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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诡谲风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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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态龙钟的皇帝端坐在龙椅之上,削瘦的面庞隐隐透出的几分威严,也仿佛被岁月消磨的一干二净。满堂文武所仰视的是殿上那个不怒自威,使人不由得俯首称臣的身影,然而他听到的却仿佛是殿下那些鲜红的,澎湃跳动的年轻的心脏在跳动,他也听到岁月的讥笑,听到自己的血脉中流淌的汁液滞涩,拥挤的嘈杂,就像板结的泥土,积塞着,有陈腐衰败的气息,在他的口鼻间弥漫。
他一眼扫视殿下,偶尔会与年轻臣子的目光碰撞,偶尔也能洞悉他们眼中的跃跃欲试,他竟会蓦地感到震怒,然而当他扫视一番,身子却萎顿下来,他再也寻不到那双眼了,因为面前每一个于他而言可以轻易践踏的蝼蚁,眼中都折射出凌厉的光,想要洞悉他的一切,看到他锦衣玉食下包裹的,蜷缩在角落的卑微灵魂。
然而不会有任何一位臣子看得清楚老皇帝的内心,他的面庞上早已没有任何神情,他的眼太浑浊,教人只望得见一重一重帷幕。
他们按部就班地做着自己的工作,待着殿上的天子点头或是摇头,为这盛世的烟花添上一点一点火苗,未曾想它盛放的是绚烂的花海,留下的是冰冷的残烬。
“如今河阳水患,已有数千流民丧命,虽未波及帝都,但若不尽早处理,只怕教子民寒心。”死寂的朝堂上,一本一本奏折被宦官呈上,众人看不清天子的神色,只是见他不过略微翻看先前几本,到了这本竟格外仔细,似是略一思索才开口。
堂上仍是一片死寂,天子便慢声道:“颜将军,这折子是你呈于朕的,不如你便来帮朕想想,当如何整治这水患?”颜侗仿佛梦中惊醒,只觉殿上数十道凌厉的目光扫视而过,登时腿一软,竟忽地跪下了。
“微臣以为……以为……”颜侗匍匐在地上,却是生生记不起门客所言,冷汗津津而下。
“颜大人且说便是了,陛下向来赏罚分明,你如今替陛下体察民情,陛下应当好好奖赏才是。”文武两列大臣之间,玉冠朱袍的男子,回头躬身道。
男子形容俊逸,剑眉入鬓,世子官袍下更显得长身玉立。
颜侗举目与他对视半晌,便立刻又垂下头去,那双眼睛含着冰冷的笑意,不似老皇帝的混浊,而是一片澄澈清明,却教人望如深渊,不寒而栗。
他的嘴唇微微动了点,唇角掀起莫名意味的笑意,像是轻蔑的挑衅,又立刻抿在一起,泛起不似常人的苍白。
颜侗不知哪里来的胆子,竟道:“陛下英明,臣以为河阳乃边境之地,与帝都尚有一顿距离,河阳人口贫瘠,流民泛滥,且如今洪势正猛,若当下遣人治患,只怕引起流民骚乱,趁乱涌入帝都。倒不妨待洪势渐弱,再——”
未等天子发话,颜侗便被旁人打断:“颜将军的意思莫不是待流民皆丧命于洪涝,朝廷再加以解决?”颜侗身后之人沉声问道,怒形于声。
那人神色刚毅,肤色粗粝,大约是常年镇守边关所致。
此言一出,便有旁的大臣附和,只是一旁另一服玄衣的年轻臣子向外迈出一步,又用余光一瞥身旁之人,神色中带了愠怒。
最前头的朱衣男子本是笔挺而立,却蓦地回头,将这一眼收入眸中,便冷声道:“大都统可是对尹将军所言有所不满?不知因何竟要对将军带了愠怒之色。”
被称作大都统的男子平静的与他对视,眉眼说不上俊秀,却透着逼人的英气。
“墨玉不敢,只是尹将军所言未免过于尖刻,微臣想,颜将军约莫不是这个意思,。”顿了顿,又补道:“颜将军想来也不会如此视人命如草芥。”
“朕也觉得,尹卿是过虑了,那么颜卿觉得何人能够担这治水大任呢?”皇帝沉默了许久,终于发话。
颜侗不语,倒是另一服蓝袍的官员言道:“微臣以为,尹将军爱惜民力,又立下赫赫战功,派将军去再合适不过了。”说罢,抬眼望着朱衣男子,又立刻垂下眼眸。
爱惜民力四字落入皇帝耳中,他神色未变,却将双手扶在龙椅之上,笑道:“沈卿说的是,尹卿当是最好人选。钟夷以为呢?”
朱衣男子浅浅勾唇:“钟夷以为,再好不过了。”
“父皇,钟夷还有一事禀告。”秦钟夷躬身道,“军部尚书颜侗私藏军饷,触犯重朝大律,理应加以重罚,请陛下明察!”他句句铿锵,义正词严,最后竟改称陛下以表决心,却教墨玉听得狐疑。
“哦,可有证据?”皇帝直起身,直勾勾地望向匍匐着的颜侗,眼中却未有怒气。
颜侗仿佛听到冷汗滴滴滑落之声,骨节被自己捏得咔咔作响,这一天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局棋终于到了他被弃置之时,他赌输了,走错了,只看得到万劫不复。
他狠狠在大殿上磕了三个响头,竟出奇的镇静,沉声道:“没有证据,证据早就被微臣销毁了,但殿下说的句句属实,微臣,认罪。”说罢,便感到全身气力皆被抽尽,如垂死般不得动弹。
他感觉得到前方森冷又带着笑意的目光,却没有力气抬头去看。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秦钟夷竟蓦地跪地,一字一句沉声道:“父皇请念在颜侗忠心耿耿多年,又立下赫赫战功,请父皇从轻处罚。”
声音刚落,竟又有一批大臣跪地,“恳请陛下从轻处罚!”
墨玉扫视一眼,眼前站着的,竟只有寥寥几个了,不由得叹一句世态炎凉,这一群群跪下的不过盼着秦钟夷的庇佑,谁又是真正念及昔日同袍之谊。
墨玉依旧站着,不做声。
“不如将颜侗贬为庶人,发配虞关。”话音落地,便引起一阵骚动。
好一个从轻发落,虞关,虞关,北地,忽的墨玉眼中却闪过另一个地名,让他莫名心悸,却又不知缘由。
只是这虞关,近来出现的频率,委实高了些。
颜侗听了这话,几乎昏死在大殿之上,那虞关是什么地方?只怕他还未到那里,便死在路上,尸骨无存了罢。
秦钟夷微微眯了眯眼,身子躬得更低,叫人看不清神色,“这颜侗虽是我一手提拔上来,但王子尚且与庶民同罪,本应满门抄斩,但钟夷实在不忍,不知父皇以为如何?”
皇帝深深望着自己一手栽培起的世子,兀地笑了:“钟夷以为如何,便如何罢!”说罢,便在宫人搀扶下走下大殿。
众人三三两两走出大殿,那颜侗却是被宫人架到镜明司等候发落,秦钟夷踱到墨玉身前,道:“往后尹将军去往河阳,大都统行事要更小心才是啊,莫要叫人捏住了把柄,如这颜侗教本宫为难一般教二弟为难。”
墨玉神色依旧一派沉静,朗声道:“教世子费心了,不知这虞关有何特别,近日教世子这样关注?”
秦钟夷一笑:“大都统实在好奇,何不自己前去一探。”说罢便拂袖而走。
尹哲见秦钟夷离开,便立刻上前,“你是觉得这虞关有问题?”
“大约只是给我们个下马威罢。”公子去往北地,这虞关又是必经之路,虽觉事有蹊跷,墨玉却未再深想,只道:“公子不在,我也不好妄下论断。”
“河阳偏僻,这一去数千里路,来回也当月记,此去不知何日能归。”尹哲紧紧握住剑柄,咬牙道。
“到底是你心急了些,中了他人圈套。”墨玉将手按在尹哲剑柄之上,冰凉的触感让愤怒的将军登时清醒过来,眼中露出羞愧之色,墨玉走向城墙,负手而立,“将军莫要担心,墨玉一人应付得来,况且将军你虽走了,那颜侗却也北被贬,大局还并未失控。”
尹哲望着面前削瘦却刚毅的身影,有些莫名的悲哀,本应是鲜衣怒马的少年,却不得不在这权力漩涡的中心浮浮沉沉,岂知微末的沙砾哪里扭转得了乾坤。
仿佛猜到了老臣的心思,墨玉低声道:“人定胜天。我跟着公子这么些年,起码还是学了些本事。”
“唉,大都统同公子倒是越发的像了,叫老臣不知好是不好。”
“这世间恐怕未有几人能与公子相提并论,尹将军莫要说笑了。”
尹哲并未反驳,或许墨玉说的本是事实,金鳞岂是池中物,那被墨玉,甚至自己所敬仰的人,大概本就有叫人臣服的力量。
尹哲默默离开,墨玉望着老者渐行渐远,突然感到力不从心,他不是那人,一切的坚毅不过是他坚硬的铠甲,眼下身上似有万钧之重,那看似坚硬的铠甲似乎,也裂开了缝隙。
风起,将云揉成不同的形状,聚散无常。
一层一层云气覆盖在大殿之上,教殿中之人望不真切。
他向远眺望,望见晴空万里,一派祥和,昂首再望,却是迷雾缭绕,朦胧缥缈。
镜明司是乾止帝亲设,更是胤弘帝当政后唯一保留的前朝遗部,专门关押朝政重犯,刑罚更是令人发指,本是各朝大都统管辖之地。然而重朝襄国颁立世子后,便渐为世子接手。
镜明司建在帝都以西笼霞山脚,背靠山峦,前抵斛河,斛河水深,更有泥沙淤积,不借吊板渡河比登天更难,东西皆有重兵把守,便是侥幸进入,也难以逃出生天。
因此,劫狱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而此时,头戴兜帽的黑衣男子独自立在守卫身旁,只低声说了几句,那守卫便大开铁闸,护其进入。男子将手中令牌收入袖中,曳地的黑色披风下隐隐露出朱色衣带。
狱管将男子带到新开的牢门前,低声嘱咐了几句,便后退着离开。
男子蹲下身子,像是在仔细辨认狱中面目全非的人。
他忽然笑了,声音沙哑带着冰凉和戏谑:“颜大人可还安好?想不到几日前还春风得意的颜将军,今日竟沦为了阶下囚。”
牢房中的颜侗抬起眸子与他对视:“果真是将死之人,老朽今日却也敢与世子当面笑谈了,便是明日见了阎王,老朽也抬得起头。”颜侗的声音飘飘忽忽,时断时续,时而夹着一阵阵咳嗽。
“笑谈?颜大人好兴致,想来在这狱中吃的苦头,倒壮了大人的胆。”秦钟夷用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叩击着牢门,倒像是他的催命咒。
“这牢中阴湿,恐世子患了伤寒,老朽岂不是罪加一等,还请世子快快离开罢!”他闭上眼,不看面前的人,双手却在微微颤抖。
他为了这人,手上沾了多少鲜血,每每他闭上眼,那些冤死之人的死状便纷纷现于眼前,他怕,不是,他曾经怕,也曾经想要辩解,但如今他也累了,也成为了众人中的一个,想着也便不怕了,若能早些见到他们,那样也好。
但死前,他却在也不想见到面前之人。
秦钟夷看见他闭上眼睛,便不再叩击牢门,只是立起身子,冷冷望着满身鲜血的老者:“我未曾想叫你死。”颜侗不应,“只是你需再为我办一样事。”
颜侗蓦地睁开眼,眼中怒色,愤恨一闪而过,全都化作了苍凉:“世子是教老朽死都不得安生罢。”
“你若不愿,也罢。”秦钟夷作势要走,却又回身,眼中森冷更甚,“那便教尊夫人,同令嫒与颜大人一同上路罢,也免得大人黄泉路上无趣,大人以为呢?”
颜侗忽然上前抓住牢门,玄铁所制的牢门却毫不动摇,他只听到仿佛是自己血液沸腾的声音,那让人憎恨的眸子就在近前,可是他竟又不敢相望了。
懦弱的灵魂在一瞬间无所遁形。
“好,颜侗,”老者萎顿下来,像是血液都已流干,苍老了几十岁,“颜侗愿听世子调遣。”
秦钟夷满意地离开。
“哈哈哈哈——”颜侗忽的开始大笑,辨不清眼角流下的究竟是血亦或是泪,兜兜转转,自己竟仍在这棋局之上,自己错了一步,就终究输了自己。
他只好走到弹尽粮绝,走到鲜血淋漓。
可笑的是,棋局已胜,棋子何从,棋局不胜,棋子何从?
秦钟夷向着更黑的地方走,听到脚下秋叶碎裂之声。
他知道,自己心里,同样有什么事物在支离破碎,被他碾成湮灰,被秋风吹的四下飘零。
不见昔日儿郎,但余心字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