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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生与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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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
兰吟摊坐在其其格身边呓语,面若白纸,目光无聚,泪水悄然而落。达什汗实在是不忍再看她这般悲痛欲绝的模样,上前劝道:“时辰不早了,也该上路了。”
“上路?”兰吟痴喃问道:“去哪里?”
看了眼一旁含笑而终的女子,达什汗叹息了声道:“咱们将其其格运回伊犁,找处木葱花香的地方将她安葬,你看可好?”
“不好。”兰吟缓缓摇头道:“不回伊犁,我要带她回京城,回京城!”说罢,便拉扯着着其其格冰冷的手喊道:“姐姐,快起来啊!咱们要回京城去了!姐姐,你快起来啊!”
见兰吟举止已近失常,达什汗忙自后揽住她的双臂,凄声哄道:“好啦,好啦!咱们先回伊犁,然后再去京城!好不好?”
兰吟安静下来,回首瞅着他笑,冷不丁地抬手便甩去一巴掌,咬牙切齿道:“都怪你!都怪你不好!若非是你,策妄就不会追踪而至!若非是你,其其格也不会死!你为何要来伊犁,为何要跟着去绿洲!”
众目睽睽之下挨了一掌,达什汗却不吭声,一旁的巴根忙冲上来护着主子,虎目怒视着兰吟。诺敏则冷哼了声,调侃道:“这倒怪了,救人的反倒被说成是害人的!也不知是谁为了得到七心草,才劳师动众地让咱们闯入准葛尔腹地?”
“是我要找七心草的!”兰吟狠抹着眼角,厉声道:“纵使如此,你们又是如何?一个个口是心非,假仁假义的小人!”
诺敏霎时气青了脸,当即跳起来喊道:“你骂谁?谁口是心非,假仁假义来着?”
“谁不服气便说谁!”兰吟也不示弱,当即回嘴道:“说是帮忙寻药,其实你心里恐怕比谁都惦记着七心草!”
眼瞅着两人剑拔弩张的模样,达什汗上前挡在中间,面色不善地呵斥道:“够了!亡者尸骨未寒,你们便如幼稚小儿般的在面前争吵,眼中可还有丝毫对她的尊重!”
话音刚落,弘历怀中的女婴莫名大哭起来。兰吟听着这撕扯心肺的哭声,想到稚子尚在襁褓,却已失去了生母,便又忍不住掩面嚎啕而泣。
诺敏见她这般模样,一时倒说不出话来,又见达什汗眼角余光阴沉地扫向自己,更是唬得躲到了角落里。弘历止不住婴儿的哭啼,不禁心烦意乱,身旁的阿克敦见他手足无措的模样,便上前道:“四阿哥,还是交于奴才吧!瞧这孩子的模样,许是饿了,奴才这里有马奶酒,可喂些给孩子填饥。”
“马奶酒!”弘历眼前一亮,忙道:“快拿来,纵是酒也比没有的好!”
阿克敦将腰间的皮囊解下,弘历中指沾了些放在女婴唇边,女婴想是饿极了吮得啧啧有声,惹得他不住弯嘴笑道:“乖乖,看来都能吃下整桶马奶了!瞧你兰姨哭得那个烧心啊,真是百年都不遇一回!等将来你长大能说话了,可要好好哄哄她哦!”
女婴似听懂了他的话,圆溜溜的眼珠直打着转,那边兰吟心下暗愧,抬起脸恰巧与诺敏的目光对了个正着,两人撇不及地低哼了声各自甩开眼。
阿克敦长嘘了声,凝重道:“各位主子,此处可不是久留之地,策妄狡诈善变,焉不知下步会有何行动。人死不能复生,没有生者为死者牵连拖累的道理。”说到此,他见兰吟睁目看向自己,不觉莞尔笑道:“奴才戎马半生,历经大小战事无数,血雨腥风中惟独学到了一件事,纵使在身旁倒下的是自己的至亲骨肉,也决不能为此就抛弃还在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同袍兄弟。汗王,阿克敦可说得对?”
“将军此言不错。”达什汗转身对兰吟肃然道:“要追究责任,要人抵命也需回到伊犁再说。岂能因你我间的一些私事纠纷,而将眼前的数百兄弟置身于险境之中?”
兰吟红肿着眼望向还在远处待命的清兵,他们一个个满面倦色,神情疲惫,酷日焦灼着原本就黝黑的皮肤,厚重的盔甲如蒸笼般在闷烤,饶是这般也无人吭声一句,只是队列整齐地静伫在原地,等待着下一个命令。
“可以走了吗?”达什汗见她螓首逐低,沉声问道。
兰吟窘迫地点点头,又不安地问道:“策妄不会再集兵追来了吧?”
“应是不会了。”达什汗望着躺在地上的其其格,沙尘在她皎洁的容颜上淡铺了层浅金,舒展的眉头倒比生前更多了份安详泰然。“策妄的目的已经达到,此刻他也无心再恋战,亦如阿克敦将军所言,生者不会为死人牵连,其中的利弊关系想来他比我们更清楚。”
“本只以为策妄是个张狂强悍,不择手段之人,可他实在比我想像中还要残忍。”兰吟揪住胸口的衣襟,颦眉哽咽道:“他怎能如此对待其其格,面对自己的骨肉又怎能如此绝情!”
“众生百态,各有其情,策妄阴狠,却也可怜,有时手中沾血未必是魔。”达什汗信手捻去她脸上的一处污痕,目光如水道:“佛经里怎么说来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在我看来,佛若有法眼神通,怎得看不到在世间苦苦挣扎的黎明百姓,怎得不去拯救那些为活着而杀戮的无辜众生?”
兰吟吃惊地望着他,半晌方回味过来道:“你——你为何要这样说?”
——因为这世间最残忍绝情之事,莫过于对活着的人的苛求。苛求他们去做违背心意本愿的事;苛求他们放弃自尊乞怜于虎豹豺狼;苛求他们断情绝义如同行尸走肉般地生存。
达什汗碧目中闪过种愤怒,遥望西方的天际叹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死亡并非如你感到的那般绝望。生命转眼即逝,的确会有措不及防的遗憾,但对于许多人来说,生如活在炼狱中,而死却是种难以乞求到的奢侈!”
由于有军队护送,在回伊犁的沿途上倒也相安无事,弘历一路琢磨着要给女婴取名,众人商量了半日,由于生在月至中天之时,最后便由兰吟拍板决定唤作‘月珊’,采于皮日休《夜桂子》中‘玉颗珊珊下月轮,殿前拾得露华新。’
自得了名后,弘历时不时便逗弄着小月珊,嘴中时常道:“小月牙,小月牙,快些长大啊!真不知你长大后会是何等模样?我的小月牙!”
小月珊也特别喜欢弘历的怀抱,一旦转换他人便会哭闹不止,有时瞧着这一少一小相偎打盹的温馨模样,兰吟总算能放下些心中的介怀,开始认真为月珊的将来盘算。但千般打算,却不及件意外之事,打乱了自己的计划。
话说离伊犁城还有数里之地,开路的士兵突然勒下马蹄,拔刀欲有警备之势。达什汗等人随阿克敦赶上前去,赫然见图尔都浑身是血地挡在路前,一旁跪着衣衫褴褛,浑身狼狈的加米拉,不远处一匹白马已口吐白沫,精尽疲竭而亡。
图尔都伤痕累累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喉间咕哝了许久方哑声道:“其其格在哪里?她在哪里?”
达什汗阻止下正欲开口的弘历,上前皱眉道:“先和我们回伊犁吧。你的伤势严重,需得好好调养才是!”
“其其格呢?你们将她藏哪里了?你们将她交予策妄了,是不是?”图尔都瞪眼叠声催问,突然举起弯刀便向他砍过去。
达什汗暗道不好,弯腰险闪过光影,却也是惊出身冷汗。图尔都连劈了几刀落空,体力略有些不支地跪地喘气,那边加米拉见士兵们一涌而上,将弓弩瞄准了他,禁不住护上前哭喊道:“莫要伤他!莫要伤他!他自策妄那里得知其其格的死讯后,便一直这般混混沌沌,神志不清。他已三个昼夜不曾合眼,只一昧地往此处赶来,适才是因远远便见着了吊着白绫的马车,又受了刺激方才如此的!”
兰吟闻言又细看了一番,只见图尔都双眼发直,目光中流露出股哀愁凄婉,愤恨难当之色,不觉起了怜悯之意,拉扯着达什汗的后襟道:“就让他看一眼吧!想来姐姐也是愿意见到他的!”
达什汗想了想,颔首示意士兵退下,指着身后的马车对图尔都道:“其其格在那里,你去吧!”
图尔都甩开加米拉的搀扶,跌跌撞撞地向马车跑去,待看到了其其格的遗体后双腿一弯,跪地喃语,发出似困兽般的呻吟。众人见他欲哭无泪的模样着实不忍,忽又见他紧攥着栏杠向车板上一头撞去,忙七手八脚地上前阻止。
原本正睡得香甜的小月珊被喧闹声惊醒,在弘历怀中嚎啕大哭。听到婴儿的哭声,图尔都猛然回头问道:“是谁的孩子?”
弘历见他额头汩汩冒血,一张鲜红斑斑的脸甚是狰狞,不觉退后两步答道:“是其其格的女儿。”
图尔都狠狠凝视着他怀中的婴儿,古怪一笑道:“也是策妄那畜生的孽障咯!”说罢大手如鹰爪般向月珊伸去。弘历慌乱中被他探手夺去怀中婴儿,大惊失色地提起柄红缨便追上去道:“还我孩子!”
图尔都一手提着婴儿,一手挥舞着弯刀,众人唯恐混乱中伤及了小月珊,都不敢贸然靠近他们。阿克敦见弘历身处危境,几次险被劈中要害,吓得面色煞白地喊道:“四阿哥,莫与这疯子纠缠!四阿哥,您快回来啊!”
弘历哪顾得听人说话,心中只想抢回小月珊。若在从前,自己决计不是对方的敌手,但由于负伤累累加之日夜兼程,此刻的图尔都仅只凭着一口怨气在与他周旋,两人数招下来倒是打了个平手。
兰吟听着小月珊越发凄厉的哭声,心急如焚,当下脱口而出喊道:“图尔都,难道你真要杀死自已的女儿不成?其其格临终前嘱托我,千万要叮咛你好好照顾月珊,难道你要辜负她这最后的遗愿不成?”
听得此言,图尔都嘎然停下弯刀,弘历一枪挑来刺中了自己的左臂,他也浑然不觉疼痛,只望着兰吟怔怔道:“你适才说什么?我的女儿?”
“月珊是你的女儿。”兰吟壮着胆子走上前,放柔声道:“看看手中的孩子吧!她有着其其格的眉眼,身上留着其其格的血,其其格这生只认定了做你的妻子,她的骨肉自然也是你的女儿!你曾答应要照顾她一生一世,如今难道你便要背弃自己的誓言,伤害她的骨肉不成?”
图尔都身形一颤,手中的弯刀颓然掉落,他捧起女婴,望着那双圆转的棕目,哭得青紫的小脸蛋,心中悲痛交加,弘历见此情形,眼眶也不觉一红,慢慢放下了手中的缨枪。
兰吟心酸地近身蹲下,掏出手绢按住他左臂的伤口,转瞬间一条白绢便被鲜血浸透,她也顾不得肮脏,继续为他止血边道:“策妄不杀你,只因想让你过得生不如死,难道你真要如他所愿?此等令仇者快,亲者痛之举岂是大丈夫所为?你是回部台吉,如今也是小月珊的父亲,便该担负起为人尊为人父的职责。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为何不将他从你身边夺走的一切慢慢都夺回来呢?”
图尔都抬起布满血丝的鹰目,凝望着她问道:“我还能报仇吗?我杀得了策妄吗?”
“独木难支,但朝廷和土扈都会支援叶尔羌回部,策妄必亡!”兰吟看了眼达什汗,又敛目道:“将其其格母女都带回你的叶尔羌去吧。青山埋骨,寸草春晖,让你的妻子在地下看着你如何手刃仇敌,好好将你的女儿抚育成人。你可能做到?”
“月珊?小月珊?我的女儿!”图尔都望着怀中已安静下来的女婴,粗糙的指腹颤抖地抚过那柔嫩的肌肤,眼中渐渐浮现暖色。小月珊似哭累了,张起小嘴打了个哈欠,望着眼前稚朴的小生命,泪水混着污血终于从他眼中如断线般缓缓滚下。
安顿好图尔都与加米拉后,达什汗寻了兰吟许久,方在一处开布野花的土丘上看到了她,迈步走上前与其并肩遥望着远处的天山,白雪皑皑的山峰终年云雾缭绕,时隐时现。
“你真要将月珊交予图尔都抚养?”达什汗俯首望着她道:“果真舍得?”
“怎么?你舍不得?”兰吟浅笑道:“曾几何时,你也会有这般的慈悲心肠?你怕图尔都会伤害月珊不成?”
达什汗不禁也笑道:“我倒罢了,只怕四阿哥心里是极不愿意的。”
“弘历吗?”兰吟抿着嘴角道:“待他将来有了自己的骨肉,便不会再计较此事了。将月珊交予图尔都虽说是一时之计,仔细想来却是最好不过的安排。我虽有心却已是自身难保,而他却是最适合抚育月珊的人选了。”
“你——与以前有些不同了。”达什汗顿了下,莫名笑道:“若换作过去,你是决计不会理会图尔都的感受,为何今日却一反常态,如此帮衬予他?”
“为何要如此?”兰吟自语,清风吹草,眼泪不觉夺眶而出道:“当年我出嫁后,阿玛似从魔障中突然醒悟过来,他自京城追至江南,向我倾诉对额娘的思念和愧疚,请求我原谅他这几年来的忽视和疏离。”
达什汗知道兰吟此生最大的心结莫过于父母疏途,如今旧事重提仍动容悲凄,不禁伸手揽住她颤抖的身体道:“一切都过去了,不是吗?”
兰吟咬着唇,摇首哽咽道:“不是的,你不明白。当时我看着阿玛竟在一昔间变得华发早生、憔悴不堪,心中竟有说不出的痛快。我没有原谅他,只是默默望着他颓然离去,竟连句安抚的话都吝啬得说出口。后来我一直在想,如若当时我不是那般绝情,如若在这五年里我能回一趟京城去探望他,也许——也许他就不会死得这般凄凉!”
“这并不是你的错!”达什汗拍抚着她瘦弱的背脊,许久方道:“所以你才让图尔都抚育月珊,你不想让他似你阿玛那般骤失所有,心无所依,对不对?”
“你不相信这世间有神佛存在,而我亦然,但有时想来佛语深厚,未必皆虚。”兰吟摊手露出掌中一朵纯白的野花道:“捻花一笑,善恶皆在一念之间。死并不能最终解决问题,能迎刃而上勇敢地活下去,不才该是真正的生存之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