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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其其格 ...

  •   荫天蔽日的茂林,清澈流淌的幽泉,山麓绿洲犹如是镶嵌在黄沙中的一颗明珠,风尘再大也无法掩盖住它霜清孤标般的光华。其其格倚树而坐,望着眼前这片生机勃勃的新绿,心却似山麓外那片无际的沙漠般荒芜。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
      当年在木兰秋狝时,曾听尘芳姨娘教导兰吟背诗,迂曲回折的文字自己显然无法理解,惟独这句残诀记忆深刻。初时听了只觉心中酸涩,但随着时光流逝,世事变迁,恍然间才发觉这竟已是自己活在这人间唯一所存留着的感觉了。
      恨已刻骨,泪已流尽。鸟语花香,春风秋月,已无法引起自己对人世间种种美好的共鸣;纵是欢声笑语,蜜意柔情,也不能让自己枯槁如灰的心再荡起一丝涟猗。
      自幼她便知道自己只是娘从人贩子手中救下来的一名孤儿,即便娘是科尔沁的呼沦王妃,在她羽翼的保护下虽衣食无忧,却仍免不了背后遭人白眼鄙视,日积月累的隐忍造就了她懦弱胆怯的性格,直至在十三岁那年在木兰遇到了尘芳姨娘和兰吟。
      木兰围场的深秋是用璀璨丰硕的金黄堆砌而成的,在富丽堂皇的避暑山庄中自己第一次领略到了皇室无尚的尊贵和威严。草原上威风八面、驰骋骄横的蒙古亲王贝勒,面对那些传承着帝王血脉的皇子龙孙,无不露出诚惶卑微的奴颜,唯恐稍有差池便逾越玷污了那身扬敞在风际中的明黄。
      尘芳姨娘总爱搂着自己说话,她的每一声呼唤都似涌入心间的甘泉,令自己感到无比的沁甜。兰吟是姨娘唯一的所出,年幼的她会指使太监跳到塞湖中捉色泽鲜艳的锦鲤供自己玩耍,会让惹自己不快的宫女跪在烈日下受罚解气,每次姨娘要惩治她时,她的父亲——康熙帝的九皇子总会站出来袒护,父母相执的结果总是让兰吟能全身而退的出现在自己面前,眨着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幸灾乐祸道:“姐姐,我打赌这回阿玛又要气得跳脚了,因为他永远都吵不过额娘,而等事后额娘也会忘了要罚我!”
      面对这么个娇蛮得有些肆无忌惮的皇室格格,其其格知道自己该避讳而疏远的,但那一声“姐姐”却是如此的真挚而亲切,仿佛她生来便该是兰吟的姐姐,仿佛她与尘芳姨娘和兰吟本该就是一家人,仿佛在这偌大的天地间自己终于找到了生命的起始,血亲的归源。
      当秋狝及近尾声,自己便要随着娘回科尔沁时,平地掷下一声惊雷震撼了她整个微默的人生。身世之谜的骤然揭露,令得自己压抑地尽快窒息。尘芳姨娘郑重地告诉她,自己并不是个孤苦无依的弃儿,她的亲生母亲虽已仙逝,但她还有父亲还有亲人!
      足下无广的大清土地皆属于自己的族人,幽深銮叠的紫禁城本该是自己的家!瞬息间天地变了颜色,山庄中的每一处雕龙盘凤昭示着爱新觉罗家族若黄金般骄灿的血液,却也在嘲弄着自己秽不见日的私生女身份。
      在姨娘的安排下,自己以舞女的身份站在了那万人瞩目的宫殿之上,站在了自己的骨肉血亲之中,那一曲飞舞飘逸的胡旋舞她不知是如何完成的,只觉得十几年来的郁闷和苦恼皆化作了轻盈的舞步,若踏步云履,直上青天。
      一曲舞毕,惊艳四座,在康熙帝颤声招呼下,自己一步步走向金銮宝座,走向自己从未谋面过的祖父,从那九五至尊眼中她看到了无喻的震惊和迷茫。而自己的亲生父亲——有着双与自己相同琥珀色眼眸的皇太子,面对众人的猜忌神情淡定自若,只是在与自己相视时,目光才变得悠远莫测。
      为了保护养母的安全,为了成全生父的名誉,为了不卷入宫廷丑闻,为了不成为他人手中的权柄,面对在这人世血脉最亲近的两个家人,面对触手可及的骨肉团圆,自己却只能大声告诉众人,她是个孤儿,父母已不在人世,但自己永远会是他们心目中最尊贵的公主!
      沧海遗珠,终不能还!

      投入泉中的石子拉回了自己遥远的记忆,其其格回首望着站在林荫下的少年,禁不住招手轻唤。弘历跎步走到她眼前,搔着头露出尴尬之色。其其格心中莫名一暖,拍着身旁的草地道:“你坐吧!”
      弘历迟疑地坐了下来,只觉一股难以言喻的幽香渐渐隆散过来,熏得自己有些恍惚飘然。他侧目低瞅,心中暗暗较量,只觉得眼前的女子远比三哥画中所示地更为清丽生动,只是眉宇间的黯然离所,实是令人感到缺憾。
      其其格转过眼,双眸如瓦瓷般净剔,她奇道:“你看什么?”
      “没——没什么!”弘历脸上一热,忙撇开眼道:“我只是瞧着夫人眼熟,想是在哪里见过您吧!”
      “是吗?”其其格仰望着万里无云的天际,叹息道:“我有些尚未谋面的亲戚居住在关内,许是你曾见过与我相似之人,也未可知吧。”
      “不,我是想说——”弘历语顿,竟不知该如何阐述三哥作画之意。
      “有话不妨直言,四阿哥!”其其格浅笑道:“兰吟早已将你的身份告诉了我,你尽可放心,我是不会将你之事告诉图尔都的,即便他知道了,我也绝不会让他伤害勒索于你!”
      红潮漫没至耳根,弘历讪讪道:“我并不是怕身份暴露后有性命之忧,只恐落入狼子贼手后要挟我皇阿玛,到那时硝烟再起,徒生祸乱。”
      “果然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孙!”其其格轻赞了声,随即柔声道:“四阿哥,能给我讲讲皇宫里的事吗?讲讲您的皇爷爷,讲讲你的叔伯兄弟们吧!”
      弘历不知她为何会有此请求,却也不忍附逆,便清清嗓子道:“我的皇爷爷是大清诸皇中最了不起的一位,他八岁继位,十四岁便铲除了权臣鳌拜——”
      提起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思乡之情汹涌而至,弘历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着紫禁城中每逢庆典祭祀时的盛大状况,讲述着圣祖皇帝的丰功伟绩,讲述着自己在宫中的生活。
      “后来皇爷爷命皇阿玛将我送进宫教养,初到宫中的第一夜我兴奋地睡不着,摸黑四处闲逛,不知怎得便跑到了文华殿,然后——”弘历肩头一沉,止声看向倚靠在自己肩头酣沉入睡之人。
      其其格明目合拢,蝶翼般的睫毛随着呼吸轻颤,髻边散落的碎发抚弄着他的颈项,弘历甚感搔痒,却不敢轻举妄动。他深吸了口气,仰首望着茂密的树荫中所结的垒垒果实,想到初离京城时仍还是花木稀疏的春寒之日,如今却已到了夏末时分。果然是光阴似箭,岁月如梭,三哥画中天真浪漫的少女转逝间已为人母,而自己也不再是当年那个懵懂不知,在文华殿中迷路哭泣的小阿哥了!
      文华殿——
      弘历突然心若锯锤,屏息着再次望向身旁的女子,背脊渐渐被冷汗浸湿。其其格恍惚间转醒过来,瞧见他一副惶恐的模样,琥珀色的眼中带着抹迷茫问道:“怎么了,弘历?”
      弘历喘着大气猛地跳起身,眼中流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他终于想起自己在何处见过其其格了,不是因为三哥的画,而是在那更早以前的文华殿内!清雅娟丽的容颜,奇致独特的棕眸,眼前的女子若换上身珠顶凤袍,岂不像极了圣祖在世时一直供奉在文华殿内的孝诚仁皇后!
      其其格此刻已完全清醒,她蹙眉盯着弘历,良久方长叹道:“弃我去者,昨日之事不可留,往事休提也罢。四阿哥,此处僻静无人,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可诚心而答?”
      强压下纷乱的思绪,弘历定神道:“夫人请问,弘历必定直言不讳。”
      “绿洲之地,贫瘠荒芜,兰儿与土扈汗王是为了七心草及联盟之事而来。”其其格强撑起苯拙的身体,问道:“可身为皇室贵胄的你却甘冒性命之忧涉险,究竟是为了何故?”
      弘历敛目想了会儿,方抬首似下定了决心道:“我皇阿玛自继位以来,终日为国事操劳,夜不能寐,身体越渐虚弱,时有血痰。太医说此乃阳虚阴耗,心力俱损所至,药石只能缓解病症,治标不治本。若想去除顽疾,需得当世专疗心疾的奇药作引。”
      “所以你也是为了七心草吧。”其其格了然颔首道:“兰儿所说果然不错,你们这帮人明为救赵世扬,暗地里却各心怀已私。”
      此话说得毫不留情面,弘历不禁面皮红热,讪讪道:“这也实属巧合,恰好兰姐姐也要寻找七心草,我便——便顺道同行了。”
      “七心草乃山麓绿洲所特产的草药,因地处荒极,以往只有些亡命之徒为赚取重金方冒死来采集,但自三年前起,策妄便派兵驻守此地收集七心草送往王庭制药。”其其格遥望远方道:“此草每年于立夏之日成熟,产量极为有限,在你们到来之前,策妄已派人将七心草全部采集运走了。”
      “喔——”虽早知取七心草已无望,弘历脸上仍不□□露出失望之色,喃喃道:“我皇阿玛也不急于一时,倒是赵大人已处弥留之际,若无七心草恐是性命难保了。”
      “万事以孝为先,你有此等孝心已不枉为人子。”其其格眼中一黯,自怀中摸出个黑漆木瓶道:“拿去吧,昨夜我已给了兰儿一瓶,这是最后仅剩的一些。”
      弘历接过木瓶,打开瓶塞,顿时异香扑鼻,清神凝心,他饱含惊喜地结巴问道:“这是,这是——”
      “这是七心草捻成的粉末。”其其格颔首,素手抚过自己的胸口嘱咐道:“别让旁人知道了,即便是兰儿也不可说。”
      弘历连声答应,正要将木瓶塞入怀内,忽然停手迟疑地问道:“你——为何要帮我?你究竟是何人?你可认得我三哥弘时?”
      “弘时阿哥?不认识。”其其格茫然否认,随即冷抽了口气,吃痛地按住了腹部。
      “你怎么了?”弘历忙上前扶住她,焦急地问道。其其格呲牙摆手,转而淡笑道:“孩子踢我呢!”
      弘历顺势望去,果见她高耸的腹部股股作动,禁不住好奇地瞪大了眼,待再抬首时见其其格若有所思的望着自己,方觉唐突地匆忙松手,却被对方紧紧地反攥住了胳膊。
      眼前瘦小虚弱的女子似徒生出千金之力,抓着自己隐隐生痛,她苍白的脸如笼上层朦胧的烟纱,浅褐的眸饱含着无限的凄凉和乞求,自己顿时心下慌乱,只听得其其格沙哑地说道:“我与兰儿自幼便已姐妹相称,勉强算来也可称作是你的姐姐。弘历,我敢直唤你名,只因心中已将你当作了亲人。弘历啊,如今我有一事相求——”

      杂沓的马蹄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只见图尔都率领着众人越马闯入,见到他们后焦急地喊道:“快上马!策妄追来了!”
      其其格顿时面色刷白,僵立在原地,兰吟则在马上大声问道:“没别的法子了吗?姐姐这般的身体,怎可骑马?”
      图尔都根本不予理睬,下马将其其格一把举上了马背,又把缰绳硬塞入了她手中,指尖的温热令他贪恋地停触许久方缓缓松开手。其其格心中酸涩,只举目愣愣地望着他,泪水悄然滑落。
      图尔都撇开脸去,咬牙道:“你先走!我随后便去与你们会合!”
      “不——不——”其其格不断摇首,口中喃喃道:“你不能——你不能——”
      “有劳汗王了!”图尔都恳切地对一旁的达什汗道,随即闭目狠力拍打着马背怒吼:“走——”
      其其格坐下的马骑吃痛地嘶鸣着向前飞奔而去,达什汗、诺敏、巴根、弘历和兰吟随即策马跟上,望着消失在漫天烟尘中的众骑,图尔都霍然转身,深吸了口气抽出腰间雪亮的弯刀,一步步向纠集在林外的准葛儿士兵走去——

      刀尖滑过地上的坚石,爆裂出细小的火星,亦如心中曾经激荡过的热情,燎原了自己整个生命。眼前浮现出科尔沁开着漫天黄花的山野,娇艳的朝霞映衬着一身绚彩舞衣的其其格,她轻巧若蝶地翩身投入自己的怀抱,美丽的眼眸中已不复初见时的胆怯与疏离。
      “准葛尔与叶尔羌即将开战,我需得回去助我父兄。”图尔都紧搂着她,略带丝不安地问道:“你可愿意等我?也许只要一年,也许三年——五载也未可知?”
      “真要这么久?”其其格扬起脸认真地思考,待看到他额头逐渐淌下的冷汗,终于按耐不住抿嘴浅笑道:“我等你,一生可够了吧?”
      一生可够?
      为了这一句诺言,他忍受着伤痛和死亡的考验;为了这一句诺言,他煎熬过了父兄阵亡的痛苦;为了这一句诺言,他甚至最后不得不匍匐在敌人的脚下委曲求全;可当他仅揣着最后丝光明在黑暗中苦苦挣扎时,突然有一日瘁然发现心爱的女子竟已成为了仇人的侍妾!
      我等你,一生可够了吧?
      少女的一声轻侬软语,伴随着自己渡过了数年的混沌岁月,无形间禁锢了自己的人生,也已成为了自己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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