系和睦,丈夫疼爱,不算顺风顺水都也是平平安安。如今这车祸,活生生将她断裂开来。
失去乔楚,就是毁灭梦想中的爱人和生活,像做了一个美梦然后被一盆冰水自上而下淋醒,天底下没有水到渠成的幸福。
偏偏上天觉得这个打击还不算大,程欢这个人从前太幸运了,应该再受点深刻的教训——坐在审讯室等待她的正是妹妹程喜!
晴天霹雳算什么?
山崩地裂算什么?
怎么也抵不上最心爱的人死在最亲的人手里!
程喜不明所以地转过头,问:“家姐,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你以为我是来保释你?你来报案自首怎么不和我说这种话我不会讲。你开车撞完人之后你怎么不想想你撞的有可能是你姐夫,你天天见我以泪洗面你有没有想过杀死一个人会对别人的生活造成多大伤害,我问你有没有想过!”程欢霎时间大脑缺氧语无伦次,抡起手对着自己妹妹就是一巴掌,疯妇人多大的力气,两个警察都拉不住程欢一个弱质女流,她扯起程喜的衣领:“你怎么会这么冷血,我记得爸妈没有这样教过你吧?肇事逃逸、见死不救,你知不知道如果你肯报警你姐夫就不用死,我婆婆不会白发人送黑发人,你姐我不会年纪轻轻守寡!不过是一通电话!你都如此铁石心肠,就算当日昏睡在地的不是你亲姐姐,你抱下警又怎样,你怕我们家没钱打官司吗?”
程喜完全呆滞过去,喃喃自语地不断重复:“怎么会是姐夫……怎么会……”
这时警察才从放空的状态醒悟过来,当警察这么多年以来什么奇案没遇上过,两姐妹是同一案件的当事人也不少,就是没遇到过互相不知情的。
妹妹来自首只说是发生在山路中央的车祸,并不知情被撞的那一驾车后来怎样,经过审问警察才确定是那个叫乔楚医生被撞致死一案,程喜有肇事车辆的锁匙、以及准确说出车牌号码还有车子的型号,车牌不是正规车牌,是从黑市买的。这也是当初一直无法查清车主的缘由。
她甚至交出了驾驶证等等认罪良好,因为已经过了酒精检测期限所以无法确定是否醉驾,需要进一步的审问和确认。于是叫来了当事人程欢对质,初时还以为名字只是巧合,不料……
“先冷静,待双方律师到了再谈。”
“不需要了。”是妹妹程喜,她低下头,长发遮盖住那五指红印,程欢还在喘气,眼睛里尽是不可置信的痛悲,她努力地要自己冷静下来去分析眼前的状况。
程喜原想让唐钰手下的律师帮她辩护,现在看来没有这个必要了,死去的是她姐姐最爱的人,而杀死他的正是她最爱的人,如果要世上她程喜最重要的两个人对弈,她宁愿牺牲自己。
当警·察将程喜扣押时,程欢蓦地站了起来,挡在了程喜面前:“我记得那驾车唐恕开过,你是不是帮他背黑锅!是不是!”
程喜看着眼前气势矮了半截的姐姐,坚定地摇头,说:“车是我开的,人也是我撞的,不关其他人事。”
警察撞开程欢的肩膀,她看着程喜的背影一字一句:“我总有一天会证明,你今日的选择是愚蠢的。”
——
经历了一整天的大起大落,程欢已经开始招架不住,从坐着电梯下楼开始,整个人虚脱一样沿着墙壁慢慢滑落在地。
晕过去前不知是谁的手抱起了她落叶一样的身躯,她只想要沉沉睡去,然后回到噩耗发生之前。
醒来时是第二天的早晨,陈芝微刚刚推门进来,她永远都像是个要上战场的人,一点也不像一整晚没睡。她坐到程欢身侧,难得地,在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有意地来抚慰程欢。
浑身乏力的程欢在听到这句话后,整个人坐了起来,全身不可抑制地颤抖着。
她的好婆婆居然说:“欢欢,你还年轻,这个孩子你就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