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三章 魇 ...
-
赫子墨的长发因为白不厌的动作完全地散开了,他也并不在意,只是略显意外地盯着后者瞧,“你对我们花谷还挺了解的啊?江湖之中来去那么多的门派,我都没能全部记下呢。”
“呵呵,因为某些原因……咱们老家的人对行医者都有点敏感,所以久而久之总会锻炼出一点儿直觉什么的吧。”白不厌笑了笑,一边在赫子墨的目光注视下动作夸张地将那紫色系的发饰收进了自己那块褐色的破烂披肩下,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地方塞好。
见状赫子墨只是皱了皱眉,“……你是姓盗的吗?如此明目张胆地抢别人的东西,脸皮还真厚呀?”
“我姓白,谢谢。”白不厌摆出嬉皮笑脸的表情道,“上回遇到你的时候,我记得你也没戴这发饰呀,证明你也没有多需要这玩意儿吧……何不送我做个纪念呗。”
“记性不错。”赫子墨没好气地继续瞪向对方,“但我需不需要那发饰,跟你不经过我同意擅自抢了去是两回事。”
“所以我这不是在努力地取得你的同意嘛?别这么小气啊,送我一个小东西又不会少块肉~”白不厌又开始装幼稚耍起赖来。
“……算了,眼下还是先寻得出口最为重要,先不跟你计较。”赫子墨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身后那位恶意卖萌的某人,径自从怀里翻出一根细红绳三两下把及背的长发在脑后高高束成马尾,整个人看上去倒比刚才要多添了几分英气。
“哈哈,果然美人不管怎么装扮,依旧不减分毫美色啊~”白不厌笑着说,戴着手套的爪子又不安份地探到了赫子墨脑后想摸一摸那把乌黑柔亮的长发,却被对方突然转身亮出的暗器制止了接下来的动作。
赫子墨那数根银针不知何时已经摸了出来夹在指间,针尖抵着白不厌的喉间,尽管在这昏暗的甬道内,后者似乎都能看见银针上一闪而过的锋利光芒。
“说实话老子其实没什么耐性,你这混小子别太得寸进尺了,明白?”赫子墨淡淡地抬眼直视面前的男人,过去曾作为军医训练习得的经验让他出招的动作迅捷且干脆利索得几乎不留一点破绽,只要他想,在如今这个情况下,甚至可以轻而易举地在那人做出反应之前就让银针穿透对方的喉咙。
“……子墨你真开不起玩笑呀,我的小心肝都快被你吓破了。”白不厌装腔作势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道,脸上还是挂着那副懒懒散散的笑容,“前面就是分岔路啦,先对抗共同的敌人如何~?”
赫子墨不悦地再狠狠瞪了他一眼才施施然收回夹满银针的右手,这趟出行虽然带了絮雨笔傍身,但他自幼主修的是离经易道,更具攻击性的花间游内功心法他也只是略懂一二,真要面对一群毒物事实上并不算十分妥当。但愿分岔路口的另一条路会稍微安全些吧,毕竟让一个大夫去打怪,那技能树压根就是点错了地方。
“别担心呀,这不是还有我在么~”白不厌像是看透了赫子墨心中的忧虑似的,十指微微交握抱着自己的后脑勺大笑起来,仿佛前方就算是遍地熔岩浆他也可以毫发无伤地趟过去一般。他胸有成竹地朝赫子墨俏皮地眨了眨左眼,“大毒蝎们也有地盘意识的,一个范围内的毒物们想必不会太密集,我来的那条路既然充满了危险,那么另一条应该不会是相同环境。”
“希望吧。”赫子墨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转身继续往前迈步而去。
狭窄的甬道果真走到了尽头,一左一右两道分岔路口出现在两人面前,根据白不厌的指示赫子墨头也不回地朝左手边的通道走去,前者立马屁颠屁颠地跟上,直到白不厌跟赫子墨并肩走在通道里时,后者才发现这条通道似乎比刚才的要宽上许多。
石灰岩壁上的红色菌落从通道入口处开始渐渐稀疏起来,同时赫子墨忽然嗅到一股之前闻到过的那种略微奇特的香味,不晓得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混淆在湿润的空气里越发地浓郁。
“哎哟,这里怎么长了这么多蘑菇,看起来真是肥美多汁啊!”
旁边走着的白不厌兴高采烈的声音传进赫子墨耳中,但后者却发现自己无法张开嘴巴发出制止的声音,不只是声音,甚至是对于身体各处的感应似乎都变得冰凉一片,仿佛四肢百骸都脱离了自己的操控一般。赫子墨终于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那阵香味是危险的信号,是带着剧毒的瘴气,吸入过量或许还会引起窒息身亡……但此时此刻他已经失去了提醒白不厌小心的机会,他连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也无法感受到。
视线一点点被黑暗侵蚀,赫子墨使劲眨眼睛也没能把那阵朦胧的墨色抹去,很快他已经连自己是否仍在眨眼睛都没法感觉到了。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通道里弥漫的奇特香气消失了,长靴踩过湿滑地面的触感消失了,赫子墨整个人就像是坠入了一片无边的泥沼,有什么东西在沼泽之下拉扯着他,想把他淹死在软泥里。四周一片模糊,什么也没有,除了深深深深的黑暗。某种莫名熟悉却十分讨厌的情绪涌上了赫子墨的胸口,那是种对名为“抛弃”的行为感到害怕的本能反应。他满脑子都如同浆糊一样混沌,某个念头却清晰得仿佛刻进了骨头里无异——要被丢下了,又要被丢下了,然后呢,谁要被谁丢下?
赫子墨猛地睁开双眼,视野重新恢复清明。他看到了前方有一帘瀑布倒挂而下,飞溅起的水花沾湿了潭边的泥地,有个身着戎装的红衣青年正背着他蹲在岸边,装饰着赤色长翎的华冠被随意地搁在一旁,好像那只是一顶无关紧要的垃圾玩意儿。
那个背影熟悉得让赫子墨喉间一紧,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拥有那个背影的人,一瞬间什么洞窟、毒物、瘴气全都变成了浮云模糊一片,他无法冷静地思考下去,身体已经无视了主人的意愿径自往前踏去,一步一步慢慢走到那个天策府弟子身后。
对方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声响飞快地转头扫了一眼,发现来人是赫子墨后反而弯起眉眼笑得一脸张狂,熟悉的俊朗面容熟悉的欠揍表情熟悉的带着笑意的温柔嗓音,正是记忆中的那个人——
“……颜野……”
赫子墨发现自己下意识喊出了对方的名字。喉咙火烧一样疼,但他却不想停下,他觉得自己好像有好久好久都没有呼唤过这个姓名了,在某个他不愿回想起的事情发生后……可那又是什么事情?为什么他想不起来?
“子墨,你来了呀。”被称作颜野的戎装男子笑着朝赫子墨伸出手,“考虑完上回我跟你提的那个建议了吧?我真希望会是好消息啊。”
“……好,我随你去。”赫子墨听见自己如此回答道,声音仍带了一丝稚嫩以及满满的犹豫。
对面的青年闻言又扯出一个爽朗的笑容,握着赫子墨递给他的手站起身来,再给了万花弟子一个用力的拥抱,似乎想要把后者给闷死在怀里一样。
赫子墨忽然明白过来眼前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是他十七岁时离开万花谷修行的真正原因,为了这个叫颜野的天策将士,为了可以让自己活得更有价值,从未踏足过桃源以外之地的他由颜野举荐成为了后者统率的队伍的随行军医。接受军营的艰苦训练,迅速通过审核后跟着东都之狼们一同征战沙场、为国厮杀。
眼前的人影又开始渐渐模糊开来,场景转换,黑雾四起,赫子墨早已知道自己被禁锢在这个不知道算是什么的空间里,过去的往昔回忆一幕幕上演,那些他曾打算一辈子深埋在心底的泛黄画面悉数被谁掏了出来,残忍地搁在面前逼着他再从头经历一遍。
因为身染重症而被穷困的父母丢弃在万花谷云锦台边的年幼孩童,不仅没有在痛苦中死去,反而被恰逢回谷的徐姓万花弟子带回了谷中,在落星湖畔得到众岐黄高手悉心治疗后,男孩的病奇迹般痊愈了。花谷的人没有驱赶男孩离去,任由他四处游荡,受伤了就教他如何给自己医治,被小动物和损坏机甲欺负了就让他跟着众弟子锻炼身体,有疑问了就让他去仙迹岩随花谷弟子们习字念书……日子一天天过去,曾经因为重病而被双亲抛下的年幼稚子变成了在万花谷里谨言慎行的少年赫子墨,他已经不再记得亲生父母的模样,不再记得他们的名字,却永远不会忘记幼时在病痛中以为必将痛苦死去的那个孤独的自己。
赫子墨拜入当年捡他回谷医治的徐姓弟子门下,修习起了离经易道之术,他成为了万花谷的一部分,学会了防身和救人的知识技巧,他觉得自己就这么一辈子都留在花谷里直到白头,似乎也算是个不错的结果——直到他遇到了那个叫颜野的天策弟子。
颜野携几位战友到访万花谷,就是为了寻找能随他们出征的行医者。颜野发现了赫子墨,他十分欣赏后者的医术,尽管当时这万花弟子只是个不足十八的稚嫩少年。颜野属于那种天生就能让身边的人想要跟随他去任何地方都可以的魅力,于是经过数日的相处后,赫子墨终究是随着颜野离开了自己曾想终老一生的那片桃源仙谷,踏上了滚滚硝烟遍布的征途。
对赫子墨而言,颜野是第一个愿意保持友善走进他心里的人,也是第一个认同他的医术、给了他无上信心的人。跟对万花谷里的同伴与师长们抱有的那种尊敬之情不一样的情愫慢慢在他心底滋生,在赫子墨反应过来之时,他发现自己已经没法将灼热的视线从颜野身上移开了。
是的,他喜欢上了自己最重要的朋友,而那人却对此一无所知。
白不厌扯下肩上缠着的那块破布捂住口鼻,通道里弥漫着的香气是有毒的,察觉到空气里混入了毒雾的他第一时间便屏住了呼吸四处环顾了一圈,等发现毒雾是从角落扎堆冒出来的巨大蘑菇群里散发出来的之后,他连忙回头想要提醒傻站在一边的赫子墨赶紧闭气,结果却看见对方半睁着双眸呆呆地愣在原地,神情一片恍惚,仿佛失了三魂丢了六魄。
——卧槽这是中招了的节奏?!美人儿你这么水教你医术的师父他老人家知道吗?!
白不厌顾不上在心里吐槽赫子墨,当务之急还是先把人带离这个破地方才行。他二话不说就伸手拦腰扛起了万花弟子,后者柔顺的长发随着这番动作轻扫过他的颈背,激得他心里一阵七上八下地止不住发痒。赫子墨应该是吸入毒雾过多所以陷入了幻觉,白不厌边逃跑边心思活络了起来,看前者露出的表情似乎还挺痛苦的样子,不知道是在幻境里看见了什么?
“……颜野……”
被扛在肩上的万花弟子呢喃道,尽管声音很轻,但白不厌还是听清楚了那两个字。他不知道那是个名字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他只听出了赫子墨呢喃那个词的时候语气痛苦得让他也觉得浑身难受。他不喜欢这样,赫子墨的声音明明很好听,为什么却要流露出这么悲伤的情绪?
好不容易总算跑出了毒蘑菇扎堆的地方,尽管仍未跑出通道的范围,但白不厌还是决定先放下赫子墨休息一会儿,他扶着人背靠着一旁的石灰岩壁慢慢坐下,然后下意识地伸手覆在赫子墨的双眼上缓缓替对方合上了眼皮。
微颤的睫毛在他掌心下翕动,昭示了身体的主人此刻的精神状态十分不稳定。白不厌叹了口气,正苦苦思索着有啥办法能解决当下的困局时,却忽然感觉到掌心之下似乎有点湿润,他连忙抬起爪子一看,这才发现赫子墨竟然在默不作声地流泪!对方双眉紧蹙,小扇子似的睫毛很快被水珠打湿,泪痕沿着眼角滑下,汇聚在下巴上不住地滴落,迅速泅湿了一小片衣襟。
这么难过的样子……到底在幻境里看到了什么啊?
白不厌伸手轻轻拍打着赫子墨的脸颊,一边换着花样念叨对方的名字,试图让后者清醒过来,但却始终没什么效果。他有些捉急,直接敲晕赫子墨或许是一种方法,但如果敲晕之后还是醒不过来的话该咋办?
陷入幻境的万花青年又开始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呢喃起那个名字,支离破碎的字句自他唇中倾泻,什么“不要死”,什么“别丢下我”,白不厌在局外听得云里雾里,心中又开始升腾起一阵烦躁。他忽然想起以前曾听谁说过,对付被魇住了的人,舌尖血是最有效果的,不过真实性还有待考证,毕竟他从没经历过。
赫子墨的眼泪根本止不住,像是要在胸前将泪水蓄成湖泊。原本还在犹豫的白不厌看到前者一脸神情悲戚的模样,脑子一热就狠狠咬破了自己的舌头,用牙齿挤压加快伤口出血的速度,同时伸手捏着赫子墨的双颊强制对方微张开唇瓣,然后飞快地凑过身去吻上万花青年苍白的嘴唇,舌头钻进了温暖湿润的口腔,铁锈味的血水顺着舌头的弧度缓缓滴落,继而化开。
“……快睁开眼睛看清楚啊,那里并不属于你……”
白不厌贴着对方的嘴角忍着舌尖传来的刺痛低声呢喃道。
“所以醒醒吧,赫子墨。”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