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2、入土扈 ...
-
冬季正是游牧民族休养生息之际,绝大多数的土尔扈特人都回到王都内与家人亲友团聚,并为来年开春的狩猎活动做好准备。兰吟三个外乡人进入城内,立即引起了土扈百姓的注意。
四周投射而来的敌意目光令茜红不寒而颤,禁不住扯着主子的衣袖轻声道:“格格,这里的人怎得个个都似凶神恶刹般的?”兰吟反手握住她冰冷的手道:“不怕,咱们后面有人看护着,他们是不敢肆意妄动的。”
“有人看护?”茜红回首望去,正是刚才在城门外扣留住她们马车的两名土扈士兵,此刻正手持锐矛,跟随在身后数丈。
“押了马车行礼不算,竟还要近身看管。难不成怕咱们身上捆了火药不成?”穆景远见状,摇头笑道:“恐怕还是受我所累吧。土扈常年受沙俄所制,对于贸然出现在国内的洋人自然不会存有善意。出师不利,后面的倒霉事可能会接踵而来。”
“无论如何,先找处落脚之地再做打算吧。”兰吟在家客栈前停下来,见其内装饰虽简朴却也还算干净便道:“就是这家吧。诸事放一旁,先填饱了肚子再说。”
三人拾级而上,立即有个浓眉大眼的土扈青年出来挡在门前,横眉厉声道:“走走走!客满了!你们去别家吧!”
茜红瞅见里面的几张空桌,刚欲开口却被一把拽住,只见兰吟上前笑盈盈地用纯正的蒙古语与那青年攀谈了两句。那青年顿时面色一红,又犹豫地看了看她身后的穆景远,终于还是退身让他们进入。
原本有些喧杂吵闹的客栈内陡然安静下来,在进食用餐的客人都纷纷停下手来看着三人,更有个硕壮的中年汉子大声嚷道:“依仁台,你糊涂了!你忘了你老爹阿古达木是怎么死得吗?竟还让白鬼子和贱女人踏足到自己的地盘!”
那唤作依仁台的土扈青年抖了抖身子,紧咬着牙一声不吭地进入了厨房。
穆景远则扒着自己的一头金发,泄气地自语道:“白鬼子!白鬼子!这绰号可一点都不好听啊!”待找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后,茜红忙着掏出绢帕擦拭杯碗,更引来旁人一阵唏嘘。稍顷只见依仁台捧上来盘烤得金黄的羊腿,穆景远立即似饿鬼投胎般地扯了块大嚼起来。
兰吟望着羊腿上的厚腻油膏,不禁皱眉仰首问道:“没有其他清淡点的吗?例如米粥、点心,即便是个素炒菜也是好的?”她素来不喜荤腻,在伊犁之时尚有赵世扬为自己张罗素肴,但自出了关后每日三餐都食肉麦饼,如今看到这荤食便陡生恶心。
依仁台听了双眼发直,疑惑道:“什么是素炒菜?”
穆景远则直翻白眼,挥手道:“丫头,你当这里还是大清啊!别说是素炒菜了,能看到棵葱就算是稀罕东西了。有肉吃不好吗?吃肉长肉,吃肉长力气!”
兰吟失望地端起杯子抿了口,却是腥涩的马奶茶,耳边又不断听到那中年汉子叫嚣的咒骂声,终再也隐忍不住,随手扔了杯子,拍案而起喝道:“吵什么!扰得本姑娘吃顿饭都不得安生!你有本事上阵杀敌去啊,只知扯着嗓子在这里羞辱手无寸铁的教士妇人,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那中年汉子顿时愣住了,见对方娇滴滴的个女子却义正词严地指责自己,不禁指着她又道:“你——”
“你什么!”兰吟哪容得对方开口,又冷笑道:“本姑娘行得端,坐得直,平生没做过愧对天地良心之事,容不得你这个外三路的陌生人来教训我!瞧你这模样,也是个体面之人,上不对君王纳谏进言,下不对子女严管深教,却似个无知妇孺般当街喧闹,你羞是不羞?”
中年汉子被说得哑口无言,顿时没了气焰,只得泱泱地矮身坐下,怒目瞪着她。
兰吟揉挫着拍红了的掌心,妙目转向尾随入店的两名土扈士兵道:“你们也别费力气了!回去告诉宫中的巴根总管,便说有大清来的故人在此等候,请他务必亲自来一趟!”
那两个土扈士兵对视了眼,便一溜烟地跑了。兰吟这才吐气坐下来,见茜红张口结舌的模样,不禁奇道:“怎么了?”茜红回过神,摇头叹道:“格格,您好厉害啊!瞧这里的人一个个都高头大马的,您真的不怕吗?”
“怕?茜红丫头你在说笑话吧!你家格格向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钟馗见了都要避三分的主!”穆景远抹着嘴角的油渍,笑呵呵道:“我适才还在琢磨,这兰丫头自进城后一直气定神闲,莫不是改了性情?哈——终究还是爆发出来了!
兰吟见茜红用手撕了片精瘦的羊肉放入自己碗内,不禁咬牙切齿道:“都是帮莽夫鲁人,竟连付筷子都没有!”
穆景远缩了缩肩膀,暗自嘀咕道:“小姐脾气一上来,将先前说的话一股脑儿都忘了。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待三人用餐完毕后,便由依仁台领着去了后院的客房休息。穆景远进了自己的房间后倒头便睡,倒是茜红将两人的卧房里里外外整理了遍,又换了两套清爽的被褥方才和兰吟一起躺下。兰吟素有认床的习惯,但许是数月来长途奔跑劳累,这夜一沾床铺却也酣沉睡去。
在通彻心肺的寒意中惊醒,兰吟睁开眼却是身处在间简陋的柴房内,四壁透风,冷若冰窖,唯一的扇窗户已被木板封死,只有几道微弱的阳光借着窗隙射入屋内。此刻她身上仍只穿着入寝时单薄的中衣,不禁冻得牙齿咯咯打颤,而更堪忧的是穆景远和茜红的安危,一时间心焦如焚。
正在自己不知所措之时,紧锁的柴门霍然被打开,一个高大的人影自光亮处走进来,她眯了眯眼,待看清来人后不禁冷笑道:“原来是进了家黑店,你这个老板却是做暗手生意的?”
依仁台闻言神情颇不自然,将手中的件羊毛斗篷丢到她面前。兰吟也不为难自己,强忍着那斗篷所散发出的霉臭味径自裹上,随即抬首问道:“与我同来的那两个人呢?”
“女的被敖登带走了,他原本是想连你也一并买走的。”依仁台红了红脸,带丝腼腆道:“可我没同意。”
“谁是敖登?”兰吟冷着脸,咬唇问道:“是做什么的?”
“敖登便是适才与你起口角的人。他是马商,有时候也做些人肉买卖。”依仁台蹲下身,抚着她的脸颊道:“我想你原本也是个好人家的姑娘,定是受了那白鬼子的欺骗,才误入迷途的,所以即便敖登出二十两银子买你,我也拒绝了。”
兰吟强压住心里的厌恶,又低声问道:“那——那白鬼子去哪里了?”
依仁台眼中浮现出凛冽的恨意道:“上面的主子会亲自处置,保管他生不如死。这些洋鬼子都是恶魔投胎,该将他们的血抽干了后挂在树上喂兀鹫,让野兽吞噬他们的骨骸永不超生!”
兰吟闻言不禁打了个寒颤,面若死灰。瞅见她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依仁台不禁朗声笑道:“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待处理完了那白鬼子,上面不再追究你的事,我便放你出去。”
“谁会追究?”兰吟眨着眼,试探地问道:“难道你也怕上面追究不成,若是如此还是将我递交了出去,我不想拖累你!”
依仁台似颇为感动,拍着胸脯道:“你放心,即便上面的知道了也不怕,决计不会为难我的。”
兰吟轻应了声,想了想又道:“守城的侍卫不知是否去予巴根大人通报了?前次汗王出访大清,我兄长曾与巴根大人有过数面的交情,如今我既已脱离了白鬼子的挟持,自然不用劳烦他白跑这一遭了。”
“巴根大人焉是如此轻易可见的?那两个侍卫想来是通报不上去的,即便是报上了也无碍。”依仁台不以为然道:“连汗王对上面的主子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问了,巴根大人自然也不会来寻事!”
“看来你的主子倒是个有权有势之人,竟连身为汗王心腹的巴根大人都不敢轻举妄动!”兰吟闪过脸冷笑道。
“这是自然了!”依仁台不无自豪道:“汗王荣宠主子是举国皆知之事,再说了他们是一家人,焉有生分之理?”
“原来是一家人哦!”兰吟应声垂敛双目,眼眶下划上了两道淡青的阴影。
依仁台见她颓然的模样,忧心问道:“莫非是着凉生病了?”伸向对方额头的手猛然被攥住,似有兰麝扑鼻,他顿时面红耳赤,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么了?”
“你可是唤作依仁台?”兰吟贴近他,嗓音低哑地道:“交谈了许久,你似还不知道我的名讳吧?”
依仁台眼神闪烁地点点头,不禁用力反捏住对方腻滑柔酥的小手。
“那么依仁台——”兰吟古怪一笑,抬起晶亮若星的黑眸盯着他道:“你去告诉诺敏王子,如若随我来的两个人但凡是出了一丝差池,我兰吟会亲自吸干了他的血,挂在树上喂兀鹫!”
当柴门再次被打开时,只听得外边脚步杂沓,似有兵士排列整队,兰吟蜷曲在墙角,静待着来人。稍顷诺敏一身雪白的狐裘锦褂,玉面红唇,似个浊世翩翩公子般地踏进来,脸上竟还带着幸灾乐祸的神情。倒是后脚跟进的巴根瞅见她狼狈的模样,急挪了几步又猛然停下,杵在原地紧皱起浓眉。
“我教父和茜红呢?”兰吟缓缓抬起眼问道,脸虽对着巴根,目光却是恶狠狠地瞪向他身后的诺敏。诺敏撇开脸,状似悠闲地弹掸着衣褂上的灰尘。
巴根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即道:“穆神父安然无恙,茜红丫头也只受了些皮外伤,眼下二人正被安排在驿馆中休息。汗王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赏赐了金银以做安抚,待修整几日后,便会派兵护送你等离开土扈。”
兰吟似并未留心听巴根说话,只一昧盯着诺敏,瞅得对方极不自在,懊恼地转过脸来嚷道:“你一直看着我作甚?”
“你过来!”兰吟勾勾手指,见他犹豫的模样不禁嘲讽道:“怎么?你莫非是怕了不成?”
这一说诺敏果然气哼哼地走到她面前,扬起脸道:“我怕你?我王已不要你了,你还神气甚么?”
巴根本想制止他的口不择言,却见兰吟突然起身扑倒了诺敏,两人在地上翻滚纠缠,随即便听到了声凄厉痛苦的嘶喊声。
诺敏使劲将兰吟压在身下,掐着她的颈项恶声道:“你这泼妇,我的伤口才刚愈合好呢!”只见他原本被加米拉撕咬过的疤痕处又留下了排狰狞的齿印,鲜红的血液滴淌在白色的毛裘上,甚至分明。
“活该!”兰吟吐出嘴中的一口秽血,喘着粗气道:“这叫以血偿血,茜红的伤难道便白白作罢了不成?”
见诺敏手劲不减,巴根忙过去拉扯他道:“王子!您快放手啊!快放手啊!”
诺敏猛地松了手,坐在地上气红了脸喊道:“送她走!快送这疯女人离开!我一刻都不想再见到她了!”
兰吟捂着脖子咳嗽了数声,方沙哑道:“巴根,你先出去!”
巴根一愣,忙又道:“格格,莫要再生事了!还是先回驿馆休息吧!”
“你尽可去告诉你家汗王放心。”兰吟摇着头,手指颤抖地指着对面的诺敏道:“我来土扈是为了找他!”
巴根在柴房外来回走动,不时将目光投向那扇紧闭着的柴门。阴郁的天空又飘起了扬洒的雪花,每到这个季节王宫四处都会生起火盆,但气候再是寒冷也冷不过汗王脸上的严霜,火盆再是温暖也无法溶化汗王眼中的冰结。
当诺敏唯唯诺诺地将兰吟三人来土扈并遭囚禁的事告诉自己时,他不禁动容——那个孤高自许、娇蛮任性的格格,那个幼时曾带给王欢笑快乐的玩伴,那个让王爱恨交织,魂牵梦萦的女子竟然不远万里来到了土扈!
当自己将这份欣喜传达上时,汗王却只是微应颔首,良久才放下手中的文案冷然道:“我不见她,派人送她走吧。”也许是自己的错觉,他似乎看到了王冰冷的碧目中有丝松动的迹象,但终究只是那么一丝裂缝。
柴门被打开了,巴根忙回首望去,却赫然看见兰吟身上裹着那件华贵的狐裘锦褂,娇柔乖巧地被诺敏抱在怀中。于是在众多土扈士兵的注视下,诺敏快步向门外走去,感到巴根震惊的目光如芒在背,他不禁抖擞着唇喃喃道:“死定了!这回死定了!”
“落在达什汗手里总比落在我手里好吧?他既能容你干那些出格、伤天理的事,这次自然也不会太为难你!”兰吟捋过随风而摆的长发,双手亲密地揽上他的颈项甜笑道:“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宁得罪小人,莫得罪女子。王子殿下,下回可要学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