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25话 ...
-
自从祖父病逝后，阮阮虽然去过意大利，但一直没有回过位于米兰的故居。
离开东京后，这些年她依靠着祖父留给她的遗产，在许多国家游学，专注于学习美术，只在刚抵达一个新城市的时候发消息告知一下父亲。除此之外，她没有再跟以前朋友们联系过。
哪怕她其实早就已经知道姐姐恢复了意识。
对于阮阮而言，在她的家庭里，母亲对她充满了讨厌，父亲又对她疏于关心。虽说她惦念着北川映见，但她一直没有勇气去面对姐姐。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她才能离开的如此决绝，如同冬日里飘落的雪花一样安静。
不过，即使是相对安静的冬日，但十二月份也总是格外热闹。才刚到月初，商家们就陆续张灯结彩，放出圣诞树和促销活动，吸引顾客前来购买，到处都洋溢着轻快的气息。有时候赶上一场大雪，会有许多年轻人跑出来堆雪人、打雪仗，非常快乐。
每当这时候，阮阮总是会独自坐在自己租住的公寓，播放着音乐，尝试着用手里的食材做一些当地的美食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她遇到过房东家的小朋友过来敲门，对她说着“Merry Christmas”，然后把大人要求自己送过来的礼物笑眯眯地递给她；也遇到过超市里语言不通的老妇人，与她互相比划着，用翻译软件进行交流，只为了对她说一句“你的眼睛真好看，漂亮的女孩，节日快乐”。
即使身处异国他乡，她仍会接收到很多的善意。
其实，阮阮起初没有想到父亲会同意她的想法，毕竟她当时的年纪还小，独自去游学是非常危险的决定。但是父亲点燃了一支烟，在他将烟掐灭在烟灰缸里的时候，他同意了她的决定，只是要求她去往一个新地点需要向自己报备，当然，他会帮她保密。
即使做出这样的决定可能有些轻率，但阮阮还是做足了出发前的准备。她会收集大量的信息，努力甄别真假，寻找最适合自己居住的比较安全的地方，也会提前换好当地的货币，学习一些常用的语言，背熟当地可以用来求救的电话号，以及熟记距离自己最近的警局位置。
曾经冒冒失失的少女，变成了新认识的朋友们眼中的那个看起来很成熟、冷静的女孩。当阮阮第一次收获这样的夸奖时，她忽然想起了源辉二。
……这些词以前都是用来形容他的。
长谷川彻当初找回来的那个手机，被当做证物交给了警方，后来由藤堂警官还给了阮阮。不过她将那张电话卡注销了，也再没有打开过那个手机，而是换了新的手机、电话号码以及邮箱地址。
后来Line等社交软件逐渐流行起来，她注册了新号码，试着在社交网站上搜索过其他朋友们的信息，最后只用小号关注了他们。
与东京有关的朋友里，唯一与阮阮有所联系的是宫崎惠子，说起来也是巧合，两个人是意外在社交网站上遇到的，后来便保持了联系。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惠子居然和山口阳子也认识，于是最后织本泉也联系到了她，这才有了小泉在后来故意透露清水五月的婚礼消息给她，希望将她引出来的这件事。
阮阮在心底很感谢几位女生朋友对她的包容和理解，她们虽然会跟她聊自己的事情，但都非常有默契地没有主动提起源辉二。其实随着时间的推移，数年前的那个平安夜对她留下的伤害已经越来越浅，经过很久的心理疏导，她艰难地走出了当时的抑郁与痛苦，很少再会梦到那时的场景了。
只是松尾至今仍处于被通缉的状态，期间还又犯过几次案件。只要他一日没有被逮捕，阮阮就一日没办法彻底放下。
如果这家伙能这么一直逃下去，说不定会逃出公诉期。
*
2013年12月31日。
美国宾夕法尼亚州，匹兹堡。
原本阮阮没打算在年末来这边的，从巴黎离开后，她原本打算去柏林。但房东太太说她一定会对匹兹堡正在举办的北美著名的国际艺术展有兴趣，甚至连居住的酒店都给她推荐好了。
这个展览与威尼斯双年展齐名，上一次举办还是在几年前。如此看来，错过了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再加上阮阮也想去安迪·沃霍尔美术馆看一看，于是就修改了计划，来到了匹兹堡。
来到位于福布斯大街的卡内基美术馆，从入口的雕塑到一进门就看到的肖像画作品，阮阮就感受到了不虚此行。而且本次展览有一半的参展作品都来自女性艺术家，这让她感到非常惊喜。正当她在从二楼的偏僻展厅欣赏过一位已故的中国女艺术家的作品，准备去找看Joseph Yoakum的作品时，身后响起了一个犹豫的声音。
“……阮ちゃん？”
日语。
她怔了怔，惊讶地回头看了过去。
“长谷川君？”
是的，叫住她的人竟然是长谷川彻，任谁也想不到，他们俩竟然会在异国偶遇，而且还是在艺术展这样特别的场合。
“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我看错了。”长谷川彻惊讶道，他是和同学一起来的，只不过他没什么艺术细胞，于是就自己闲逛起来，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阮阮。
原来长谷川彻在匹兹堡的卡内基梅隆大学读书，他在高中毕业后就来了这边，学的专业和计算机有关。
“现在应该是寒假吧，你怎么没回东京？”阮阮问道。
“你可以理解为我太优秀了，老师都不愿意放我回去。”长谷川彻笑嘻嘻地说道，倒是和阮阮记忆里的模样没有什么区别。虽说他这话有在开玩笑的意思，但阮阮在来之前查过相关的资料，这所大学的计算机专业赫赫有名，可见长谷川彻确实十分厉害。
“对了，你接下来打算去看什么作品？”他问。
“啊，我打算去看Joseph Yoakum的这些作品。”提到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刚重逢的生疏感也消退许多，阮阮心知这是因为长谷川彻擅长聊天，不过她也顺着这个话题介绍了起来。她介绍说Yoakum是“艺术家眼中的艺术家”——这些作品都是来自于他本人的游历，跟随着他的作品，仿佛可以身临其境地抵达黎巴嫩一样。
“我很喜欢这种将自己亲身经历的故事画下来，画自己看过的风景，遇到过的人，像是把自己编织好的梦境分享给大家一样。”她笑着说道。
注视着她的面容，长谷川彻恍惚了一瞬。
他忽然忍不住笑了笑。
“诶，怎么了吗？”阮阮问道。
“没什么。”他摆了摆手，什么也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多问，“你打算在匹兹堡待多久，等会要一起吃个饭吗？”
只是感觉他现在就好像在梦里一样，灵魂与天堂之间的距离似乎更近了一些。
随后，源辉二收到了一封来自美国的莫名其妙的邮件。
「如果哪天你受了工伤，可以考虑去找个时间旅行，所往之地，所见之人，应该会让你有所收获。」
*
2014年12月25日，香港。
下一站阮阮打算去的地方是佛罗伦萨，其实她本来是要与房东一家人辞别的，没想到却在人家家里的别墅过节了。主要是因为房东太太说，她有一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儿，而且她很久没见到日语说得那么流畅的年轻女孩了，所以想要邀请她和自己一起过节。
感念于房东太太对自己的照顾，阮阮推辞不掉，只好答应下来。
平时里为了照顾不会粤语的她，房东太太一般都和她用英文或者日语对话——是的，日语，因为这位太太原先住在东京。
这家人姓关，听说他们的女儿现在也在日本定居，不过关先生提起来，语气酸溜溜的，说是什么“女大不中留”，女儿是跑去东京和男朋友读书去了。
阮阮很识趣地没说话，只是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父亲。虽说情况有所不同的，但她当初只不过是回了东京一趟，就决定从米兰来到涩谷读书，如果她的父亲知道她留在涩谷的原因其实也是和一个男生有关，他会不会流露出和关先生一样的神情呢？
关太太拉着她，给她看了好多关家人的合照，这时阮阮才吃惊地发现，她竟然和这位关小姐在某次旅行中，有过一面之缘。
“看看，这就是我女儿和那个臭小子的合照。”关先生指着一张照片唉声叹气地说道，然后他忽然问道：“阮阮有男朋友了吗？”
长辈一般的关心让阮阮怔了怔，她想了想，回答道：“曾经算是有吧，因为一些事情分开了，好多年都没见了。”
关先生听了，不禁义愤填膺起来，说她这么好，怎么对方不珍惜她什么的，阮阮刚想解释，然后就听到关太太用几句话呛得关先生默默地去看电视了。
“别听他胡说，”关太太看向她，问道：“阮阮，你和那个男生分开几年了？”
“诶……等到明年就十年了吧。”阮阮有些不解地回答道，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这么久了？那岂不是中学时代就认识了啊。不过，就算你们之间有所误会，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有什么事是放不下的呢？”关太太瞪了一眼想要听墙角的关先生，把英语换成了日语。
“还是说，其实你已经把很多事都放下了，只是和对方有关的心结，还没有完全解开？”
阮阮惊讶地看向关太太，因为对方的确是一语中的。
是的，其实在她在和惠子建立联系之后，又与阳子、小泉陆续恢复了联系的时候，阮阮就知道，她其实可以再回东京。尤其是在去年她见过长谷川彻之后——和当年那些回忆或多或少有些关联的人们陆续地重新出现在她的世界里，而她对此的接受度非常良好。
她甚至可以和姐姐互相发邮件了。
唯有源辉二……
她是胆小鬼，是懦夫，是不告而别，是在这方面长不大的、可笑的少女。
“其实我们都是把你当女儿看的，虽说不知道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事，但因为不好的事情，和朋友、亲人，甚至喜欢的人不再联系……会不会有些不值得呢？”关太太问道。
的确是不值得，她的离开肯定是让亲者痛，仇者快。她没必要因为别人的错误而惩罚自己，但是，实际上她就是在惩罚自己。
身为案件唯一的幸存者，她没能帮助警方把松尾抓到，没能让案件就此终结，这是在道德上一直萦绕着她的困扰。即使她不是救世主，但她很难不去想，为什么……为什么只有她活了下来？
除此之外，那就是她和源辉二的事情了。
他憎恶欺骗，而她无论是出于什么意图，都欺骗了他。
她用欺骗得到的欣赏与喜欢，算是什么呢？
因此，阮阮的确很想念之前的朋友们，也很想见他们，只是她真的不敢贸然出现。何况过去这么多年了，他们真的还愿意见到她吗？
把自己的困扰简单地讲了出来，关太太沉默了一会，揉着她的头发说道：“傻孩子，你能活下来，当然是因为爱啊。”
因为……爱？
从表面来看，是因为辉二君和长谷川君及时地发现了不对，然后和警方一起找到了她，没能让犯人终结她的生命。他们的好意……是爱吗？
“不只是那种‘爱’，还有朋友、家人之间的爱。”关太太说道，“其实你能租到我们的房子并非偶然。在你初到香港之时，我们就接到了你父亲的电话，他希望我们能够多照顾你一番。在年轻的时候，我的先生和你的父亲就已经认识了。”
这句话让阮阮怔住了。
想到这里，她忽然明白过来，当初父亲为什么让她每到一个新的地方，要立刻告诉他，还说要保密什么的。原来，父亲对她不是疏于关心，他不仅在表面上给这个不希望被关注的女儿充足的自由，还在背地里默默地拜托人照顾她。
难怪一路走来，她遇到了诸多善意，现在想来，可能其中有许多人是受父亲拜托才来帮忙的。也许是他花钱雇佣的导游，也许是他帮忙引荐的老师与房东……难怪他放心自己在年少时就到处游学，因为他一直都在关照着他。
是她因为母亲，因为父母之间糟糕的婚姻，而下意识地把父亲也归类到了不合格的家长哪一类。是她不明白父亲的爱，每一种爱，都有自己独特的表达方式，他不像祖父那样直白，他是一个沉默而内敛的人。
从小到大那么多年的散养，其实她几乎忘记了父母离婚、姐妹分开对年幼的她所造成的伤害，忘记了母亲的存在。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再加上有祖父对自己的疼爱，她因此才能拥有相对比较乐观的性格。
上次和长谷川见面的时候，长谷川说，其实他很惊讶于当初与她母亲的一面之缘。因为在他眼底，像她这样的女孩，一定是在爱里长大的。没有爱的家庭，怎么可能会养出她这样的性格呢？
“我是什么性格？”阮阮好奇地问道。
“像此刻我想点的那杯热可可。”他回答道。
……她是这样温暖的人吗？
阮阮对此半信半疑。
现在想来，她的确是被爱着的，只是一直以来，她忽略了父亲。
*
在离开香港之后，阮阮按照原计划去了佛罗伦萨。随后她从织本泉那里得知了清水五月与柴山纯平将在北海道举行婚礼的消息，于是她在六月份去了一趟北海道，借着结婚的时机，送出了她准备的礼物。
其实，这也是她对大家态度的一个试探。
不过，当她看到社交网站上看到大家发布的消息时，她这才惊觉，她不仅在被爱着，反而是是恃宠而骄，否则她不能如此任性。
「清水五月@SatsukiShimizu：在今天的婚礼上，收到了一位非常意外的礼物，不枉我与她认识了那么多年。很感谢大家送给我的祝福，如果婚礼适合许愿，那我希望绘制漫画的作者，也可以像故事里的主人公一样，拥有幸福美满的生活。」
「北川映见@EmiKitagawa：不止一次收到类似的评论，就是经常有人说他在哪里哪里遇到了一个女生，和我长得很像，问是不是我。当然，沉迷于下棋的我并没有去过那些地方。但如果你要问我那是谁，那我只能说，对方是一个喜欢玩躲猫猫女孩。不过，游戏时间已经结束，该回家吃饭啦。」
「织本泉@IzumiOrimoto：前几天刚为一部电影录制了主题曲，是跟知名歌剧演员清水前辈进行的合作。和她一起聊了歌曲的主题，有关于友情，非常感慨，感觉受益匪浅。突然就记起了我在学生时代关系非常要好的一位的朋友，好多年没见了，也不知道她都跑去了哪里，希望她看到这一条，可以主动来找我见面。」
「神原拓也@TakuyaKanbara：趁着赛季刚结束的休息时间，去北海道参加了老朋友的婚礼，心里感慨万千。突然发现身边的伙伴们的感情都非常稳定，至于我……只能说幸好有位好哥们还陪着我，甚至情况比我更惨一些，我都有点看不下去了，想当年他也不是孤家寡人的啊。」
「……」
望着手机屏幕，阮阮沉默了一会，然后收到了织本泉发来的消息。因为源辉二没有注册社交网站的账号，她又没加他的Line，所以有时候知道对方做了什么事情，都要靠小泉的转发。比如之前得知他受伤一事，也是小泉说的，她还进行了一些夸大其词，吓得她差点直接去了源辉二住的医院。
好在北川映见有木村辉一这层关系，告诉她不必过于担心，她这才放下心来。
织本泉此刻转发过来的动态非常简短，因为源辉二说他要进行休假。除此之外，还有一张图片，是一张风景照，似乎在暗示着他接下来要去的地方。
在回忆起这张照片所代表的地点之后，阮阮怔了好一会，然后她想起了自己曾经在明信片上随手写过的话。
他竟然真的要去寻找她写过的诗句了。
……但是，怎么办，当初她可是没写过什么东西的啊！
了无音讯地消失了那么久，现在想来，如果是她在朋友们的立场上，肯定无法原谅那时候的自己。
可是大家却如此理解她。
心里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大喊，回去吧、回去吧！
阮阮将手机的屏幕按灭，她倒在床上思索起来。
……再等等吧，她先去一趟米兰。
*
从北海道离开后，阮阮回了一趟米兰，第一时间见到了她的父亲。听说她要回来，父亲专程开车去机场接她。平常两个人只用电话联系，虽然有视讯通话，能够进行视频聊天，但她还是不免再见到父亲的时候愣了愣。
当初还是中学生的她，已经长大了，至于父亲……他的皱纹也多了许多。
“回来了？”父亲问道。
“嗯。”
“还打算走吗？”
“……对不起，爸爸，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阮阮愧疚地说道。
“那就去吧。”季先生说道，他想要伸出手揉揉已经长大了的小女儿的头发，最后却把手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记得把他带回来给我瞧瞧。”他说。
“啊？”阮阮眨了眨眼，这才反应过来父亲说的人是谁，她不由得呆住了。
“傻孩子。”季先生不由得笑了笑：“你要记住，不论我和你母亲之间有多么不和，那都是我们俩的事情。无论怎么样，你和映见都是我的孩子，我会永远做你的后盾。”
“至于你母亲的事情……你姐姐虽然还在下棋，但也已经开始接手她那边的项目了，如果你在搞艺术的时候有所闲暇，也可以过来试试。”
“爸爸……”
部分女孩的一生会有遇到两个非常重要的异性，一位是爱人，一位一个是父亲。如今，阮阮终于明白了父亲对自己的关爱，虽然迟了许多年。
那么，那个曾经的少年……
好梦将归来。
TBC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第25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