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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回转折 ...

  •   山林葱郁如墨,台阶逶迤曲转,高大的封冢耸立在巍巍峰峦中,俯藐着苍茫大地。兰吟站在皇陵的门户之前,仰首望着那片迤俪典雅的红墙。依旧是琉璃瓦盖,龙凤呈祥,即便是在身后百年,爱新觉罗的宗室皇亲们仍为自己打造了座无比奢华的紫禁城。
      “怎么了?”穆景远在身后催促道:“我好不容易买通了看守的侍卫,才通融你进去,怎么这会儿又犹豫起来了?”
      兰吟垂目瞅着自己脚上的靛青绫缎鞋面,泱泱道:“还是——还是作罢了吧!”
      “丫头,咱们可是绕了个大弯才改道而来的,若非你一路折腾,我会甘冒如此大的风险到这天子脚下吗?”穆景远用力推着她答道:“既到了门外又何必再退缩?去吧,在临别前去打声招呼吧!”
      兰吟略有些踉跄地向前冲了几步,一个侍卫与穆景远颔首后,指着红墙下的羊肠小径道:“往前百丈绕过个石雕兽面,再穿过顷洼田便是了。”
      依着对方的指引,兰吟独自沿着曲径走向茂林深处,青山斜转,雨后的路面泥泞不堪,左足的绣鞋陷入泥浆中已不见踪影,间海兰的裙褂上沾满了污渍,如此狼狈地走了许久,方闻得水声潺缓,却是来到了条溪涧旁。
      礁石上坐着位渔夫正在垂钓,兰吟走上前问道:“大叔,请问可曾见到——”声音嘎然而止,望着渔夫侧首转来的真容,她顿时只感心神俱碎,泪水不自觉地夺眶而下。
      那渔夫头戴斗笠,一身沙灰粗布短衣,更衬得面色矍瘦,双目黯淡。兰吟不断摇首,无法置信当年威震天下,纵横山河的大将军王竟已消沉得与凡夫俗子无异。“十四叔——”她哀嚎地哭唤,不知是为了对方还是自己。
      允禵身形微颤,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女子,半晌方似领悟过来道:“是兰儿吗?出落得与你额娘一般模样,我竟还当是看见九嫂了。”
      兰吟闻言眼中更是酸痛,狠抹了把脸咬牙道:“十四叔,为何不去上告?纵是时局所迫,身不由已,可您终究是先帝血脉,皇室贵胄。那些旁系宗亲,那些铁帽子王,那些王公大臣难道个个都装聋作哑,眼睁睁看着您在此受尽屈辱、折磨吗?”
      允禵见她神情激动的模样,只淡淡道:“你这般喧哗,会将上钩的鱼儿都吓跑的。”说着,将目光重新投向溪面。
      兰吟着实一楞,看着那双持驻渔竿的手,皮燥粗茧,筋络暴凸,指甲内满是乌黑的秽泥,哪还有当年半分把弓射雕,号帜在握的气势?她不由缓缓蹲下身,轻按着允禵的臂膀沙哑道:“十四叔,这些年辛苦您了!”
      “你猜——”允禵突然指着溪内问道:“你猜今日我可能钓到下酒之菜?”
      兰吟顺势望去,这才发觉溪水浅显透彻,除却几屡碧青的水草,根本见不到任何游走的活物,她不禁讶异的侧目回望。
      允禵点唇轻嘘,眼角的笑纹若扇翼般展开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我日日在此垂钓,岂真是为了几尾小鱼?”
      兰吟沉默下来,盯着水面上晃动的人影,半晌方觉悟道:“无欲无求,无所苛求,才能保得平安。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孺子可教也!”允禵眼中笑意更浓,叹道:“我来此三载后方才释怀,却不想你竟能在一夕领悟。十四叔愧不如你啊!”
      “说易行难。”兰吟撑着脸,嗓音沙哑道:“您心中的苦又岂是一句‘释怀’便可化解得了的。”说罢叔侄两人皆都缄默下来,默望着远处青黛宫阙,沉静于各自的思绪之中。

      见时辰不早,两人相约起身。许是双腿久蹲麻木,兰吟才走了一步便歪着身子险些跌倒。允禵瞧见她脚下只剩只单鞋,便将肩上的背篓渔具丢下,弯身道:“来,十四叔背你!”
      兰吟迟疑地望着他低垂的脸,几屡粘湿的碎发挂在瘦削的脸颊边,汗水顺势落下,滑入了项间褶皱的衣领内,延下浸湿了整个后襟,而那薄衫下凸起的脊骨更隐射着岁月的无情和噎语的凄凉。
      允禵不见动静,回首笑道:“是姑娘长大害羞了,还是嫌十四叔老迈背不动了?”
      兰吟忙附身而上,见允禵挽着裤脚的裸足一脚踏入垦涧内,激起了数点飞泥,便掏出绢帕替他擦拭着脸上的污渍,又瞅着那夹杂在发隙间的霜白,一时哽咽道:“十四叔,兰儿要走了,往后便再也不能来看您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材烧,您定要好好保重身子!”
      允禵低哼了声并未多问,只是口中喃喃道:“走了好,走了好啊!但凡能走的还是走了干净!”
      感到身下的脚步略有些吃重,兰吟挣扎着想下来,却被允禵阻止道:“看来的确是老了,只是背这段路还是绰绰有余的。你好生呆着,让十四叔背完这最后一程吧!”
      “不!十四叔不老,只是兰儿长大了。”兰吟红肿着眼道:“在兰儿心中,十四叔永远也不会老,永远是最年轻最勇猛的巴图鲁!”
      允禵胸腔嗡鸣,怅然笑道:“的确是长大了,却还是与幼时一般淘气嘴甜。虽知是奉承话,十四叔倒受用得很啊!”说罢掂了掂身子,继续大步向前走去。
      兰吟将下颚搁在允禵的肩头,混杂着泥土和汗水的酸涩气息窜入鼻内,她恍惚间忆起了多年前的那个除夕之夜。那一夜在漫天绚烂的烟火下,阿玛背着额娘消失在幕黑深处,那一夜在自己的撒娇蛮扯下,十四叔背着自己迈过了一道道宫阙红墙。憨浓的酒香,爆竹的焦灼相融为一体,携带着美好的憧憬在空气中发酵、膨胀、爆裂。当时在自己眼中最炫目的并非是开布天穹的五彩花火,而是那延伸至无尽边缘的明媚未来。
      听到背上之人暗泣不止,允禵不禁停下脚步问道:“兰儿,你究竟是怎么了?是有何事要对十四叔说吗?”
      阿玛的背影、允禵的背影,还有他的背影不断在眼前徘徊、旋转,终于重叠契合在一起——
      兰吟再也按耐不住哭出声道:“十四叔,我该怎么办?有个男人也是这般背着我,徒步穿越了茫茫沙漠,他虽身负重伤,一路却不曾弃我而去。他狂妄自私,凡事以已为重,可当到了性命攸关之际,他却愿陪着我同生共死。他独断专行,城府颇深,但仔细想来倒也不曾真正算计于我。如今我欲要远走高飞,可是每远离他一步,心中便痛上一分。十四叔,我——我究竟该怎么办?”
      “既知割舍不下,为何不去找他?”允禵侧目瞅着她道:“难道还有比他更重要之事吗?”
      兰吟咬着牙,半晌方呜咽道:“他不似十四叔这般光明磊落,豪迈不羁,也不似阿玛那般情深意重,儒雅风流。总之他与我所愿不符,更何况——他已娶妻纳妾,子女双全。”
      允禵听她絮叨着数落对方的不适之处,良久又问道:“除却这些,还有吗?”
      “还有——”兰吟红着脸纳纳道:“我与他已决裂,若再回去岂不颜面尽失!”
      “若只是为了顾全颜面,白白断送了自己的前程,才是真正的愚不可及!”允禵摇首道:“你自幼被九哥娇宠,鲜少有不顺心意之时,但凡行事都免不了摆出皇家的气派,却殊不知‘颜面’之论会迫害人致死。位居高位时,有人阿谀奉承,鞍前马后,一旦身陷囫囵,昔日的风光体面便是穿心利箭,支支迫魂。有多少的亡灵冤魂,并非因疾病之故,而皆是抑郁而终的啊!”
      兰吟心中一动,转而道:“十四叔能这般淡然对待时事,想来必定能似皇爷爷那般松鹤延年,享有高寿。”
      “我是个福薄之人,怎敢比先考相提并论。”允禵扬首望向迷烟缭绕的东方,冷笑道:“我只求有生之年能亲眼目睹着他入葬皇陵,我会跟随在他身后,跟着他一起去见皇阿玛,一起去见列祖列宗。我倒要亲眼看着他是如何在祖宗面前为自己辩解忏悔的!”
      兰吟敛目不语,只看着允禵的双足踩入高低不平的泥洼中,稍顷便来到了初时的红墙下,远远可看见穆景远独立于翠柏下的身影。兰吟跳下来,手中提着剩下的绣鞋,嫩绿的丛草隔着污黑的缛袜搔得脚底丝丝作痒。
      允禵瞧着她俏皮尴尬的模样,若有股暖流涌入心田,不禁扬起嘴角笑道:“走吧,无论走到天涯海角,十四叔都会在宗室祖先面前为你祈福纳安的。”
      望着那若云开见日般的笑容,兰吟星泪点点,凝视了许久方毅然转身走向穆景远。刚行两步,突听得身后允禵沙哑道:“人生的路终归要独自走完,即便是脱了鞋,即便是满身泥泞,你依旧是那个自信、骄傲的兰丫头!相信十四叔,这世间没有任何女子会比你更坚强勇敢地去面对所有阻挠和困难。何去何从,其实你心中早已有了决断!”

      兰吟随着穆景远回到山脚,在此等候的茜红见到主子眼皮红肿,满脸抑郁的模样,忙搀着她上了马车。车辕轱动,伟岸森冷的皇冢逐渐淡出视线,兰吟平生第一次对那朱颜碧瓦的围墙产生了憎恨之意。巍峨的皇陵圈起了片天地,让历代皇室子孙在冥地得以继续享有富足安详的生活,但它更是方牢笼,桎梏了本该翱翔于九霄之上的雄鹰。
      以吾皇之名——在冠冕堂皇的理由下,用暴力和阴谋折辱着那些热血赤子之心;以吾皇之名——在神圣庄重的黄绢下,隐藏着多少血泪倾注的无奈和愤怒;以吾皇之名——在朱砂挥毫间,扼杀的又岂止是自己最视之为傲的尊严和忠诚!
      耳边牧笛响起,挑帘望去,是个双髻小儿骑在牛背上抚笛吹奏。笛声活泼轻快,音色润丽,昭示着段无忧无虑、嬉闹玩笑的美好童年。兰吟心中悸然,忽而回首问道:“茜红,为何还要跟着我?难道你真的不想留在赵大哥身旁吗?”
      “赵大人是个好人,受格格之托自然会好好照顾奴婢。”茜红细目中闪过丝黯然,随即又开颜笑道:“但奴婢更愿意留在格格身边伺候,奴婢要伺候您一辈子!”
      “真是个傻丫头!”兰吟卷着她颈间的垂束叹道:“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你守着我要做个老姑娘不成?难道你便不想有个家,不想相夫教子吗?如此昧心之说,岂不伤了你我的多年主仆之谊!”
      茜红愧然地低下头,手轻轻地攥着主子的衣角轻泣,惹得兰吟心烦意乱道:“哭甚么?若是流几滴眼泪便能解决问题,便是滔滔长河我都能抹落出来!你明明对赵大哥暗生情愫,缘何又舍他而去呢!”
      茜红忙抽吸着鼻子努力克制泪水继续落下,提起赵世扬耳边不禁便响起了那令自己心神荡漾的声音——“作戏是假,不过受打却是真。”
      她早年丧母,兄弟姐妹甚多,作为长女的自己自幼便一肩挑起了家中重担,卖身入府为奴后虽衣食不愁,却也是寄人篱下,过着战战兢兢的日子。平生第一次被人关注受人怜惜,便是在那儒生宽和怜惜的笑容中。那一笑若春风划漾,搅动了死寂的心湖,那一笑灿若朝阳,照亮了灰暗的人生,那一笑弥足珍贵,值得自己珍藏一生!
      “赵大人已有了薛夫人,两人鹣鲽情深,奴婢已无插缝之隙。”茜红惶然摇首道:“奴婢不愿为难赵大人,更不能拖累他。奴婢无才无德,唯一所能做的便是安安静静地离开!”
      兰吟撼然,重新审视着面前与自己朝夕相伴数载的丫鬟,未想在那清淡平常的外表下竟有颗纯净超然之心。“真是个好姑娘!”她缓缓执起茜红略嫌粗糙的手,定神问道:“如若咱们不去泉州,转而要赴往个陌生之地,那里不如中土这般繁华富足,那里是远离大清的异域之国。举目无情,赤手空平,你可愿意?”
      茜红毫无犹豫地点头,含泪坚决道:“奴婢愿意跟随着格格到天涯海角,决计不悔!”
      兰吟怅然释笑,撩起车帘喊道:“教父,您先停一停,兰儿有事想对您说!”
      穆景远甩着手中的马鞭,回首眨着眼笑道:“不用说了,咱们这就改道北上。你这丫头一刻都不能让人省心,教父只能舍命陪你走这一遭了!”

      川流的伏尔加河已冻结成条蜿蜒曲向的玉带,碧浪拥涌的伏尔加草原已被银装所覆盖,散落在雪地上零星几处的蒙古包呈辐射状地簇拥着巍峨伫立在其中的庞大城市。城中有城,盘旋而上,堡端高耸入云,威慑四方。
      “据说土尔扈特人乃是蒙古一族中最俱心灵手巧的,历代诸王的陵墓皆由他们设计建造,只是到了忽必烈汗继位之时,不知为何事罢免了土扈人修筑陵墓之责。如今看来,传言果然不假。”穆景远眺望着前方的土扈之国赞叹道:“游牧之民,却能用坚石垒城,既可春出冬伏,又可抵御外敌来袭。中西合璧,容百家之长,难怪能在诸多大国中生存至今!”
      兰吟裹着一身猩红色的羽氅,围着雪白的狐毛风领,寒梅玉立地站在凛冽的北风中注视着眼前的琉璃世界。
      “与想像中的不同啊!“穆景远轻搡着她道:“丫头,知道这是哪里吗?真的决定留下吗?”
      “这里是骠骑之乡,是他的王国,果然充斥着许多的意外。”兰吟目光炯炯,抿嘴笑道:“人生的惊喜不就是从第一个意外开始的吗?我能抛弃所有万里迢迢来到土扈,便已做好了迎接挑战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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