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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灭心天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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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无悲离开之前,经过谷前小屋,想了想,还是去敲了门。
丁元还以为是有人来求医,匆匆来开门,看见施无悲,露出意外的脸色。
施无悲客气地道:“丁大夫,这段日子多承照顾。”
丁元听出他语气中的告别之意,不禁吃了一惊,道:“你要走了吗?她……孙大夫她知道吗?”
施无悲点了点头,尽量轻描淡写地说:“我笨手笨脚,惹她生气了。”
丁元微微沉默,脸色很明显地沉了下来,却道:“她对你不错,你不该同她置气。你这样一走了之,未免太不地道。”
这下轮到施无悲吃惊了。丁元竟仿佛也知道了孙明书对自己的心思。
施无悲如何不知道自己这样一走了之,确实对不起对自己情深意重的孙明书。可是他心里惦记着另一个人,这样留在她身旁,骄傲如她,显然不能够接受。所以她坚持要他走。
而无论现在陈亦卿如何待他——就算对他利用完便不告而别,再三地伤他的心——施无悲都从不曾想过,会放下她。
放下她,于他而言,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施无悲也不能够留下。留下不过徒增煎熬与难堪。
所以施无悲看着丁元,沉默良久,才字斟句酌地低声道:“丁大夫,阿卿……陈小姐她走了,我实在有些担心她。”
他虽说得委婉,却很明确地表明了自己的心意。丁元明显地怔住了。
施无悲说的全是实话。陈亦卿不知道在哪里,她刚刚经历人生中残酷的背叛,身心俱创,以至于竟曾尝试轻生。她并没有杀了尤优,可是她接下来准备怎么做?她是要化身成魔,在平川城里掀起血雨腥风,向尤优索偿一切,还是会就此远离纷扰人世,一走了之,再不出现?
施无悲很担心她。即便他为她经历九死一生后,她却不告而别。可是越是如此,难以成眠的夜晚,拿着她留下的帕子,刺痛双目的“勿念”二字,却越发令他心里放心不下。
施无悲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让丁元看清了他明显受过残酷刑罚、饱受摧残的双手。
丁元明白了。他放松了面孔,轻轻叹了口气,却歉意地道:“施少侠,是我话说急了。我心里,总以为明书是最好的女子,却忘了,尘世间郎情妾意,本不能强求。而那位陈小姐□□通透,想来必有令人折服之处。”
丁元是个实在人,说的话也直白诚恳。
施无悲为了救陈亦卿,毫不犹豫地答应废去武功,又为了她自投罗网甘受折磨,他一个外人,也能看出来他用情已深。
陈亦卿显然并没有对施无悲的感情予以足够的回应。旁的人或许会为施无悲感到不值,丁元却不会。
他很明白,这种事情,本来只是一往情深、心甘情愿。
丁元忽然变得这样通情达理,施无悲松了一口气。他看着丁元,迟疑着,还是试探着问道:“丁大夫,我一直没问过,你同孙大夫,是什么关系?”
丁元笑了笑,并没有立刻回答。施无悲觉得是自己多话了,不禁有些尴尬,于是道:“丁大夫,是我多事了。”
丁元瞧着他,微笑着摇了摇头,却坦然道:“我眼里,明书风姿绝代、医术卓绝,世间女子无人能比得上她。只是我不过是个平庸寻常的人,自问配不上她,也不想叫她知道我的心意徒惹烦恼,还请施少侠为我保密。”
施无悲看着他。话已推心置腹,他亦放下了初时的拘束,笑了笑,道:“没想到,丁大夫竟是我的知己。我眼里,阿卿,也是无人能比。”
两人相视一笑。
却在这时候,又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丁元急忙去应。拉开门,一个身影“扑通”一声,竟直直地对着丁元跪了下来。
“神医,求你救救他!求求你!”
是个带泪的女声。她说完这句,抬起脸,看着丁元,满脸乞求。
是个年轻的女子,姿容姣好,穿着一身翠衫,然而施无悲已嗅到了她身上的血腥味道。他略略端详,便发现她整个右边靠后的裙摆,已完全被血水染红了。
丁元见过很多求医心切的家属,见来人如此情状,想必病人的情况已经相当糟糕了。他并不避嫌,立刻伸手紧紧握住了来人的手,沉声道:“姑娘,你冷静些,病人在哪里?”
女子闻言,站起身道:“他在马车上!”
丁元点了点头,匆匆地走了出去。施无悲也跟出去。
马车停在数步之外,施无悲走得比丁元更快,第一个上了车。
宽敞的车厢里躺着一个人。他侧着脸躺在车上,脸孔被头发挡住,一动不动。
施无悲忽然觉得觉得此人看起来非常熟悉。他心头陡然狂跳起来,探出手,轻轻将那人揽入自己怀中。
夜色昏暗,他将那人小心地抱出来,借着月光,终于看清楚他的脸。
施无悲几乎连呼吸都停止了。
怀里的人脸色苍白,紧紧地蹙着眉,呼吸急促,似乎正受着巨大的折磨。
丁元也已赶到,注意力都在病患身上,并没注意到施无悲的异常,只道:“施少侠,你先帮忙把人抱进来我看看。”
施无悲微微镇定下来,抱着怀里的人进了小楼,将他放到榻上。借着灯光,便能看清,那人一身白衫,已沾染血污。
施无悲将人放上榻的瞬间,怀里的人猛然抽动了一下,然后口中吐出了一大口血。
施无悲脸上血色退尽,终于失声道:“师父!”
这一声“师父”被追在后面的丁元听见了,他不由怔了怔。
下一刻,施无悲已转身面对着他,喊道:“丁大夫!”
这一声叫的悲切,丁元回过身,立刻走过去,握住失去知觉的病人的手腕。
他的眉头很快皱了起来。
施无悲站在一旁,左手紧紧握着右手,却道:“是不是要让她看?”
丁元点了点头。
施无悲不再说话,抱起人便往外走。门口,却站着刚刚送人来的那个女子。她脸色惨白,却道:“你要带他去哪?”
施无悲没空理她,只轻轻闪过身,便抱着人消失在夜色中。
丁元赶紧过来拉住已趋癫狂的女子,道:“姑娘,他带着病人去见神医了,他走得快,你不要急,我这便带你追进去。”
施无悲疾行在夜色之中。怀里的人,时不时地猛烈抽搐,口中涌出大量鲜血。他不断地自艾夜的背心给他渡入真气,却如石沉大海。
艾夜的经脉之间空空荡荡,竟似是武功散尽。
施无悲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况下与自己的师父艾夜相遇。印象里的艾夜,总是潇洒不羁,施无悲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虚弱的模样。
艾夜说过,他年底便二十四岁。而现在不过是初夏而已。但想到这个可能性后,施无悲仍然遍体生寒。
他全力疾奔,很快回到刚刚离开不久的屋子。
大厅里的灯还是他之前燃起来的。孙明书便坐在厅内的桌子前,明亮的灯光,将她满面的泪水照的一清二楚。
施无悲心里猛然一痛,一时竟说不出话。
孙明书未料到他竟去而复还,呆住了,脸上的神色悲喜难辨。
两人正僵持着,施无悲怀里的人却又抽搐了一下,猛然呕出一口血。施无悲回过神,再也无暇关心其他事,只是大声道:“孙大夫,救救我师父!”
孙明书一怔,目光从他脸上挪开,落到他怀里抱着的人身上。昏迷着的艾夜神色极其痛苦。
她略略沉吟,便道:“你把他抱到隔壁的房间里,我马上来。”
孙明书的声音显示出她已恢复了身为医者的镇定。施无悲心里稍稍放松,立刻按她的吩咐,将艾夜抱到隔壁的房间里。
孙明书刚走到艾夜身前,艾夜便又猛地抽搐了一下,呕出一大口血,仍然没有睁开眼。施无悲道:“他一直这样,并不清醒,但隔会儿便会抽搐呕血。”
他并不知道他自己的声音已沙哑颤抖。孙明书面无表情地瞧了他一眼,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又探出手去握着艾夜的手腕。
她微微闭上眼,过了片刻睁开来,却不说话,只是走了出去。只一会儿又去而复返,手里提着一个木箱。
她走到艾夜的身前,飞速下针。施无悲在旁瞧着,大气也不敢出。
孙明书手腕轻动间,已连施数针。期间艾夜又呕血了一次,脸色却渐渐平静了下来,连呼吸也趋于平稳。
孙明书终于住了手,额头上已冒出了些细密的汗珠。她退开几步,却在一侧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施无悲还来不及同她说话,外头已响起了脚步声。丁元携着送艾夜来求医的女子匆忙赶到,看见躺在床上不动了的艾夜,那女子面上浮现出一种难以描述的恐慌,扑了上来。
施无悲轻轻探出手,拉住她的身子,低声道:“别担心,他好一些了。”
她停住,看着艾夜已平静了许多的脸,听见他呼吸声平稳有力,心头一松,却有些支持不住般地往地上软倒,眼中怔怔落下泪来。
施无悲看得揪心,已轻轻托起她,将她搀扶到一侧的椅子上坐下。那女子定了定神,才道:“神医,多谢你,他……他没事吧?”
施无悲忍不住抬眼看了看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的孙明书。后者却正扶着头,闭着眼,微微蹙眉,似乎正苦苦思索着什么。
施无悲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温和,道:“姑娘,这位才是孙明书孙大夫。”
那年轻女子怔了怔,才对着孙明书站起身,道:“孙大夫,我有眼不识泰山,还请神医包涵。”
孙明书睁开眼,神色里透着一股淡淡的倦意,却轻轻地挥了挥手,道:“姑娘怎么称呼?病人同你是什么关系?”
这些问题正是施无悲十分关心的。
那女子此刻已渐渐镇定下来,见孙明书问,略一踟蹰,便清清楚楚地道:“孙大夫,我叫朱晴,我父亲是青云镖局的朱临风。他……他是我的未婚夫,名叫艾夜。”
孙明书微微皱眉,看了施无悲一眼。
施无悲心中亦十分震惊,未想到自己风流不羁的师父,竟有了一位未婚妻。
孙明书并不等施无悲出言解释,已问出下一句:“那么,这位艾夜艾公子,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她这么一问,朱晴的眼眶又有些发红,道:“我不知道!昨日我们在平川城的酒楼里吃饭,他本来好好的,忽然就说有些难受。刚走出店门,他便开始呕血,呕了一阵,竟没了知觉。平川城里的大夫束手无策,让我来幽冥谷来找孙神医。”
孙明书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了,却不再说话。倒是施无悲心里想到那个可能性,一时有些踌躇。
朱晴见孙明书忽然不说话了,心里不禁又有些慌乱,道:“孙大夫,请你救救他,朱晴必当回报大恩!”
言毕,便俯下身去,向着孙明书拜倒。
施无悲心事重重地看着孙明书,孙明书的目光碰到他的眼神,又闪躲般地移开。她也并不理会朱晴的哀告,径自对丁元道:“艾公子失血过多,需要服药补血。”她报了几个药名,丁元点头示意明白后,孙明书才对着朱晴道:“朱姑娘,你随丁大夫去为艾公子煎药吧,我还需要对艾公子进行进一步的检查。”
朱晴见孙明书镇定自若,站起身应了,便随丁元出去,留下施无悲和孙明书。
孙明书等脚步渐远,才看着施无悲道:“你是不是有话想说?”
施无悲略一沉吟,道:“我曾跟你说过,我是一个命不长久的人。”
孙明书脸上看不出情绪,只点头道:“我只知道你的修武方式异于常人,以至于我无法按常用的方法替你散功。但这几日我全面地检查过你的身体,却并没有发现患病的痕迹。我以为是我误会了你的意思。”
江湖上行走的人,刀口舔血,大多命不长久,孙明书的理解并没有什么错。
施无悲便将自己下山时艾夜告诉他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孙明书。
孙明书沉默了半天,才道:“这么说,你所修习的灭心门的功法,才是导致修习者活不过二十四岁的原因?”
施无悲点了点头,道:“师父所知道的,也不过这么多。据说,他上一代的灭心门徒,也就是我的祖师爷,在二十四岁那年……原本好好的人,就死在了他面前。”
孙明书瞧着施无悲,脸上还是看不出情绪,但心已完全沉了下去。
她早在施针之前,便已觉得难有作为。再听说了施无悲谈到的独门功法后,更知自己今日救不了眼前人了。
她并不想亲口说出令他绝望的消息,沉默了良久,却仍不得不慢慢地说出实话:“恐怕我无能为力。他的身体在急速地衰竭,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况。”
她并不习武,虽也通晓一般武功修习者的修习方式,但上次她欲用以针刺穴之法为施无悲散功不成之后,孙明书便也知道,施无悲所修习的武功,大异常人。
艾夜目前的情况,她也没有找到合理的解释,只是暂时施针,控制他身体崩溃的速度而已。
施无悲听到她这一句“无能为力”,脸上渐渐浮出绝望之色。他慢慢地扶着一侧的椅子上坐下来,沉默良久,才低声问道:“他……他还有多少时间?”
孙明书看着他的脸色,心里也十分难过,却仍选择了实话实说:“最多不过一天了。他会越来越频繁地吐血。不知道最后会是因失血过多,还是因全面衰竭而……”
她看着施无悲,没有说出那个字。
施无悲却明白了,怔在当场,眼底的惊惧惶恐,终于渐渐变成一片死黑的绝望。
他用了很长时间,才勉强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我师父他……他似乎很痛苦,你有没有什么办法?”
孙明书看着施无悲绝望的脸,不忍地垂下眼,避开他的目光,低声道:“施针可以减缓衰竭的速度,但是却控制不了太长时间。他再次呕血的时候会更加痛苦,而且按照目前的状况,他可能……可能不会清醒了,所以药物也无法喂入。唯一可想的办法便是燃香,令他睡得安稳些。”
施无悲怔住。怔了一会儿,他的眼里,却悄无声息地流出泪来。
施无悲沉默着流泪的样子,令孙明书心头压抑而难受。
她很不喜欢看着他伤心难过,却一次又一次眼睁睁地看着他伤心难过,而她自己竟一点办法也没有。这种感觉,令她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与厌恶。她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安慰他,不知道要如何才能保护他不受伤害。
孙明书只能走到他身前,蹲下身,轻轻地探出手,抚在他的面颊上,小心为他拭去流出的泪水。
她自己不知何时,也已落下泪,低如呢喃的声音微微有些沙哑。
她说:“对不起,是我无能,救不了你师父。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