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心》新夜暖茶_

25、温柔相待

　　施无悲手上的纱布拆下后的第二天，早饭时，孙明书道：“今日我要去山上采药，你要不要一起去？”
　　施无悲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忍不住看了看她不太方便的那条腿。
　　孙明书知道他想说什么，撇撇嘴：“你放心，我又不是第一天当瘸子。你若是不想去，我就一个人去。”
　　施无悲马上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陪你一起去。”
　　这句话令孙明书心情大为好转，她浅浅地笑了笑：“那我去换衣服。”
　　片刻后，孙明书穿着一身天青色的紧身短装，提着一个硕大的背篓走了出来。
　　施无悲早收拾好碗筷，还准备了馒头、水囊、柴刀等物，等在厅内。见孙明书出来，道：“正好，上山去还可以弄点野味回来吃。”他说。
　　施无悲想起自己数日未尝肉味，忽而有些雀跃之意。
　　孙明书看着他有些孩子气的表情，忍不住笑起来，道：“施少侠，你可以带上盐巴，一会儿在山中烤些野味充饥，以慰数日无肉之苦。”
　　施无悲深觉有理，钦佩地点头：“我竟没想到，神医果然机智。”
　　他立刻去取了盐巴来。回来时，却见孙明书已找出一根拐杖，握在手里。
　　施无悲略有些迟疑，还是道：“我可以背着你走。”
　　孙明书道：“我倒不是不想叫你背，但是你还有重要的任务。”她指了指那个硕大的背篓。
　　施无悲笑了笑，将背篓背起来。
　　施无悲本是山林野人，此刻久违地漫步于山林之中，竟觉得有些畅快。孙明书也毫无想象中的娇气，握着拐杖，一步步走得很稳。
　　碰见一处陡坡，她才有些踌躇。正吸了口气，准备一鼓作气地攀上，忽然觉得腰间一紧。
　　却是施无悲走了过来，轻轻揽着她的腰肢，拖着她一掠而上。
　　他的呼吸就在她耳边，她脸不觉有些红了，却低声道：“谢谢。”
　　施无悲蓦然想起她对自己的心事，一时倒不好说话，想了想，道：“现成放着一个绝顶高手在此，神医竟不知善加利用，简直暴殄天物。”
　　她被逗笑了，却指着前方一处长得颇高的大树，道：“既然高手都发了话，小女子怎好意思拒绝你一片诚意。你看到那树上的鸟窝了么，且为本神医掏下鸟蛋来尝尝鲜吧。”
　　施无悲一笑，道：“神医稍后。”
　　他取下肩上的背篓，拿着砍刀，走到树前，一刀将砍刀砍入树中，却借着力拔起身，然后伸手揽住一根枝桠，又借力往上攀。
　　有佳人助阵，施无悲想起了师傅的教诲，有意卖弄，孙明书只看见他身形飘逸潇洒，白衣翻飞间，竟已攀至高处。
　　她有些心惊肉跳，却见他又从从容容地下来，走回她面前，将两枚白色的鸟蛋摊在掌心给她看。
　　“怎样？”他笑着问。
　　“高手果然厉害，小女子佩服。”她忍不住笑。
　　她瞧着他眉目间的得意之色，心情大好，却道：“看来我们今天可以吃到温泉煮鸟蛋了。”
　　施无悲有些惊讶，道：“山里竟有温泉么？”
　　孙明书笑得很开心：“待小女子为大侠带路。”
　　走了片刻，柳暗花明处，一方池子出现在眼前，一股温泉正源源不断地注入池中。温泉水冒着腾腾的热气，池子周遭都缭绕着一层茫茫雾色。
　　孙明书站在池边，冲他招招手：“你把背篓放下，过来。”
　　施无悲迟疑了一下，还是听了她的话，把背篓放下来，走过去。
　　“你把衣服脱了，到泉水里去。”
　　施无悲这下没有听话，只站在那里不动。
　　孙明书站在那里，脸孔因覆了一层蒸腾的潮热雾气，略略泛红，显出一种朦胧之美：“你害羞？”
　　施无悲不说话。他不说话，经常表示默认。
　　孙明书心情很好，笑嘻嘻的：“大侠，我可不是要非礼你。这处温泉是疗伤圣水，对伤口恢复大有裨益。”
　　施无悲还是很犹豫，看见孙明书站在水边，笑眯眯地想说话，身子却晃了晃，低呼一声，竟直接跌进了池子。
　　施无悲冷眼旁观，她却一直没上来。加之泉水冒着热气，里面的情形又看不清楚。施无悲想了半天，眼看时间渐长，终于叹了口气，跳入池中。
　　他没怎么费力，便捞到一个温软的身子。小小的人儿在水里闭着眼睛，唇角微微上扬，笑容纯真又狡黠。她的发丝柔顺散开，轮廓优美的身体恰恰浮在一缕日光之上，看起来像个正在做着美梦的仙子。
　　施无悲此刻忽然想起来自己与孙明书初见之时的感觉。
　　她是真的很美。
　　眼前的情形，令施无悲仿佛觉得心脏漏跳了一拍。然而，迟疑只有一瞬。他很快回过神，微微用力，将她托出水面。温泉水并不深，只到他的肩膀。施无悲早猜到多半是这个结果，却又不想也不太敢对她发脾气，只好苦笑道：“我若不下来，你是不是就不肯出来？”
　　孙明书笑眯眯的，反手揽住他的脖子：“你是大侠嘛，肯定会来救我的。”
　　一阵轻柔的气息拂过他的面颊，施无悲不知道那是她的呼吸，还是池子里蒸腾的雾气。他只是觉得自己的脸上有些发烧，亦有些神思恍惚。
　　施无悲陡然想起了陈亦卿来。
　　漫长的岁月之中，她大概也曾经历过类似的时刻。与不是阿墨的另一人——也许是尤优——面面相对，满心柔软。
　　施无悲忽然觉得有些释然。
　　尽管陈亦卿清清楚楚地告诉他，她心里始终只有那个死去的阿墨。但是施无悲却知道，她对尤优，的确怀着一种深厚的情感。而且，即便是到了今日，她对尤优的情感仍然深厚，远远超过对后来出现的施无悲。
　　所以，尽管施无悲从没有承认，但在心里，对于陈亦卿和尤优的关系，他终究是介意的，终究是失落的。
　　但是此刻，看着孙明书绝美带笑的脸孔近在眼前，他忽然明白了陈亦卿。红尘十丈，活色生香，又有谁能真正无动于衷。此刻他身心都经过残酷折磨，而陈亦卿不在，只有孙明书耐心温柔地照顾着他。正如他没有陪伴在陈亦卿身边的时候，她也许也曾无助绝望，而那个时候，或者正是尤优在她身边，温柔相待。
　　心里苦苦守着阿墨的陈亦卿，却再也不放任自己对另一个人交付真心，于己于人都如此残忍。
　　施无悲忽而有种冲动，想要找到陈亦卿，告诉她，他仍在她身边。也许，纵使他的陪伴不能长久，也胜过她要永远守着这无边寂寥。

　　此情此景之下，孙明书能够触动施无悲的心。
　　但孙明书与陈亦卿是完全不一样的。她很美，也很坦白——像是开在山高水远处一朵肆意而生动的花。
　　她的心意明媚热烈，他却不能接受。
　　所以施无悲只是轻轻地拨开孙明书揽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轻描淡写地道：“神医，你这样可就真的是非礼了。”
　　饶是孙明书素来特立独行任性妄为，听了这句话，还是变得面红耳赤。她将他推开，却低声地嘟哝道：“我给你处理伤口的时候，早就什么都看过了。”
　　这句话令施无悲也变得面红耳赤。
　　两个面红耳赤的人泡在水里，沉默了一会儿，她才说道：“你多泡一会儿，我去换衣服。”
　　她显然是有预谋的，连衣服都准备好了。但是施无悲此刻当然不敢质问她。
　　他老老实实地呆呆泡在泉水中。温热的泉水刺激着还未愈合完全的伤口，微微有些痒，却又很舒服。
　　她过了一会儿才在池边道：“我把你的干衣服放在这里，你上来吧。我在林子里等你。”
　　他用最快的速度换好了衣服。她坐在林子里的一棵树下，发着呆。看见他走过来，才道：“我有点累了。我们回去吧。”
　　施无悲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期待的烧烤野味自然也没吃成。回到住处，时间才刚刚过了午后。施无悲去做饭，她只是说；“我有点累。我要去睡觉，你别来吵我。”
　　她关着门，一直到天黑，都没出来。
　　施无悲做好了晚饭，便去敲门。他敲得不太大声，却足以令房内的人听得很清楚。
　　但门内没有动静。
　　他便站在那里，敲一阵，停一阵，又继续敲。
　　也不知道敲了多久，才听见孙明书有些恼怒的声音：“干什么！我不是说了别来吵我吗？”
　　施无悲静了静，才道：“孙大夫，饭做好了。”
　　“我不想吃！”她的声音显得很烦躁。
　　“你中午就没吃饭。”他微微犹豫后，如是说。
　　屋子里沉寂一阵后，响起瓷器砸在地上的声音。想必是她摔碎了桌上的茶壶。
　　施无悲沉默了很久，才轻轻地问：“你在生我的气吗？”
　　门被陡然拉开，他看见孙明书脸色苍白地站在门后。
　　“我讨厌你，你给我滚！”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失控的愤怒。这种愤怒让施无悲先是茫然，然后，他心里慢慢升起一种落寞。
　　他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才低声道：“如果我有冒犯你的地方，我向你道歉。”
　　他的声音带着诚恳的懊恼和自责。
　　他只不过是想让她开心一些，却没想过，她本是极其骄傲的人。他的优柔寡断，带来一些错误的暗示，究竟伤到了她。
　　而他心有所属，且命不长久，为何还会贪恋于她的温柔相待，甚至无心地想要索取更多？他本没有资格。
　　孙明书听见他这样说，一时间静了静，沉默了半晌，却瞧着他冷冷道：“你并没有冒犯我的地方，只是我忽然看你很不顺眼。你知道出去的路，今晚便走吧。”
　　施无悲怔住。
　　他怔了一会，才勉强笑了笑，正要说些什么，孙明书已截口道：“我救陈亦卿，已要求过你先付诊金，是我无能，没能够废掉你的武功，但却让你因此受尽了苦头。所以这件事情上，公平地讲，你并不欠我什么。”
　　施无悲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默默地看着她。
　　孙明书显然已下了某种决心，道：“陈亦卿既然不告而别，又怎么会回到这里来。你留在这里等，也不会有任何结果。我看，你要是想找她，还是尽早出去想办法比较好。”
　　陈亦卿走后，两人就一直有默契地对这个人避而不谈。此刻，孙明书却终究主动提了出来。
　　听到“陈亦卿”这个名字，施无悲的神色里已带上一丝黯然。这丝黯然，清清楚楚落入孙明书眼中，令她觉得心头涌上难抑的焦躁烦闷。
　　“你走吧。”她本还想说些什么，却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用这三个字草草结束了对话，当着他的面，关上了房门。
　　他在已经关上的房门前，站了很久，才问道：“你是真的要我走吗？”
　　他又等了很久，孙明书始终没有回答。
　　于是施无悲低声地道：“孙大夫，那你多保重。我……我过些日子再来看你。”
　　他回到房间里，将自己的东西简单地收拾成一个包裹，走出门，看见孙明书正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往院门去的方向。
　　他略略放重了脚步。
　　她听见了，回过头，目光在他面上扫过，又看了看他手上的包裹和肩上背着的长剑上。
　　施无悲也瞧着她。
　　他不知道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期待着她挽留自己，还是只是等着她主动放他自由。也许都有。他孤身一人，并不是对他人的温柔相待毫无感觉。但是，他的确如她所说，心里惦记着另一个人。
　　孙明书沉默了很久，才抬起手指，轻轻地指了指离开的方向，道：“你走吧。”

　　他走了。
　　孙明书站在风里，站了很久，才慢慢往厅里走。
　　他做了饭，整整齐齐地摆在桌子上，细心地扣着碗。
　　孙明书将盖在盘上的碗揭开，提起筷子，慢慢地吃起已经凉透的菜。
　　她吃着吃着，却簌簌地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