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台古月》秦落

5、第〇四章：夜魔醉尘

　　断尘打得也不轻松，虽本身武艺高强，但奇门几大护法也并非等闲之辈，四人齐齐出手，即算没有奇门五彩的天衣无缝，倒也称得上配合默契，更别提几人具是江湖之上排得上号的人物了。
　　他下意识看向后方与绿裙少女缠斗的谢璃，竟见对方向来玩世不恭的脸上少见的严肃。眉头微蹙，其势渐处下风。蓦地，树缝间忽然掠出几道寒芒，堪堪避过谢璃与断尘，径自扎在奇门九人小臂处，灰袍人骤然抬首道：“何方高人，可否出来一见。”
　　谢璃回头，却见从认识起就一直面无表情的断尘正讷讷瞪着突入战局的几片叶子，心下一动：莫非，来者竟是……
　　说时迟那时快，但听得树枝微颤，一抹紫影已大摇大摆挡在断尘身前。
　　玄色的影子蔓延开，一直将后方孩童身量的青年彻底湮没。
　　奇门五护法表情齐变。
　　断尘漆黑的眼底闪过抹柔和，七杀刀垂在手边，盘腿孩童随风晃荡。
　　紫袍人逆光而立，黑发未束，随意散在身后。凤目漆瞳，左脸横出四道火焰印记，一张面庞俊美若妖鬼。他抱臂而立，两眼懒洋洋地眯起，薄唇勾起丝似笑非笑的弧纹，浑不似这红尘众生。
　　谢璃叹口气，不由感叹初见时断尘那一筷之击倒也受得不冤枉，换做是自己，明明这副模样却被自己说成那副尊容，确实……他下意识摸摸脖子：幸亏没被本人听到。
　　紫袍人启唇：“乌池护法几日不见，别来无恙？”
　　灰袍人抿嘴，后面谢璃却狂笑出声：“乌池？无耻？哈哈哈哈哈！”
　　碧还狠狠瞪去，却又苦无大护法之令不敢擅自攻击，遂咬牙切齿道：“死女人脸。”
　　被叫做乌池的灰袍人拱手：“托夜宫主的福，乌池几日来夜不能寐，食亦难安。”
　　紫袍人果然就是夜醉尘本尊！谢璃暗忖。
　　夜醉尘挑高眉梢：“如此甚好。”言罢一道气劲陡然射出，对首乌池身形一震，看向夜醉尘的目光多出几分暗含震惊的不可思议。
　　夜醉尘脸上还是笑眯眯的，墨瞳深处却半分笑意也无，尽是睥睨天下的狂狷：“劳烦告诉顾公子一声，几日内，夜某必定登门拜访。”
　　乌池被猜出主人名字表情倒也不变，径自一揖到底：“主人说：夜宫主肯来必定倒履相迎。”
　　夜醉尘轻笑，乌池招招手，碧还一个轻跃回到几人身侧，九人就此离去。
　　断尘收刀入袖，口里道：“你来作什么。”
　　夜醉尘回头，谢璃见对方刚才还狂狷的模样霎时变了个人似的写满宠溺：“我这不担心你么？万一那些家伙不知轻重伤了我家小尘，那还真是挫骨扬灰都不够。”
　　断尘冷哼，对对方撒娇的口气彻底无视：“方才你说的顾公子，是他？”眸底射出几许暗芒，声音便有几分复杂。
　　夜醉尘摊手：“谁知道？”
　　断尘道：“不必装模作样，你以为让你在意的姓顾的，江湖上有几个。”
　　夜醉尘眨眼，仿佛才发现后面挺着的谢璃：“呀，莫非这位就是传说中的鬼见愁谢璃？”
　　谢璃嘴角抽搐：什么叫传说中？面上拱手道：“久仰夜宫主大名。”
　　“小尘这几日有劳了。”
　　谢璃连忙摆手：“不敢当不敢当。”他忽然觉得自己在这对所谓的师兄弟面前简直有辱名号，什么鬼见愁，真是愁见鬼！
　　断尘说：“我说过这是我的私事，我自己会处理。”
　　夜醉尘掬起对方一绺长发凑到嘴边一吻，对首谢璃杏眼倏然瞪大。
　　他却仿佛宣示什么似的对对方勾出一笑：“小尘，我并未违约，这奇门本就找我有事。”
　　断尘眯眼，对自家师兄的动作不以为意：“牵涉到顾凌还不算违约？”
　　夜醉尘笑道：“世间与顾凌有关的又何止你一个？”
　　“……”断尘遂不再与他言语，只自顾自转脸。
　　“罢了，这前方便是天封山庄，车马我替你备好了，走出林子便能见到。还有，”他说着回头看向后面双眼刹时亮起来的谢璃以及他手中的拖油瓶，“苍炎令，不是做摆设的。”
　　“说完了？”
　　夜醉尘颔首，又抚抚对方的头：“自己多加小心。”言罢，遂旋过身，青烟似的了无痕迹。
　　谢璃仍站在方才位置，指甲几乎掐入黑衣使玄肉里，喉咙哽了半天，终于问出句：“你，
　　你们俩什么关系？”
　　怎么看，都与普通师兄弟间的相处方式相差甚远。
　　断尘侧首：“他是我师兄。”
　　“仅此而已？！”
　　“不然还有什么。”
　　谢璃嘴角抽搐，决定还是不要自讨没趣地问下去为好，脑海里却猛地想起方才二人谈及的名讳顾凌之人：“顾凌，是谁？”
　　断尘转身往前：“与你无关。”
　　谢璃抱着拖油瓶紧跟在后：“什么叫无关？好逮我俩共患难同生死，而且刚才那拨家伙还是那什么顾凌指使的，身为受害人之一，怎么能说与我无关？想我跟你一起与那九个混蛋缠斗，那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况且还要忍受那丑老太婆的精神摧残，更是……”
　　断尘骤然回身，老话重提：“你自己要跟，与我何干。”
　　谢璃双拳紧握，觉得自己绝对上辈子欠了这瘟神白银千万，想罢，便对手里的黑衣使玄吼道：“决定了，你从今天起就叫‘莫问’！”
　　黑衣使玄桃花眼满是茫然，看了谢璃一眼，似懂非懂。
　　谢璃嘿然而笑：莫问莫问，以后念这名字就得提醒自己，莫问莫问！莫问这瘟神！他想着拿眼去瞪断尘，却见对方一人立在几米开外处，从宽大的袖口里垂下来的盘腿孩童随着脚步的幅度悄悄晃荡。断尘忽而有些恍然，斗笠下的眼瞳定定看着前方，又像看到了很多年前的昨天。
　　…… ……
　　山上的日子除了最开始几日，并不难过。师父长年不在，因此自己的武功，基本上都是当时仍叫南庭夜的师兄教的。
　　彼时的南庭夜左脸尚没有现在的四道火焰，白皙的面庞，不笑时宛若九天之上的仙人。
　　朗若月华，灿若繁星，同样亦遥不可及。
　　断尘清晰地记得那是某个晴空万顷的日子，自己在练功，南庭夜坐在树枝上，似乎在看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看，与生俱来的气息，笑或不笑，皆不像凡人。
　　断尘抹了把额头上的汗，仰头的时候正好接触南庭夜空空如也的目光。
　　他心里一滞，却见对方展颜笑道：“师父今天要回来。”
　　断尘点头：对所谓的素未谋面的师父，并无太多感觉。
　　准确的说，在经历那次刻骨铭心的背叛后，就下意识的不再去在意什么了。
　　南庭夜从树上轻巧落下，灰色衣摆扬起：“下山吧。”他抓起断尘的手。
　　断尘愕然：“下山？”
　　南庭夜挑眉：“师父最喜欢山下的美人醉，每次回来，必要一壶。”
　　断尘咬唇：“我不想下山。”
　　南庭夜瞥向他的脚：“哦？”
　　断尘说：“不是这个原因。”
　　他只是，不想再回到那山下的世界去了罢了，只是……
　　“害怕？”南庭夜松开对方的手，抱臂而立。
　　断尘睁大眼：“害怕？”
　　南庭夜踱了两步，凤眼半眯：“不是害怕那是什么？”
　　断尘有些底气不足：“我怎么可能害怕？！”
　　南庭夜说：“那便下山，还是说你以为自己左脚瘸了就与人有异？”
　　“我……”
　　后来断尘到底随了对方下山，残废之人，人潮汹涌的大街上自是少不得注目礼。更不必说前方还有个面若天神的南庭夜了。只前方那人浑然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双腿迈动直朝目的地而去。见着对方的举止，断尘又觉自己刚才心理着实多余，脸上赧然一闪即过，瞬间便恢复本来的冷淡。
　　本不必在意什么，确实如此，并不是因为自己腿瘸了便与常人相异，而是因为自己认为自己是异类，所以才会成为异类。
　　思及此，断尘倒也彻底释然了。
　　后来回到山上，他终于见到那位所谓的师父。
　　那是个白发白髯白袍的老人，一身仙风道骨，有些像父王书房里的南极仙翁。
　　那天夜里老人将自己叫到跟前，边喝酒边说话，他似乎说了很多，但到头来，断尘也只记得一句。
　　师父说：庭夜那孩子，什么都好，只可惜……
　　当时他问：只可惜什么？
　　师父叹了口气，虽老犹亮得惊人的眼底闪过几许叹息：
　　只可惜，那孩子唯一没有的，就是心。
　　断尘愣在当场。
　　没有心。即是，无情。
　　…… ……
　　“喂，喂，喂，小尘，小尘？”
　　断尘倏然抬首，斗笠下眼底利芒闪过，七杀刀逼上对方脖颈：“断尘。”
　　谢璃喉咙一紧，忙倒退三步：“好好好，断尘断尘。”
　　断尘点头，方才将刀撤入袖中。他转过脸，目之所及静静横着辆马车。外观简洁朴素，普通如一般商贾所用。走过去将马单独牵开，断尘回头道：“走了。”
　　谢璃瞪大眼：“你就骑马？那马车呢？”
　　“……”断尘没说话，谢璃却觉对方那斗笠下的眼神绝对藏了无数利箭以至于透过重重阻隔自己都能有种万箭穿心之感。他益发觉得自己上辈子欠了那小祖宗银子，这样想着倒也不觉郁闷，索性将拖油瓶往马上一扔，然后自己也跟着骑上去。
　　“莫问莫问。”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