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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离恨天 ...

  •   风卷狂沙,夜意朦胧,众人星夜赶路,一路直往南下。忽听得兰吟一声惊呼,达什汗急忙回首望去,只见其其格已在马上摇摇欲坠,赶紧扑身跃起接住她顷刻下坠的身体。诺敏借着月色看到其其格痛苦呻吟的脸,忙过来诊视了一番,不禁凝重道:“动了胎气,看来要生产了。”
      此话一出,饶是达什汗这般的镇定之人也没了主意,巴根及弘历皆围观站立,面面相唬。兰吟忙拢住其其格颤抖的身体,望着众人道:“怎么办?她这样子可不能再上路了!”
      “是不能再上路了。“诺敏颔首同意,随即又为难道:“可这一无稳婆,二无片瓦遮头,怎得生娃娃啊?”
      “你不是大夫吗?”兰吟杏目圆瞪,冲着他嚷道:“难道你要束手旁观不成?”
      诺敏慌乱地摇头摆手道:“不成,我不成!我从没给妇人接生过,我不干!你不也是女人吗?还是你来吧!”
      兰吟又羞又气,随手拣起地上的马鞭便向他挥去。诺敏见闪躲不及,忙护住脸大声呼救,但预期的疼痛并没有降临在身上,他微睁只眼瞅去,却见达什汗徒手攥住马鞭,面色不悦地瞪着自己,忙避开目光暗自做了个鬼脸。
      “别急!凡事都有解决的法子。”达什汗蹲身将鞭子还于兰吟,见她怀中的其其格面色灰暗,冷汗淋漓,双手用力捻着地上的黄沙直呼痛,想了下回首道:“巴根,把火生起来,咱们今夜就在此休憩。”
      “幕夜生火,可极易被追兵发现的啊!”巴根犹豫道:“不生火可行吗?”
      达什汗当即沉下脸呵斥道:“黑灯瞎火的,你让人怎么生产!如此忌前怕后,难道真被策妄吓没了胆子!”
      巴根语塞,不觉垂下头来,一旁的弘历忙拍着他的肩膀道:“我帮你。夜晚风大,火星子不易点,需得垒些石头烧些无用的衣物方行。”
      诺敏不着痕迹地挪动步子,却被一把拎住了后襟,他忙扭头尴尬地笑道:“我——我帮忙去生火!”
      “你准备接生!”达什汗狠狠将他摔到其其格身边,也不待其申辩便恶声道:“你是没给人接生过,但你不是给自家的母马接生过吗?如若这次你出了丝毫差池,回土扈后我便将你养得那匹大宛马杀了喂雪影!”
      诺敏眨眨眼,一骨碌坐起身忙活起来。此刻巴根和弘历已生起了火篝,兰吟一边安慰着其其格,一边用衣袖不断擦拭着她脸上的湿汗,偶尔间抬眼见达什汗独自站在不远处望着这边,蒙黑的夜色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让人觉得无限寂寞。
      兰吟心中一动,想起身却被其其格猛拽住了胳膊,犹豫间达什汗已走到面前,跳跃的火光下只见他浓眉紧皱,薄唇紧抿成线,神情竟是前所未有的严峻。
      其其格似已无力再呻吟,只剩下嗓间的呜咽,达什汗在她的人中穴狠力一掐,不但毫无反应,反而昏厥了过去。诺敏不禁也变了脸色,搭了其其格的脉象后伸手摸向她的前襟。
      “你做甚么?”兰吟忙拍开他的毛手,只听得撕裂声扎响,却是达什汗已扯开了其其格胸前的布料,白皙的肌肤顿时裸露在众目睽睽下。
      望着其其格胸前那道丑陋蜿蜒的疤痕,兰吟吃惊地掩嘴无语,诺敏掩上残破的衣襟,点头对达什汗道:“刀口离心只有半寸,显然受伤时已损及了心脉,若非有七心草续命,决计是活不到今日。难怪策妄要派人驻守山麓绿洲,而图尔都宁死也不愿交换七心草!”
      “眼下的情况,她可还能继续生产?”达什汗脸对着诺敏问道,目光却看向兰吟。
      诺敏摊手苦笑道:“这大人我都没法子了,更何况是尚在腹中的胎儿。若无七心草助她撑过今夜,可真是一尸两命啊!”
      兰吟避开达什汗炯迫的逼视,右手不自觉地摸到了腰间的囊袋,正欲掏出内中之物,却被人暗按住了手。只见弘历进步挡到她面前,举臂展示着手中的红塞木瓶道:“七心草,我这里有!”

      一种巨痛刺进了其其格的心,那是种她用语言也无法形容的感觉,相较于这种疼痛,当年策妄将尖刃刺入自己胸口时所受的折磨,竟显得是那般苍白和无力。自己的心跳似乎已停滞,脑海中一片昏暗,汗水不断在外淌,而身体却已似掉入了无底的深渊。
      有人在身旁,不停地为自己擦汗,抚摸着自己的额头。是谁?是母亲吗?有人在身旁,用双深沉的眼望着自己,鼓励着自己。是谁?是图尔都吗?
      自己累得已不能睁开双眼,累得已无力再支撑下去,也许便该如此撒手离开这个人世,也许便该如此去与天国的母亲团聚。
      可是腹中的骨肉呢?十月怀胎的艰辛,血脉相连的灵犀,点点滴滴汇集在心头。多少次端起了热腾浓黑的药盏,却终不能饮用下腹;多少个夜晚自己静思内省,终于决定留下了他;既然当初的不忍延续下了他,如今便真得能如此轻易放弃他的生命,剥夺他即将到来的人生吗?终于在黑暗中其其格顽强地拽住了只手臂,等待着腹中孩子的降临!

      弘历紧张地望着正在接生的诺敏,他的一举一动都似牵扯着自己的神经,每一次的皱眉都令得自己感到窒息。原本紧拽着自己胳膊的手臂忽热无力地垂落,吓得他失声惊呼。就在自己的喊声中,婴儿嘹亮的啼哭划破了沉寂的夜空,诺敏面色一松,顾不得满身的血污,虚软地摊坐在地。
      兰吟擦净了婴儿身上的污秽,用衣裳严实地包裹住了那稚嫩的小身体,方扬起满面的泪痕沙哑道:“是个女孩!是个女孩!”
      在众人如释重负的叹息声中,兰吟将女婴抱到其其格眼前轻唤道:“姐姐,姐姐,是你的女儿啊!你快看啊!”
      其其格微微睁开眼,瞄了眼女儿后便昏沉沉地睡去。兰吟忙将手中的婴儿转抱于在身旁的弘历,俯身照料她。
      弘历笨拙地抱着手中柔软无骨的女婴,襁褓中的她脸上长着层稀薄柔软的绒毛,小巧的五官标致而精美,爆裂的火花下女婴止了哭声,细腻的眼皮抖动,缓缓睁开了双目。
      注视着那双纯净无比的琥珀色眼眸,弘历觉得近日来所受的颠沛流离之苦竟化为乌有,只剩下满腔的温柔要对待眼前的小生命。眼前的女婴是如此的美丽,远是宫中那些初生的婴儿所无法比拟的,他惶惑地抱着她,惟恐姿势不对令她不舒服,生怕惊动了她,吓坏了她!
      渐渐地,生产后残留的膻腥味被股幽香所取代,沁甜之味在空气中蔓延发酵,若置身于佳木奇花中,令人心神俱荡。兰吟寻着香味走去,最后停在弘历面前,诧异地指着他怀中的女婴道:“莫非是她?”
      弘历颔首,也甚为奇怪道:“这是怎得了?刚初生的孩子又没抹过香粉花料,竟会有如此稀罕之事?”
      “是七心草。”诺敏深吸了口气,跃起身道:“七心草芳香浓郁,母体因常年服食,药草的成分被胎儿吸收后融入血液,故此这娃儿方会有如此体香。”
      “这么说就是个香丫头了!”兰吟逗弄着女婴,浅笑道:“生得这般标致,又怀有异香,真不知将来会有多少男子为你倾倒呢!”
      “大家修整下,一个时辰后准备出发。”达什汗见启明星已升起,又回首望着仍黑漆的来路插嘴嘱咐道。
      兰吟收敛起笑容,想了会儿向达什汗走去。一弯镰月挂于天际,洒下闪闪银烁,那修长的身影沐浴在月光下,站在他背后,望着撩动的衣襟飘起的折纹,自己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天一亮必须启程了。”达什汗身形微动,摇头道:“追兵即至,没时间给产妇休息了。”
      “我明白。”兰吟双手绞着衣角,讪讪道:“我只是想来向你道谢。若非有你们,其其格母女也难保性命。”
      “图尔都将她们母女托付予我,我自不能食言。”达什汗顿了下又道:“其实土扈早有与叶尔羌和卓氏联盟之意,自诺敏打探到图尔都的下落后,我便一直想派人与他联络。”
      兰吟缓缓垂下脸,出声低应。
      达什汗攥紧了拳,豁然转身盯着她皎白的项脖,半晌方沉声道:“我是想说——若是只为了拉拢图尔都,我并不需要亲自来准葛尔!你也不必怀疑我居心叵测,一路都提防着我。对于七心草、对于其其格母女我都没兴趣!”
      面前留下了排达什汗离去时的足印,夜风吹拂过沙丘,撩起漫漫细尘,兰吟不由伸脚踏入印坑,黄沙沿着白缎靴底呖呖滚过,填满了空余的部分。风过无痕,沙落平踪,人生却不似眼前这般情景,只要举足间便可抹去所有的踪迹。回首望着火篝旁那跳动的人影,感觉如同藤棘缠身,每走一步都扯痛了自己,急欲挣脱,却又陷入了更深的纠葛。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已说不清道不明,究竟是恨还是情?

      东方微亮,沙丘的高处出现了队准葛尔骑兵,个个手持弯刀、强弩,为首之人一身黑氅,驾着匹毫无杂色的墨驹,五官如刀削般笔直硬朗,浅棕的细眸阴沉如晦,毫无暖意。他望着黑烟袅袅,凌乱却已无人踪的空地,挥臂冷喝道:“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其其格趴在诺敏的背上,沿途的颠簸令得她直泛冷汗,似乎感觉到了自己的不适,诺敏不断安抚她道:“快了!快到了!再坚持会儿!”
      轻嗯了声后其其格虚弱地睁开眼,望着在身旁并驾而驱的弘历,自己的女儿正紧紧地被绑在他胸前。真是个乖巧的孩子!由于没有母乳喂养,她自出生后只给喂了些清水裹腹,还未取名却已踏上了逃往之路,仿佛似知道了此刻的险况,她是如此安静地躺在哪里,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一声古怪的哨音尖锐地划破了平静,其其格惶恐地回首,望向出现在西方的模糊影子,身体忍不住簌簌颤抖。是骨哨,是策妄的骨哨,他终还是追来了!
      “其格儿——其格儿——”
      一声声森冷的呼唤似乎还在耳旁萦绕,那是自己的梦魇,即便逃到天涯海角,也终究不能摆脱他纠织的法网。
      仍记得养母被迫灌下毒酒时,自己跑去要阻止,却被人揽腰截住,一只粗糙的大手紧捂着她的唇,硬生生压抑下了自己撕心裂肺的哭喊。挣扎间回首,那双冰冷的棕眸霎时闪烁出野兽般的萤绿,吓得她当即失去了神志,堕入了无尽的黑暗。
      仍记得那个黯淡无华的夜晚,自己苦苦乞求他的怜悯,却还是被剥去了衣裳,全身赤裸地躺在他身下。遍体的齿印和伤痕激发起了他的禽欲,一次又一次凶残地撕裂着自己不堪负荷的身体,直至血泪干涸,麻木地失去知觉。
      仍记得被枷锁禁锢的图尔都躺在血泊中奄奄一息,他却仍命人不断地用铁鞭继续抽打,他需要叶尔羌首领的臣服以达到征服西疆的野心。可怜的图尔都望着站在他身后的自己,凄凉地闭上双目求死。他二话不说,抽刀转身将刃尖插入了自己的胸口,用如从地狱传来的严酷声音警示道:“我是大漠的主人,只有我才能决定你们的生死!”
      日复一日的折磨,年复一年的绝望,自己与图尔都如同浸身在苦海两岸,彼此相望却不能相近。直到自己必须服用七心草以治心疾,直到图尔都被派驻到山麓绿洲,直到自己怀有身孕被放松了监视,才终于有了逃脱的机会——

      号角吹起,黄旗飘飘,前方的地界开上来队军容整齐的兵马,弘历登时大喜道:“是阿克敦将军!快啊!大伙儿快啊!”
      看到接应的军队,众人皆是精神大震,吆喝着快马加鞭向前奔去。身后的准葛尔追兵此刻已勒马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一行人冲向清军。策妄望着逐渐离自己远去的那抹纤细身影,项间青筋怒撑,暴喝道:“其格儿——其格儿——”
      这喊声动人心魄,闻者皆心头一凛,坐下的马驹更是惊动嘶鸣。见去者甚至都不愿回首再看自己一眼,策妄缓缓举起身下的强弩,手中飞出的寒光划过道冰冷的轨迹,在对方一片惊呼声中他闭上眼命令道:“收兵,回王庭!”

      ——我是大漠的主人,只有我才能决定你们的生死——
      其其格堕马倒在潮热的沙土中,由后贯穿的利箭在眼前闪动着森森寒意,此刻她的神志却异常清明,可以听到女儿的哭声,可以看到兰吟的泪目,更可以感觉到风动沙流,阳光的灼刺。果然如此,即使逃得了一时,又岂能逃脱得一世,只有——只有那纵隔阴阳的奈何之水才能真正阻断了这永无休止的折磨!
      洗净了一身的罪孽,挣脱了一世的尘俗,自己终于可以回到那个春光灿烂的花野,再次对着心爱的男子招手笑道:“我等你,直到你来接我!我等你,一生都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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