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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留君策(上) ...

  •   土尔扈特汗国自西迁伏尔加草原,数十年来历经战乱内讧之变,最后是在阿玉奇汗的手中得到真正的统一和稳定。汗国地域广阔,南北三千余里,国内共分为三个部族,其中最大的克烈惕部占汗国人口的四分之三,而当达什汗成为克烈惕部族长的同时也理所当然的成为了土扈汗王。最弱小的杜尔伯特部因人口逐年递减,财力薄弱,在新王登基之时以公主下嫁为由,自动纳入汗王部下。剩下的和硕特部与克烈惕部素有联姻,而诺敏王子既是现任的族长又是汗王的表弟,亲从之意更无用质疑。故此达什汗继位后,方能大刀阔斧地立制改革,废奴役、振经济,鼓励百姓不仅要延系畜牧的本业,更要多方面的向渔业、盐业发展,数年间土扈国力剧增,一时令得周边大小国家部落不容轻窥。
      汗国百姓虽多以蒙古人为主,但也含有少数土扈人与外族人所生的混血人种。这些混血儿若是出生富贵人家,倒还得享平安,若是为私生子则男为奴,女为娼,处境十分堪怜。达什汗应母系乃卡尔梅克族,自幼受尽冷遇虐待,故此对种族偏见深恶痛绝,王宫中已严令使用混血奴隶,民间也开始逐步效仿实施,但仍有些权高位重之家以飬养混血奴隶为乐,其中最明目张胆的自然非诺敏莫属。
      兰吟自入住诺敏府中后,见过为数甚多的混血女奴,个个貌美,能歌擅舞,但最特殊的还要算是眼前正拦住自己去路的的这少年。都说奴性难改,在紫禁城中见多了惟命是从的奴婢太监,眼前这名趾高气昂的混血仆从倒着实令她有些怵愣。焦黄的肌肤,平淡的五官,这少年尚连清秀都不能算及,可偏生他脸上那双浅紫的双眸却着实令人目旋,若光耀其华,凭添了数分颜色。
      “前面是府中禁地,除了主人谁都不得擅入!”少年扯着嗓子高嚷,眼珠子流转地打量着她。兰吟顿了下,反问道:“你是何人?怎知我不能进?”
      “我是孟恩,是在主人身边随伺的孟恩!”少年扬高了眉,满脸不悦地道:“你究竟是谁?怎得在府中从未见过你?”
      兰吟见少年不过十三四岁,衣着华丽,看举止似颇受宠爱,不禁逗趣道:“原来是孟恩啊,在伊犁时便常听诺敏提及身边有个紫目侍从,想来便是你啦?”
      “主人在外时真得常提及我吗?”孟恩面色一松,眨着眼问道:“主人都说我什么了?可曾夸我识字用功,伺候周到?”
      望着那双充满期待的紫眸,兰吟状似思量地扶着廊柱倚身坐下,随即搓着双手道:“好冷啊!冷得舌头都打颤,说不出话来!”
      孟恩二话不说,飞似得跑开了,稍顷便气喘吁吁地递上来个红铜鎏金手炉。兰吟笑盈盈地接过,揽在怀中道:“果然是个伶俐的孩子,难怪诺敏赞你深得他心呢?”
      红潮渐渐涌上孟恩的双颊,他搅着衣角略有些忸怩地问道:“主人果真如此说吗?”
      兰吟也不答他只望着廊外,自入府来所到之处皆朱粉涂饰,色泽鲜明,唯独今日偶及此地,发现这方小巧玲珑的庭院与整个布局格格不入。水磨砖墙,清瓦寒舍,既无雕琢修饰,也无花草顽石,满目隆雪,苍白一片,双环挂锁的墨门黑隧幽深,阻断了高墙外的那一片繁华似锦。“色寒霜凋,这园子也太过素净了。”她摇首道:“定是诺敏王子辟落出来招待些风雅高士的客居。”
      “你说错了!”孟恩脱口而出道:“这才是主人以前的旧居,外面那些都是在我入府前一年翻修重建的。因王寺里的喇嘛说此处宅院不宜动土,方留下了这一方荒废之地。”
      “荒废之地?”兰吟目光扫向门上那光亮的铜锁,转而笑道“果然是荒废至极,片尘不染啊!这究竟是喇嘛占卜的还是诺敏的意思?”
      孟恩倒也不傻,听出了她言语中的探询之意,不禁退后两步戒备地问道:“你还没告诉我究竟是谁?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你怎得竟会不知我是谁?”兰吟撇嘴道:“我进府来也有两日光景了,倒不曾在诺敏身旁见过你,你不是诺敏的随侍吗?”
      “这些日子我病了,一直在房中休息。”孟恩眼中一黯,随即又将目光投向兰吟清丽脱俗的面庞,似有些明了地颔首道:“想必你是主人自伊犁买回来的女仆吧!倒还有几分姿色,只是在主人身边伺候的女人多不胜数,眨眼便会失宠!”
      兰吟好笑道:“若是失宠了又会如何?在府中吃白食岂不更自在?”
      孟恩嘿嘿笑道:“或卖或嫁,倒还算好。只是——上回有个女奴得宠时目中无人,竟然喝了我做给主人的鹿肉粥,待她出府嫁人之时,我便在她脸上划了两道口子。后来听说她那屠夫男人因嫌弃她貌丑,终日将她关在猪圈内,最后竟活生生地被头母猪给压死了!你说可笑不可笑?”
      听着他稚气却又森冷的叙述,兰吟只感背脊发凉,心下尤生了厌恶之意,便也冷笑道:“是吗?这倒是个惩治人的好主意。下次你若犯了我的忌讳,便也用这法子来打发吧!”
      孟恩脸色一变道:“主人才舍不得罚我呢!主人最喜欢我了,会永远让我留在他身边的!”
      “是吗?”兰吟站起身,目光锐利道:“你还不知我是谁吧!若有一日我成了这府中的女主人,你想我还能容你继续留在诺敏身旁吗?”
      “你胡说!”孟恩顿时扭曲了脸,紫眸中散发出狰狞的凶光,他上前一把夺过兰吟手中的手炉,重重地砸在地上并叫嚣道:“你胡说!主人是不会成婚的,那个夜晚我亲耳听他说‘此生已毁,葬予独冢’,他是不会成婚的!”
      细碎的火炭自手炉中翻滚入地,顷刻便被雪水化湿熄灭。兰吟扶着廊沿,意外于这孟恩撒蛮卖疯的举动,目光游动间却见诺敏正站在庭门口,面色不郁地望着他们。
      听到踩雪之声,孟恩已换上副天真乖巧的笑颜,急步跑向诺敏,低眉顺眼地站在他身旁。
      “你先去药舍将刚采集回来的药草给碾碎了。”诺敏面无表情地吩咐道。孟恩闻言抬起双水剔般的眼,似有满腹委屈地望着他。
      诺敏转而一笑,拍着他的脸道:“去吧,桌案上摆着瓶药丸,是专为医你的风寒而配置的。”孟恩闻言后示威地瞪了兰吟眼,这才兴高采烈地应声而去。
      兰吟冷眼看着这主仆两人的相处情形,嘴角撇起抹意味深长的冷笑。诺敏走到廊下,拣起地上的手炉道:“是我疏忽了,土扈寒冷尤胜京城,想来为你准备的御寒之物还不够齐全吧?”
      “勿需费神了。”兰吟哼道:“我暂住你府也只是权宜之计,不用替我张罗破费。光你身旁的个小童我便有些招架不住,可不敢再惹人生厌了!”
      “孟恩确是被我惯坏了。”诺敏将手炉搁在廊档上,随即叹道:“这权宜之计看来也无法奏效。两日下来,全无动静,我劝你还是作罢了吧!”
      “喔?这我早已料到了。”兰吟颔首,拧着柳眉道:“当初他说得那般决绝,自然不会轻易间改变主意。”
      “既如此你还干耗甚么?”诺敏搓着下巴,露齿笑道:“想来你的教父和丫鬟在驿馆也等得心焦虑了。不如带上赏赐的一大箱子珠宝走吧,我外再加送你一千两银子可好?”
      兰吟抬起眼,黝黑的眸子散发出狡黠的莹光,瞅得诺敏心里发毛,不禁打了个寒颤道:“你看我做甚?你让我做得可都照办了,如今外头已传的满城风雨,什么‘英雄救美,金屋藏娇’的虚名我都白白担着呢!这两日上朝议事,我可是洗干净了脖子,随时做好被砍脑袋的准备。小姑奶奶,你还想我怎样?”
      “欲杀敌,务求一击必中,欲攻心,必取其软肋。”兰吟将目光转向他绰绰生辉的左耳道:“往往了若指掌之事,才能有出其不意之效。”
      诺敏一把捂着左耳的猫眼石,不断摇头道:“你休想!我断不会容你打这歪主意的!”
      “是吗?”兰吟自怀中掏出个蜡封的木瓶,侧首问道:“若我说这里还有最后一点七心草,你可愿意明日空悬双耳去上朝?”
      诺敏顿时变了脸色,额头上的青筋暴突,双目血红地恶声道:“我以为前日你所给我的已是最后的七心草了?怎得又徒生出一瓶?你究竟还私藏了多少?”
      “真是最后一点了。”兰吟见他面色不善,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道:“当初其其格给我时,我为防备中途遗落,变分为三份收藏。只是后来赵大哥病愈,便一时忘了而已。”
      “果真是忘了,还是为了提防我?”诺敏指着她愤然道:“亏得当初我还以为你好心肠,肯将余下的药草赠予我呢!却原来是暗留了一手,不——留了二手!你这女人怎生这般狡诈,威逼利诱,阴谋算计,但凡是个小人能使的手段全都会!”
      兰吟耐着性子听叨了半日,终在他喘气之际摇晃着木瓶问道:“你究竟要还是不要啊?”
      “要!为何不要!”诺敏一把夺过瓶子,咬牙切齿道:“你们一个狠,一个奸,果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若不把你弄至他身边去折腾个天翻地覆,我怎能咽下这口恶气!”

      土尔扈特的大殿沿袭了元代大都时期的建筑风格,轩昂壮丽,四通八达,虽壮观却也只在祭祀大典或招待贵宾时使用。素日君臣皆在侧殿议政,由于民风随性,汗王的座案下皆摆上了两溜楠木交椅,臣子们或坐或立皆不拘严格。
      诺敏刚踏入侧殿内,正在闲话的诸臣们目光刷地都齐齐看过来,令得脸上原本还洒脱不羁的笑容逐渐僵硬下来,拘手拘脚地拣了个僻静角落坐下。细嗦的窃语声不断在耳边嗡鸣,他不耐烦地捧起杯盏猛灌,还不及下咽便被人猛拍了把后背,一口茶尽数喷出。
      “听说你转性了!”一名壮硕魁梧的戎装男子自他身后走出坐下道:“坊间流传你自伙盗贼手中救下了名中原女子,因那女子以身相许便收入房内娇藏,自此夜夜缠绵,心无旁骛?”
      “何时连大名鼎鼎的特木尔将军都变得如此嘴碎了!”诺敏掏出手绢抹着衣角的水渍,没好气地道:“这些小道流言怎可轻易相信?”
      “也是啊,你是举国闻名的花心大萝卜,怎会在一昔间改变呢?”特木尔颔首道:“若说收藏美人倒决计不假,可心无旁骛之说便言过其实了。”
      “甚么花心大萝卜!说话怎得这般粗鄙!”诺敏翻着白眼道:“这叫做‘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看来王逼你读得那几年书都白废了啊!”
      “那些劳什子的书啊,它们认得我,我不认得它们!”特木尔耸着肩膀无所谓道:“上阵杀敌时,谁还管你会不会咬文嚼字!”
      “果真是无可救要!”诺敏摇头叹道:“改日若王再考你,我可不会再帮你这不思进取之人求情了。”
      特木尔呵呵一笑,原本笼罩在眉宇间的扈气顿然消退了五分,他凑过脸去好奇地问道:“说实话,那中原女子果真如传闻中那般貌美似花吗?”
      诺敏斜眼瞅着他,谕谑道:“比起你家那母夜叉自然是要高出数倍了。知道书上怎样形容美人的吗?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那肌肤白透光洁,摸起来竟比丝缎还柔滑,比羊奶还细腻——”
      特木尔见他越说越兴奋,正疑惑四周缘何突然寂静无声,仰首一看忙跳了起来。
      诺敏当即也感觉不对,缓缓回首堆起满脸笑意讨好地唤了声“王——”
      达什汗神情愉悦,也颇为感兴趣地问道:“你果真摸过?”
      诺敏垂首不敢直视他灼亮的碧目,后襟已是冷汗漓漓,幸而达什汗似也无意深究,擦身走上王座,开始将摆在紫檀雕花案上的文件一一摊阅讨论。
      “除夕的庆典大会可有准备好?”达什汗看着手中的文件,头也不抬地问道。
      主理此事的诺敏还不及缓口气,忙站起来道:“宫中各处皆已准备就绪,强巴法王还允诺会在王寺中举行颂经布施大会,以佑汗国昌顺太平。”
      达什汗满意地点头,又问道:“那明年开春的祭祀大典呢?”
      “这倒还没有。”诺敏一愣,随即道:“往年不是都等除夕庆典过后才开始准备的吗?”
      “祭祀活动向来以每千户划分,前几日上报的公文中说今年汗国人口比往年多增长了二层,那岂不也多增了许多的耗费。”达什汗抬起眼笑问道:“若是按以往的惯例,岂能在开春前都准备完毕?”
      一旁的特木尔见诺敏顿时哑口无言的模样,心下只感异常,平日里饶是再棘手的大事,在诺敏一番推诿搪塞后,汗王皆都能一笑了之,从不曾如此较真地管教。疑惑的目光不断上下巡梭,他总觉得今日诺敏身上有些说不出的古怪,细瞅了半日突然若雷击电闪般地惊呼出声。
      “你做甚么?”达什汗顺着特木尔呆滞的目光望向诺敏,那空无一物的左耳竟比往日里戴着金绿猫眼时的绚烂灿耀更令人感到扎眼不适。一股无法言语的酸涩瞬时冲入心腑,刺得他双目生寒,齿龈发痛,不及思量手中的文件已飞了出去,色冷声厉道:“回去好生想想祭祀之事,再呈上份报文来!”
      诺敏促不及防间被打中了额头,倒抽着冷气捂住了痛处,趁弯身拣文件时偷瞄了眼,见上座之人脸色阴鸷不禁暗暗叫苦,恨不得能钻天遁地立即消失。
      达什汗则见他一反常态,唯唯诺诺的模样更是心疑,紧握于侧的拳头终于拍案而起道:“特木尔,今日我偶然来了兴致,咱们去打猎吧!”
      “打猎?”特木尔面有难色道:“这季节飞禽走兽可都躲起来过冬了,哪里还有猎物可寻?”
      “打不着猎物,就去和硕特王府讨扰一番。”达什汗碧目蒙霜,看着诺敏冷笑道:“反正他家中不乏有山珍海味,美酒佳肴,更有那歌舞环伺,佳人在怀,咱们还怕会扫兴而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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