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台古月》秦落

6、第〇五章：天封山庄

　　断尘三人到达天封山庄的时候，已值夜幕降临时分。
　　黑魆魆的暮色无孔不入地从周遭蔓延过来，靠山而建的山庄显出几分阴森。宛若蛰伏着的猛兽，只待过路行人进入，就将之吃得骨头都不剩。
　　谢璃心里不自禁地咯噔一下，记得上次来的是白天，怎么到了晚上，就这么恐怖。
　　他忽然想起江湖上一个传言，下意识将手边的拖油瓶篡紧。
　　“不进去么？”谢璃看向身后正在拴马的同伴，问。
　　断尘慢条斯理地将马拴好，仿佛拴马就是他这辈子最重要的事似的。
　　半晌，方才答道：“你去叩门。”
　　谢璃眼角一抽：“啊？”
　　“我扮作你的小厮。”断尘自顾自继续道。
　　“小厮？”谢璃重复，“有比主人还傲慢的小厮么？”
　　断尘像才想起来，上前两步：“我去叩门。”
　　谢璃点点头，复又看向旁边的拖油瓶：“那他怎么办？”
　　断尘想也不想：“你弟弟。”
　　“啊？人人都知鬼见愁没有弟弟，凭空出一个，不正是在说此地无银三百两？”
　　断尘却不再说话：“叫我南尘。”说罢，也不待对方回应，径自上前叩门。
　　吱呀呀的声音响起，恰巧夜风掠过，院内树影幢幢若鬼影，清冷如冰的月色横淌在地面，平白无故勾勒出一幅极美又极诡异的画。
　　谢璃莫名地想起下午遇到的夜魔夜醉尘，只觉得自己一辈子的奇遇在今天用了个尽。
　　断尘转过头，斗笠内的目光对上开门的老仆，口中道：“小的南尘，我家主人自上次来了贵庄后对贵庄‘红颜倾’念念不忘，故而今日特来拜访。”
　　谢璃嘴角抽了抽，将拖油瓶扛在身后心里暗笑：想不到这跛子平日里冷冰冰，真到要说谎的时候倒是表情也不变半个，一字一顿说得极是真实，如若自己不知这计策，许也会被他给骗过去。想到这里不由喟然长叹：自己号称‘鬼见愁’，如今有了这家伙，倒确实名不副实了。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似是感应到对方的腹诽，断尘慢慢回转身，斗笠遮挡下的双眸射出两道冷箭，被冷箭直接扎住红心的谢璃浑身一震。月色下，一张清秀的面庞倒也看得清晰。
　　看清访客的容貌，开门老仆慌忙拜倒，口里道：“原来是谢公子，老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请三位贵客随老仆来！”
　　言罢，径自立到门边，待谢璃拖着刚取名莫问不久的黑衣使玄过来后，方才躬身关门小跑至前带路。
　　一路上灯笼高悬，照得庄内景致宛若白日。
　　碧草映阶，鸟虫趯趯，时有微风拂过，远远的，就传来股梨花香。周围亭台水榭星罗棋布，假山怪石层出不穷。清池泛漪沦，乱花迷赏客。老仆停了步子，恭声说道：“请三位贵客在此稍等片刻，老仆去去便回。”语毕略一拱手，人已如离弦的箭般跃向前方，半点没有方才老迈模样。
　　断尘嘴角斜出丝冷笑，旁边谢璃感慨：“不愧是天封山庄，连个老仆都有如此功力！看样子上次来，果然是看走眼了，唉唉！”
　　周遭一派静默无声，断尘眼望月魄，似神游天外；而莫问，则是两目空茫，浑然不似活人。
　　谢璃一番言语无人理会，只得自认讨了个没趣便干笑几声作罢。
　　忽有脚步声迅速靠近，断尘朝谢璃使了个眼色，接着退后半步，左手扣住莫问脉门，敛了浑身气势。谢璃会意，脸上适时挂上副假笑，运足内力道：“封师兄一别之后，风采更胜往日！深夜来访，谢璃叨扰了！”
　　来者果然是现任天封山庄庄主，号称‘七星龙渊剑’的封祁云。这封祁云年约五旬上下，着身玄色锦袍，轮廓刚毅，看得出年轻时也是名英俊少侠。
　　封祁云朝谢璃拱手：“谢师弟哪里的话，你来老夫高兴还来不及，如何会嫌你叨扰！啊，这两位是……？”他看向谢璃身后立着的断尘和莫问，面露疑惑。
　　谢璃摆手，笑道：“路上捡的孤儿，给了钱也不愿走便收了做仆从。一路上过来倒也方便——南尘，南墨，还不见过封庄主？”
　　断尘手按在莫问背上，一按之下，对方背脊已弯下：“见过封庄主。”
　　只得一人声音。
　　封祁云眸底厉色掠过，谢璃补充道：“这南墨天生就是个哑巴，不能说话，师兄见谅！”
　　封祁云呵呵笑道：“我岂会和师弟的仆从计较，夜露寒重，师弟我们进去再谈！”
　　谢璃点点头，脚步一动，片刻不停地跟在封祁云身后。
　　…… ……
　　月娘高悬，万籁俱寂。
　　谢璃冲到梅园一口茶倒下，边毫无形象地横躺在床榻边道：“这老狐狸，年纪一大把精神还这么好……”想到方才在厅中的一番叙话，谢璃只觉得脑门上一个钟在不停地敲打。连带着耳畔也不断有自己最厌恶的和尚念经的声音嗡嗡而来。谢璃嘴角抽搐地瞪向断尘，对方好整以暇地靠在门边，淡淡道：“你是封祁云的师弟。”
　　谢璃眨巴眨巴杏眼：这么毛骨悚然的看了自己半天，吐出的居然是这么一句话……他索性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直身体，老老实实地解释：“呃……这个，你没问过。”
　　“……”断尘双手抱胸，不发一言，斗笠下的眼睛静静望来，不带半分情感。
　　谢璃心里开始打鼓：“这，我想也没必要告诉你啊，他离开师门那会儿我都还没出生。他是二师兄，我是小师弟，只除了有一次替师父过来传话就真是什么交往也无。路上走走也就俩陌生人，最多那老匹夫挂上伪君子的表情对我笑笑而已……”
　　断尘缓缓靠近两步：“你是剑宗的人？”
　　剑宗——乃是武林之中与秦山北溟宫齐名的两大隐世门派之一。与北溟宫不同，剑宗的声名鹊起却是在封祁云这二弟子执掌天封山庄之后，诡异难测的功法难得的又带有正道之士的凛然大气，于是比之偏向邪道的北溟宫，剑宗才是更多青年才俊向往之地。
　　谢璃一怔，对方的口气明明是平淡的，但那平淡之下，却又隐隐藏着些什么。此刻的他捉摸不透，于是只能用眸子望他，轻轻点头，幅度几不可见。
　　断尘又道：“为何不使剑？”
　　“我……”谢璃挠头，向来厚比城墙的脸皮此时竟泛起几丝酡红。
　　断尘没有理会对方突如其来的赧然，只开口：“罢了，你师出何处倒也与我无关。”
　　谢璃微怔，显然没有想到这件事这么快就结束，杏眼又开始眨，长睫扇动，月下面庞比之二八少女更胜几分明丽娇憨。
　　断尘转过身不再言语，谢璃忽然启唇：“断尘，你知道封天珏在哪里吗？”
　　断尘嘴角勾起，夜风吹过，斗笠轻扬，隐隐约约露出扬起的薄唇。
　　他盯着园中庭木，低声道：“下来吧，夜师兄。”
　　谢璃呆住，杏眼瞪大若铜铃，他讷讷地看着树丛里跃下抹深紫的影子，那影子一张俊若妖鬼的面庞，左脸四道火焰印记——正是白日里见着的夜魔夜醉尘！
　　没想到他竟然跟着过来了？谢璃嘴角不由抽搐，夜风又过，他却觉那风直接吹冷了心。
　　断尘盯住夜醉尘：“你来的目的，是想告诉我封天珏的位置。”
　　他用的是肯定句，语气里的笃定信任甚至连自己也未曾察觉。
　　夜醉尘走近两步，鸠占鹊巢坐到红木八仙桌边自顾自倒了碗茶，懒洋洋道：“小尘真令人伤心，我千里迢迢来找你，竟然看到我的第一面就是公事公办的语气。让我这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人情何以堪？”
　　断尘转过身，倒也不理会对方口里的撒娇意味，而床上的谢璃，早已双眼爆睁，几欲脱眶而出。他僵直着背看着房内另外两人，有种活见鬼的感觉。
　　他确实该改个名号——什么愁见鬼，真是活见鬼！
　　断尘说：“无事不登三宝殿。”
　　夜醉尘耸肩，左手撑住右手肘，右手肘撑下巴：“小尘答应师兄日后师兄在小尘心中排第一位的话师兄就告诉小尘封天珏的所在。”
　　谢璃嘴角用力扯住的弧纹僵在半空，且不说夜魔一口一个小尘一口一个师兄，只那宛若少女般楚楚可怜的表情和动作，就已经搞得他里焦外黑，眼角持续性抽懂。
　　却不想断尘出口却又是惊天炸雷在耳边爆裂开，他陡然觉得天旋地转，连这夜，也不是方才夜醉尘出现时的夜了。
　　断尘说：“已成事实，何须再求？”
　　夜醉尘哈哈大笑，也不管房内第三者的存在，径自掠到断尘身后将对方搂在怀里，唇略掀似是说了几个字，然后就转身离去。连最后，也不曾往床榻上看去一眼。
　　谢璃觉得自己竟然没有被无视的愤慨，反倒有些庆幸夜魔由始至终不曾注意到自己的存在。他看向断尘：“知道那东西在哪里了？”
　　断尘不语，蓦地道：“之前你问顾凌是谁？”
　　谢璃蹙眉，下意识想起下午的对话，不由接着对方的话：“是谁？”
　　断尘嘴角有飘忽不定地浅笑，风动斗笠，谢璃略略一怔，只觉得那笑冰冷锋锐宛若刀口寒锋：
　　“顾凌便是司马青衫。”
　　谢璃呆住，只差没有失声尖叫——司马青衫，江湖人有云，邪有夜魔醉尘，正有司马青衫。一正一邪相互制约，因而江湖才未大乱。据说那司马青衫貌若天人，姿比谪仙，青衫玉冠，素来是江湖之中正道新秀的首席代表。然而这位正道新秀之首却又有三个秘密——其一，无人知其姓名；其二，无人知其师承；其三，神龙见首不见尾，谁也不知他下一刻会出现在哪里。
　　谢璃启口又闭上，最终，只摇摇头，仰面睡去。
　　——天大地大，睡觉最大，他也需要通过睡觉，好好消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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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时间：2011年7月15日，23点09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