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第五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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瑟兰迪尔是个向来行事果决的人，在需要做出某些决定的时候，他从来不会迟疑太久。
就像去年他在辛姆拉德城，只花了一晚上就决定不顾一切地放任自己对“艾戈拉斯”的感情，当断则断，快刀斩乱麻，是他一贯的信条。
现在，他也没有犹豫多久，几乎在索伦还没能做好准备的时候，就给出了不容置喙的答案。
“帮我接上手臂。”他的声音清晰而铿锵有力，吐字发音里丝毫没有一点拖泥带水的味道，足以显示了他对这个答案的坚定，毫无疑虑，义无反顾。
索伦吃惊地怔了半晌，才恍然醒悟过来，轻笑了一下，那不知是冷笑还是自我嘲讽，短促的一个音节里面包含了很多晦涩不清的复杂情绪——失落、悲伤、难以接受等等，以至于之后的沉默显得那么突兀和漫长。
“……”瑟兰迪尔仍然被抱紧着，无法动弹。索伦把双手挪到了他的背后，拢住了他的双肩。
那是一种近乎于眷恋不舍的绝望姿态，他非常用力地抱住这个不知道有多么心爱疼惜，却不知道有多么仇视自己的精灵。拥抱的姿势压迫着瑟兰迪尔脱臼的部位，带来难以承受的麻痹感和阵痛，强烈的痛楚又透过连接的经脉神经传递着，肆无忌惮地往身体深处钻。瑟兰迪尔全身无力，汗如雨下，里里外外好几层衣服早已在前前后后连续的纷乱灾祸中被汗水浸透了。
他盗汗得很厉害，止不住的一直在冒汗，就好像要迅速流干身体里的所有水分，最里面的一层真丝衬衣湿透后，黏在伤口上，引起一股蚂蚁噬咬似的麻痒和刺痛。
出汗出得这么厉害，一方面是因为受刑的剧痛，另一方面其实是来自于精神上的压力。
在这种最糟糕的时刻，偏偏还有更糟糕的事情要发生。
瑟兰迪尔心里其实有点准备，他敏锐、聪慧、警觉性本来就很高，不可能对某些事完全没有预感。
牢房就这点大小，逃也没地方逃，他又双手被缚，无法反抗，有些事显然已由不得他。
这时候，他的内心却非常冰冷，接近于冷酷的状态看待这一切，如果说，他的内心世界已封入了寒冬，所有的感情都已结冰长眠也不为过。
他在这种处处受到胁迫的绝境中，却仍然保持着一丝近乎于冷酷，不近人情的理智，连索伦都觉得有些惧怕他。
良久之后，由于索伦一直没有将刚才的承诺付诸行动，瑟兰迪尔遂以最尖锐的语气冷笑起来：“你果然还是要出尔反尔。”
“不，我……”生冷无情的话语无疑像铁锹破冰一样重重刺伤了索伦。他迫不及待的想要为自己辩护，却又觉得那么做只是徒劳的挣扎而已，“……你，你真的那么想杀了我？”
含着一点点愚昧的挣扎和惊讶，索伦的寻问从先前的强逼威胁，转眼间已变得软弱无力，没有丝毫威慑力了。
瑟兰迪尔对他的示弱无动于衷，再度想要挣脱禁锢，索伦慌忙环拢他的肩膀不肯放手。
等到瑟兰迪尔坚持不懈着，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剧烈而骇人，隐隐的透出了一股不惜粉身碎骨的决意，索伦才胆怯地微微松了一下怀抱，瑟兰迪尔就趁着这个空隙逃脱了他的束缚，但是因为很难稳住重心，身体不由自主地往粗糙的岩壁上倒去。
索伦吓得低声惊呼，伸手想要去做出一个保护的动作，避免他的肩背撞伤，但结果却落了空。
“你别再把自己弄伤了！”
瑟兰迪尔别过头去，把脸对着墙壁死角，努力地忍着剧痛侧过肩背，缩紧身体。他打算无视索伦的存在，就那么靠在墙角里准备安静地打个瞌睡。
这精灵的脾气实在也太犟了。
索伦泄气地一叹。
他知道瑟兰迪尔现在臂膀脱臼，会很难受，没有人可以在酷刑的折磨中安稳地睡着过去，即使再疲倦。双手被反缚在背后，这个姿势时间一旦长了，臂膀的压力会酸痛到难以想象，加上铁锁的重量，给肩部骨头错位施加了更多的压迫，痛楚会随着时间流逝慢慢加重加深，精灵的身躯即便免疫力够强大，不易发炎发烧，但这种折磨始终是刻骨铭心的。
这样能好好睡觉休息么？
索伦想过去，温柔地抹去瑟兰迪尔脸上的汗水，想帮他接上手臂，减轻他的痛苦。可是他伸出去的手，偏偏很不争气地又缩了回来。
他的内心是那么的矛盾，在已经用尽了最后的力量，布下法术，耗尽最后一点余力，断绝了自己的退路之后，他现在只是在熬时间等待缓慢的消亡罢了。显然，如果干脆地一了百了死在瑟兰迪尔手上，干干净净，早点结束灵魂被黑暗之心侵蚀吞噬的痛苦，不失为一种爽快的解脱，可是……
——可是他不想死，在这个时候，他是如此的惧怕死亡。
诺多族给牢房安置的床还算舒适，也有一条薄被，索伦卷着被子靠在墙边呆滞而迷茫地坐了一会，最后颓然地倒在了床上。幸好床够大，有足够宽裕的空间，让他和瑟兰迪尔彼此互不影响，各据一方。
身体的寒冷感让他不住想往温暖的床被里钻，他揪住床单，把头拼命地埋进去，全身渴望着温暖，而迫切地紧贴着质地还算柔软的被单，尽管牢房里本来就有点阴冷寒潮，但他却像身处在冰天雪地里一样不住瑟瑟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瑟兰迪尔恍恍惚惚地觉得索伦的呼吸声越来越轻了，他的意识被一阵很难用语言形容的奇香唤醒，随即引起了警惕。
那气味带着一点血腥的腥甜，又带着一点馥郁的芳香，令人似乎能联想到午后阳光的味道和花田的幽香。
这气味对他来说很熟悉，尽管只闻过一次，之后也再没有寻找到过类似的香味，但它在记忆中是那么深刻刻骨。
瑟兰迪尔仿佛陷入了迷幻的梦中一般，想起久远以前，他昏昏沉沉地坐在马背上，周围飘散着原野芳草的清香和夜露的湿重，因为非常困倦的关系，年少的他还缺少了一点警觉性，不知不觉的就缩进了背后那个男人令他感到香甜安稳的怀抱里，沉沉睡了过去。
那是无意识的，那时候他还小，身体还没有完全长开，清瘦娇小，正正好好能以一个十分舒服的姿势蜷缩在男人怀抱里，惬意地打个小盹。
那男人身上有一股奇特的很好闻的香味，胜过碧草的芳香和夜露的清雅。
他以为，有些人可能天生身上就带有这样的清香，况且那男人不是精灵，谁知道别的种族是不是就会散发出甜美诱人的香味呢？
不过他后来发现，那香味并不是一直存在的，似乎当男人虚弱濒死的时候，香味才会浓郁得肆意飘散，随处可闻，就好像散发出这种香味的人会在下一刻化作一缕带着香气的轻烟消失，那身躯不过是一副幻象罢了。
那种独特的香味，令瑟兰迪尔记住以后，再也无法忘怀。
乃至后来，他的记忆中一直保留着那美好的，淡淡的，混杂着苦涩和甜美的珍贵印象，像一段着笔清浅随意的铭文。
【别再想起我，小精灵。】
【如果将来你再见到我，杀了我，不要犹豫。】
转眼已经有六百多年了，时光如此匆匆，而记忆中的芬芳却仍然停留在那最香醇甜美的一刻，不经意间回首，才猛然发现，原来周遭的变故已经迅速地如奔腾的河流一去不返……
即便是路过同样的一条河，也再无法寻回当初共同品尝过的那些清泉。在精灵族西迁之前，年少的瑟兰迪尔多次又回访过那条他们当时取水同饮的河流，那个有着漂亮长发的男人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算再去独饮那河中的清水，也没有当时的味道了。
如今想来，已分不清，眷恋的到底是那股独特的香味，还是那互相间接来转去多次的清水的甘甜。
为什么后来一直都只喝酒呢？因为所有的水，喝起来都太淡，只会更令他触景伤情，想起那时润过喉间的河水多么清甜爽口。
其实回味的不是那时喝下去的水，而是身旁那个笑起来温柔得令人心醉神迷的人。
昏暗中，瑟兰迪尔勉强扭过脖子来，眼睛死死地盯向倒在床上，一直在不停哆嗦的索伦，“……你为什么会这样，那个在花园里被我们撞见，杀了图尔巩的男人是魔苟斯伪装的吧，他对你做了什么？为什么让你继续留下来？”
“我……”索伦稍稍调整了一下姿势，使自己能够顺利发出声音来，好好地回答瑟兰迪尔的疑问——毕竟能让他再愿意出声和自己说话，已经让索伦感激涕零了。他实在忍耐不住身体的寒冷，剧烈地哆嗦了一下，才出声说下去，“我真的下定决心，洗心革面，这点我保证对你没有半句谎言，我承认是因为迷恋你，让我希望能从现在起站在精灵的阵营这边。魔苟斯可以洞察我的内心，他捏碎了我的黑暗心脏……”
“黑暗……心脏？”瑟兰迪尔轻微地一怔。
索伦磨了磨牙，咬合的齿间发出不甘心的低沉呻吟声。他这个人很要脸皮，尤其在心爱的人面前，更希望维护自己在对方眼里真善美高大上的外表，他不能忍受自己丑陋的一面被瑟兰迪尔看到，这重重挫伤了他的自尊心。
但他现在别无选择，身不由己，只能服软地坦言：“我不想在你面前死得很难看，但我时间不多了，我得提前提醒你……也许等会你就会看到，我化成一具难看的腐尸，然后再变成一滩有毒的血水，记得不要碰那滩血水……不管你是不是会怀疑这点，我确实已经没有力量了。”
索伦心中涌起强烈的悲伤，他用力咽了一口唾液，才压下那种蚀骨般的痛楚，轻轻地问：“瑟兰迪尔……你喜欢我现在这个精灵的模样吗？呵呵，不过现在问你这个，你肯定会说不喜欢……”
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呢？
他想得到什么样的答案呢？
瑟兰迪尔当真有认真地考虑起来。
其实他一开始以为只是巧合，他在阿罗斯河边的森林里救下索伦的时候，在索伦重伤昏迷过去，他把他送到明霓国斯去让医术最高明的宫廷医师急救的时候，他隐隐有察觉到索伦身上有那股熟悉的，独特的香味。
清新而淡雅，那味道他一辈子不会忘怀，但是从索伦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气太淡，淡得仿佛是他的错觉，所以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一个巧合。
后来他知道了索伦的真实身份后，又一度认为那是种族的问题，也许每个迈雅，不管是好的坏的，都这样。直到他向维拉乌欧牟确认了此事。
瑟兰迪尔感慨地闭上眼，他多少有那么点自命清高，对自己说过的话有着强烈的责任心。
他还能记起，当时年少的自己说过的话，以及那时悸动的心情。
每个少年心目中都会有一个英雄，那个美好的幻影就是支撑着他，让他能够忍受艰辛，不断刻苦奋进，让自己强大起来的指引路标。
母亲是他心灵上纯善的支柱，那个男人则是他心中光明的巅峰。
“索伦，你以前的名字叫迈荣？”
索伦猛地睁大眼睛，就好像忽然遭遇一道晴天霹雳，眼底橘红色的诡异光芒像电光一样迸射出来，接着又被一股冰冷的金色暗芒压制下去。
“你怎么知道的？”索伦仰起头，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惊恐，目无焦距地看出去，略微一想，“小乌告诉你的？”
从语气可以听出来，他对此并不太高兴。
迈荣的那段过去已经彻底和现在的他断开了，那对他来说，已是不可触碰的最痛最血淋淋的伤处。自己原本美好的本体被生生剥离，然后堕落进丑陋的黑暗里，那是何其不堪的过去，就好像一个本来长相还不错的普通人，被硬生生拔去了外皮，露出难看的血肉，成为一个惊悚骇人的怪物，面目全非，不堪入目。
那段尘封的过去，在索伦看来，是任何人都不可以再去揭开的。
然而此时，他却愿意静静地倾听瑟兰迪尔说下去。
“你原来的模样，是蓝色的长发，金色的眼睛？皮肤也像现在一样，有点苍白，五官深刻，看起来很容易令人心生好感……你擅长雕刻宝石？”
“小乌还说了些什么？！”
瑟兰迪尔似乎在努力地回忆，酷刑的折磨令他即使只是去思考也变得很艰难，“……说你原来有个未婚妻，万木与百花的创造者，阿门洲的维丽，雅——”
“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了，我并不爱她！我……”索伦急切地想要澄清什么，几步踉跄地爬行到瑟兰迪尔身边。
他伸手想要去抚摸那张冰冷秀美的脸，却又犹豫地停住了，“我……我只爱你，瑟兰迪尔……你是我心里唯一的光芒。”
这样的甜言蜜语听来未免太过浮夸和肉麻，但是此时从索伦的嘴里迸出来，却像是耗尽生命般，用上了所有的力气。
他感到手足无措地把头埋进岩壁和臂弯里，焦虑不安地胡乱摇着头，看起来全身都在紧张和焦急地颤抖着，简直是有点神经质。
他就半倒在瑟兰迪尔的身侧，瑟兰迪尔转头看了他一眼，好似冰冷，又好似温和地问：“听说神祇也会交欢，你以前和那个维丽发生过那种关系没有？”
索伦急忙用力摇头道：“没有！当然没有！”
瑟兰迪尔嘴角微不可查地勾了一勾，面容沉冷下来，做了一个很明显的自我挣扎的动作——他低下头，恍如冷漠地垂下眼皮，眼底光芒暗冷而幽静，复杂的情绪交织在那冰冰凉凉的眸色深处。
他有时候就是那么不可捉摸，连索伦也看不透。
就那么仿佛经过了一段漫长的思想斗争之后，瑟兰迪尔道：“你先把我的手臂接上——念在你没有碰过别人，我成全你的遗愿。”
他这话听起来仍然带着施以恩惠般的高傲姿态，却殊不知，他花了多大的勇气才能说出来。
索伦永远不会知道，瑟兰迪尔在这一刻自愿给出的一点牺牲，是需要多么破釜沉舟的决心，又是承受了多大的精神负担和道德压力。
那些滋味和沉重，他都永远不会告诉索伦。
作者有话说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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