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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往事不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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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军一决后,双方停战,夏城之中安国士兵的粮草已被断绝,还能够支撑不过十余日的光景,再加之伤病员数量众多,根本没有银两医治,仅余的三位主将一边书信一封八百里加急送向帝都的长公主,一边为稳定局势忙得焦头烂额。
而雪、延联军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整个军中开始流行一种时疫,已经死了不下百人,即便是隔离了感染者也不能阻止时疫在军中的传播。于是所有的军医天天聚集在一起研究控制这种时疫的办法,焦头烂额,生怕上面怪罪下来性命不保,却又迟迟找不到解决的药方。
而此时在帝都,皇宫。
皇帝的寝宫——宸阳宫内。
宫宸殿和宫衍在殿内对峙着。
宫衍坐在上方的主座上,而宫宸殿站在下首,微微眯起眼睛,丝毫不顾尊卑地质问道:“陛下可知如今的战事吃紧,一切的享乐在现在都是不合时宜的,况且还是陛下这种荒唐的作法。”
“朕知道。”宫衍头都不抬一下,心不在焉道:“那又如何?改朝换代本就是亘古不变的规律,大楚总有亡国的那一天,那朕还不如就当了这个亡国之君,遗臭万年也算是名垂青史。”
“你……”宫宸殿每次跟宫衍说起话来都感到力不从心,大多数时候都是被气的,她的语气中已是抑制不住的火气:“你只为了满足那个妖妇的一己之私就要整个大楚作陪葬吗?”
“是,又如何?”宫衍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来,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又垂下头去,道:“皇姐若舍不得大楚,那就废了朕,自立为帝啊。”
宫宸殿闻言,怒极反笑:“陛下真是本宫的好弟弟,先皇的好儿子。那陛下可否告诉本宫,兰蝶究竟有什么好的,为什么您为了那个女人可以背叛父皇、背叛本宫、背叛天下万民!”
“因为朕爱她!”宫衍的情绪忽然失控,抬起头来,双眼血红,声嘶力竭:“这世上,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对朕好的人,也是唯一拿真心待朕的人……”
宫宸殿打断了他的话语,逼问道:“难道父皇就不曾拿真心对你,你是他唯一的皇子,自你出生,父皇几乎把全部的心血都倾注在你的身上,骑马、射箭,哪一样不是父皇亲自亲自教你……”
“那是他做给群臣看的!”宫衍粗暴地打断了宫宸殿的话,站起身,一步一步地逼近了宫宸殿,嘶哑的嗓音显得悲哀:“他巴不得借着朕厌政的由头立你为皇太女,让你来做这个千古第一的女帝!为什么,当年皇后难产去世,举国同哀,万民同悲,灵牌可以入宗庙,享受后世祭拜,棺椁可以入皇陵与父皇同穴而葬。而朕的母妃呢?她即便是生下了朕这个所谓唯一的皇子却连最末等的名分都得不到,朕一出生就从她身边被强行抱走,谁又能告诉朕这是为什么?父皇去世之后,她又被迫离宫为父皇和皇后守灵,三年之后竟被残忍地殉葬,而且竟然是因为先皇的遗旨!
朕在她死前去见过她一面,母妃微笑着对朕说她不怨,一点都不怨,她只想朕能够好好地活下去,还有就是追封她一个名分,哪怕是最末等名分,因为至少,这可以证明她是父皇的妃嫔,她可以名言正顺地成为父皇的人。可是,当朕在朝堂上提出时,所有的大臣乃至百姓都反对朕,他们说父皇曾对天立誓,一生只娶皇后一人,永不更改。呵,朕还能说什么?
你是皇后亲生,迎雪也是皇后亲生,你们都是大楚最尊贵的嫡女啊……只有朕是这宫中唯一的庶子,你能体会到朕的心吗,皇姐!”宫衍将“皇姐”二字咬得重重地,听上去非常讽刺。而宫衍的双眼血红,痛苦万分。
“你以为本宫就甘心吗!”宫宸殿也一反常态地失去了平日里稳重的形象,情绪激动:“要不是因为你的出生,母后因为父皇的背叛伤痛欲绝……母后那时已是不惑之年的人了,本来再过几年就可以安享晚年,就是因为你的出生,母后整天再不能安定,她费尽心血地传太医、求取怀孕的偏方,她觉得父皇做出的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没有能力诞下皇子。最终母后确实怀孕了,可她都是那样岁数的人了,一边是心力憔悴伤痛欲绝,还要一边装作关怀你的模样,维护她母仪天下贵为皇后的气度,这胎又如何能够怀得安稳?她怀胎八月就早产,产下迎雪七日不到就高烧而亡,可怜迎雪从未见过母后……至于那个女人,她本就是罪有应得!
若不是你,陛下。本宫如今早就是你说的,那千古第一的女帝,又怎会对你一个庶子俯首称臣!母后的一切,本宫和迎雪的一切,就是被你们母子毁的。陛下又何必旧事重提呢?”长公主毫不顾忌地死死抓住宫衍的衣襟,抬起头,眼中散发着骇人的光芒,逼视着他道。
十余年了,这对貌合神离的姐弟终是彻底决裂。帝王之家,向来就没有真情可言,哪怕,是至亲之人。
宫衍一挥衣袖,挣脱了长公主的钳制,反倒是冷静了下来,看向长公主的目光也带了一丝复杂,眼中渐渐真情流露,果真帝王都是喜怒无常的。他有些自嘲道:“皇姐,我们为什么会走到今日的地步?”
“造化弄人罢了。”长公主却怒气未平,冷冷地回答道。
宫衍没有在意长公主的态度,望向窗外,一片秋凉与萧瑟。他眉宇苍茫,继续道:“朕记得,朕小的时候很羡慕你。那个时候,朕日日都看着皇姐清晨策马在皇宫禁院里飞奔,马蹄踏碎了一地的露珠。朕那时常在想,若是朕可以像皇姐一样潇洒地纵马该多好……”
闻言,长公主神色稍有缓和,眸中也出现了一丝波动,却半晌无语。
“后来朕稍稍长大了。得知皇姐撰《定国全策》,横扫三国,更是艳羡万分。也更是觉得朕自己是多么地平庸无能,又是多么地不配坐在那把龙椅上。皇姐,是你在逼朕,用你的才华时刻提醒着朕是多么地无能!你究竟把朕当做什么?是你登基的障碍还是你操控政权的傀儡?”宫衍自嘲地一笑,凝视着窗外的双眼更为深邃。
长公主依旧无言。
宫衍转过头,目光停驻在长公主还不曾衰老的容颜之上,缓缓道:“在朕的记忆中,印象最深的还是那次宫宴,只因为那一次宫宴,皇姐,你替朕夹过菜。”
是啊,是有这么一回事……宫宸殿的思绪一直飘到了那一次宫宴。那一年,父皇还在世,宫衍也只是一个四岁的小孩子,一次宫宴,她坐在宫衍身旁,她一直是不喜欢这个弟弟的,可是那一次也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她凝视着宫衍天真无邪的面庞,竟不由自主地为他夹了一筷子菜,放在他的碗内。宫衍惊喜地仰起头,也用筷子夹了一大夹菜,塞到宫宸殿碗内,嚷嚷道:“皇姐吃!”她望着那张满是期待的稚嫩面孔,只感到心头一热,一种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
宫宸殿苦笑,笑得那样凉薄,那样无奈,二十八载年华,她杀过多少人?又伤了多少人?辜负了多少人?像她这样的人,死后大概会下阿鼻地狱吧……她喃喃:“对不起……对不起,阿衍。今生你我注定了是这局面,本宫实在没有办法强迫自己……怪就怪天意弄人。不过,国库内的存银你可以全拿去,就当是这些年来本宫偿还欠你的……”说罢,眼中忽然充满了期待,道:“若是有来世,我们再做姐弟好吗?”
“好。”宫衍背过身,高大伟岸的身躯微微有些颤抖,像孩子一般约定道:“只是,一定要做同父同母的姐弟……”
宫宸殿在他身后微微点头,他却未曾回首。她忽然跪下,长叩在地,施以对君王的大礼,道:“陛下保重,臣,誓死守护大楚直到最后一口气!死后,臣亦会向我大楚王朝列祖列宗请罪。”说罢,再三叩拜,站起身来,悄然离去。
宫衍的眼角,划过一滴晶莹的液体,映照着阳光,却在那么一瞬,又消失不见,只余下湿痕……身后的人,是他的至亲,他恨,亦羡慕,更不舍。
这时,兰蝶走进来,默默地立在宫衍身后,片刻后伸手从身后环住了宫衍的腰,嘴角现出了一抹淡笑,眼中的快意一闪而过。
宫宸殿一袭华服迤逦数丈,朝门外走去,嘴角划过一抹欣慰的笑容,眉眼间皆是释然。许多时候,没有留下遗憾,即是最好。
此刻正值午时,太阳金色的光辉斑驳了这片九重宫阙,将红色的宫墙衬托得极为妖娆。红墙内是宫廷的绮丽浮靡,红墙外是战乱的烽火狼烟。不变的唯有这一片红墙,见证着宫内多少场纸醉金迷,又经历过多少次江山易主……
宫宸殿忽然觉得眼前有什么东西晃花了她的眼,原来是发际垂下的金流苏,她一把扯下,微一用力掰弯,松手,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二十八年,就如同流苏落地般,除了那声声响,其余的皆是虚无。
除了能在史册上留下一笔,其余的她什么也没有。
御书房门被宫人轻轻掩上,从此,便是万水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