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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棋盘错 ...

  •   “离别无远近,事欢情亦悲。不闻车轮声,后会将何时。去日忘寄书,来日乖前期。纵知明当还,一夕千万思。”
      高丘之上,薄衣乘风,赵世扬面色苍白地遥望着绝尘而去的马车,淡定的眼中流露出伤感之意,忽感肩头一沉,却是披上了件锦边弹墨风衣,不禁回首笑道:“这大热天的,哪用得着穿这?”
      薛静回揽手替他系着衣带,边嗔怪道:“才大病初愈,怎得就迎站在风口上。都这么大的人了,却还是不懂得照顾自己!”
      “既如此你为何还许我来送行?”赵世扬轻咳了几声,方喘息道:“适才见你欲言又止的模样,我只道你会阻止呢!”
      “若真开口,你可会听我之言?”薛静回抬眼问道,神情颇为认真。
      赵世扬想了下,颔首道:“你若不让我来,我便不来,亦如当年若你不同意我娶兰儿,我也决计会违背父命,抗争到底。”
      薛静回凝望着他,忽而失声笑道:“我逗你玩呢,怎得便当真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还是与幼时一般固执,先生让你回家念十遍课文,你整篇通读后便已能全背,偏还要一遍不拉地乖乖念完。难怪我兄长常说你是个渔木脑袋!”
      “舅兄竟如此不留口德!”赵世扬笑啐道:“难不成他忘了当年在私塾时,我替他揽了多少功课,做了多少人情!下回若去杭州,非得好好整治他一番!”
      薛静回掩嘴笑了声,又开始犯愁道“不知派何人进京去呢?现下正处多事之秋,好端端地又薨了个皇室格格,报丧之事轻不得也重不得,需拿捏得当才可。”
      “此事我早已打算好了。四阿哥后日便要启程回京,正是最合适不过的上乘人选。”赵世扬笑道:“他一句话可抵得旁人十句,百句。”
      “只是突传噩耗,他岂不会生疑?”薛静回踌躇道:“只怕到时弄巧成拙,绽露马脚。”
      “这你就尽管放心吧。我冷眼看来四阿哥是个重情守信之人,对兰儿又颇为敬重,即便是心存疑虑,却也不会捅破内中玄机。”赵世扬叹道:“毕竟是一脉同宗,眼见着自己的叔伯兄弟相继受难,又岂能不动恻隐之心。”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薛静回抿着嘴角,前步遥望空旷无垠的草原,幽问道:“适才我并非是要阻止你送行,而是想问你为何不开口挽留下她。你可知此去一别,再也无缘相见?”
      赵世扬微怔,良久方低首道:“她是妹妹,你忘了吗?”
      “是啊,兰儿的额娘是赵门一氏的恩人,她是咱们的妹妹,所以你亦不能有非分之想。”薛静回摇首叹道:“五年光阴虚度,不知是否会遗憾终身呢?”
      “你——你不怪我?”赵世扬不禁问道:“咱们指腹为婚,你本该堂堂正正地做赵夫人,却为我所累沦为侧室。你心中真的不怨不悔吗?”
      “当年双亲憎你父毁信弃义命我改从他嫁,兄长也规劝我莫要忍辱受屈,但自你向我阐明事故缘由,我便打定主意今生只为赵氏妇。”薛静回凤目中涌出湿意道:“因为我的世扬哥哥乃忠诚仁厚,孝廉君子,我不忍心让他父子反目,不忍心毁他前程,更不忍心看到事后他追悔莫及的模样。名份对我而言,如同金凤珠钗,有则锦上添花,无则返朴归真。”
      “静回——”赵世扬心中酸楚道:“真是委屈你了,此情此意世扬今生该何以为报呢?”
      “何以为报?”薛静回眼中黯然,沙哑道:“你是个谦和之人,从不曾对人恶言相向,但你可明白‘不自知者而最伤人心’的道理?你伤我之痛又岂是在区区名份之定?”她抽泣了声又道:“我也曾暗自怨过恨过,却又不得不在人前强颜欢笑。兄长就此常数落我形同菟丝,依附青藤不得离。”
      “你为何不早说——”赵世扬咋闻此言,胸中若潮汐汹涌,自后拥抱住她哽咽道:“当年为拒他媒,你任由岳父家法刑伺,终不肯松口另嫁。难产分娩之时,你忍受了一日一夜的煎熬,终于为我诞下丹儿。诸般种种皆是我负了你,是我的不该——”
      热泪沁湿了肩头的衣襟,薛静回仰首闭目道:“君当如藤,妾亦如丝,纵是怨你百次千次却终不忍让你为难。说来可笑,我幼时背着家人偷读了那么多的《文君传》、《天雨花》,只道自己纵是再不济也算是个闺中巾帼,却不想遇到你生死攸关之际,却反不如兰儿那般果断坚屹。你没有负我——只是我不如她罢了!”
      “不是不如她,只是你——太过在乎!”赵世扬摸索着执起她冰冷的手,怜惜道:“你这般隐忍却不知实是在害了自己吗?你怎得一点都没变啊!”
      记得从前一次去薛府拜寿,几个少年玩闹间失手打碎了薛府太爷最钟爱的唐三彩马俑,诸家大人便命自家子侄罚跪请罪。静回得知后径自去薛太爷那处揽下罪责,被罚在祠堂足足跪了三个时辰。望着那僵直跪在烈日下的纤弱身影,自己愧疚不已,薛家舅兄则道:“我这妹妹寡言沉闷,生在商宦之家却丝毫未沾染上世俗铜臭,她仰慕你满腹锦绣文采,更体恤你身弱多病,故此甘愿承担下这责罚。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回首往事,赵世扬若醍醐灌顶,又听薛静回说道:“虽为菟丝,却也只依附于你这青藤,五年来我虑思许久,终已放下心中不甘——”闻此言他不禁惊出身冷汗,忙收紧手臂急切道:“咱们重新开始吧!”
      薛静回一顿,便摇首道:“现下去追,为时不晚,我带着丹儿在此处等你!”
      “傻丫头,你道世人皆都与你这般看待我吗?我一不懂持家经营,二不擅风花雪月,虽有心为国效力,却也无力在宦海沉浮。待解决兰儿的后事,便意欲辞官归隐,到那时我便只是个拖着残败之身的一介清儒。”赵世扬自嘲道:“我倒要问问,若是如此你还会让我去追寻那个虚幻旖旎的梦吗?”
      薛静回缓缓转身,素雅的脸上布满泪痕道:“何必如此贬低自己呢?即便身无功名,你仍有着惊世绝艳之才,仍有着宽厚慈悲之心——”
      “在你眼中,我万般诸好。”赵世扬点住她的唇道:“个人自有个人的缘法,最好的未必适合自己。不——最好的其实已在身边,我却不知珍惜罢了!静回,咱们能重新开始吗?”
      薛静回望着夫婿诚恳期盼的双眼,忍不住用力捶打着他的胸口,却又恐真伤了要害,越捶越轻,最后索性偎身而靠,攥着那柔滑的绸襟苦涩道:“枉你看似聪明绝伦,却也是个糊涂人!”
      赵世扬长舒了口气,只感身心舒畅,敛目望着地上重合叠一的倒影,宛然笑道:“舅兄说得不错,我确是个渔木脑袋,也只有你这般的痴傻丫头才能敲击醒世!”

      当夫妻两人携手回到驻地,赵尘正抱着丹儿在营帐前等候,那日在沙漠中他因腿脚伶俐,侥幸自准葛尔骑兵刀下逃生,后被途经的商贩救回伊犁,故而阿克敦将军方才能及时出兵救援。事后兰吟等自对他有所奖赏,赵世扬更许他日后回原籍置产立业,故而这赵尘比以前更用心侍奉,勤勉做事。
      赵世扬望见幼女向自己呀呀招手,不禁与薛静回相视而笑,眼角的余光偶及,逐渐放慢脚步道:“你带着丹儿,我去去便来!”
      薛静回侧首瞅见远处正在整理行装的土扈车骑,颔首会意。赵世扬当下走过去,对正在督管的巴根道:“汗王陛下呢?怎地这二日都不曾见他露面?”
      巴根双臂环胸,面色不善道:“我王有诸多国事要决断操劳,当然比不得赵大人这般悠闲自得。不知大人有何要事要与我王商议吗?”
      “连巴根大人都如此咄咄逼人,看来汗王陛下这几日心情的确不好。”赵世扬浅笑道:“赵某仰慕陛下之英名,离别在即冒昧想与陛下对弈一局,看来今日是无偿此愿了!”
      巴根努嘴还想说话,身后的营帐哗然掀起,却是达什汗踏步而出道:“素日便闻赵大人文采风流,乃当世不二之才子。大人既有意邀我这等粗鄙之人,我又怎敢不从呢?”说罢他撩襟坐下,命人将棋盘端放在面前道:“达什汗并非风雅之人,如此以天为屏,以地为席,赵大人可愿屈就?”
      “天为屏,天为席,持手于黑白,纵越于山河。”赵世扬不禁拍手,当即也坐下赞道:“陛下果然是豪爽之人,雄襟伟略,胸有千壑!”
      巴根吩咐那些在打包归国用物的土扈士兵都各自散去,只留自己与闻讯而来的诺敏在旁伺候,顿时四周寂静了许多,只隐约能听到丹儿纯稚的笑声随风逝过。赵世扬落子间望向达什汗,见他面色憔悴,浓眉深锁,纯白的棋子反复在手指间捻转,便出声道:“棋如人生,遇困局百思不得其解,亦如人生反复无常。”
      达什汗望着他哼道:“果然是探花举子,出口成章,蕴涵深刻。”
      “陛下一昧求进,困局便会成为死局。”赵世扬见他慎重落子后,浅笑道:“其实退一步海阔天空,死亦能复生。”说着他吃去白子一片方角,顿时整个局面焕然一新。
      达什汗微含讶异,眯眼端量着棋局,再抬首时眼中已饱含钦佩之情,忠恳道:“赵大人心思缜密,步步为营,我自愧不如。”
      “未到最后,言胜尤早。”赵世扬轻敲着盘面,沉凝问道:“陛下可曾有过个疑问——为何会是我?”
      达什汗闻言面色一变道:“此言何意?”
      “赵某心中一直蓄存此问——为何会是我?清风流转,时事变迁,世间有多少秉承天地灵秀之人,为何偏偏是我?我本沧海一粟,渺不可及,为何偏偏不能似寻常百姓那般娶妻生子,安渡一生?”赵世扬将目光投向正在远处嬉闹的妻儿,脸上漾起暖意道:“纵是身如破箕,心存他念,为何还是对我始终如一;纵是两袖清风,一贫如洗,为何还是对我不离不弃?”
      说到此处一旁的诺敏已是目光游散,巴根则面无表情,达什汗低索片刻,颔首肃然道:“千金易得,知己难求。赵大人乃金玉之智,自然福泽深厚。”
      “那么陛下是否也存有此问?”赵世扬道:“亦有相向之惑——为何不是我?”
      手中的棋子滚落而下,达什汗盯着对方那双似能洞悉人心的清目,默然无语。只听赵世扬继续道:“为何不是我?纵然是对其一往情深,却也换不到丝毫回应;纵然是以性命相付,却也容不得半分差池。对他人从容宽厚,对我却疾言厉色;对诸事大凡化小,对我却百般挑剔。若灿阳骄子的自己,在其眼中却低贱如尘,万般皆错,即便是如此委曲求全,到最后所选择的仍不是自己。为何不是我呢?”
      缓缓地将落在草地上的白子拣回,达什汗敛目望着棋盘,良久方沉声问道:“不知赵大人可有法子解其困境?”
      “因即是果,问即是答。为何不是我?答案便是因为是我,所以才不是我。”赵世扬目光幽远道:“即便是青埂之石,身纹裂隙,在其眼中也莹洁如玉,能容下诸般肮脏。反之美玉鲜明,若有瑕毗,在其眼中便粕如糟糠,容不得半分存念。其实世间女儿千万,都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只因性格使然方有不似之处。陛下的困境只在于美玉蒙瑕,偏又遇上了个目下无尘之人!”
      达什汗抬起脸,碧目若潭深不可测,冷然问道:“果真如此吗?”
      “兰儿性格如火,爱憎分明,当年待她生父尚且不留半分情面,更何况是旁人呢?至于她与陛下之间的纠葛,想来您心中自是明白缘故。”赵世扬顿了下,终下定决心吐露道:“当年福晋对赵氏一族有恩,故此将兰儿托付与世扬数载,如今故人来寻,我已是功成身退。只是不忍看到一双比翼分飞,才有此唐突之举,陛下若有心死而复生,为时尚且不晚。”
      达什汗低哼了声,脸上阴晴不定,锋锐雪亮的目光环扫过赵世扬、诺敏、巴根后,最终冷笑着抚落一盘黑白道:“一子错,满盘皆输。既成死局,何必再徒劳伤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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