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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020回:钟明秀稳坐钓鱼台,桓从容病卧温柔榻 ...

  •   钟明秀要来了吗?

      谢敬在想钟明秀这个人。

      他受邀去漕帮总舵视察的那晚,她屏退了所有人,将他请入房间。他进去时,她赤身露体、□□地站在大大的黄铜落地境前,全身上下只有脸上戴了一袭薄绢面纱,正目不转睛、吹毛求疵地审视着镜中那具凹凸有致的身体。

      谢敬实在想不到会面对这样的场景,按捺下惊愕,不可否认那是一具能叫人亢奋的、极具诱惑力的身体。她转头看过来,眼神纯粹而温暖,就跟白天带领帮众在大庭广众下迎接他时一样,可仔细再看,那里面还多了种把人剥得同样不着寸缕的凛冽。

      尽管她的年纪不小了,比谢敬还要大上几岁,但昏黄的灯光下,除了半白半黑的头发,看不出任何衰老的迹象,显是保养得极好。可当谢敬发出岁月从不败美人的赞许时,她却摇头感叹岁月如飞刀没人逃得掉,并像是生怕他的眼光不够犀利,没能瞧出她的身体变化似的,主动直言比起半年前,她的皮肤弹性、肌肉力量都有所衰退。谢敬打了个哈哈,调侃说女人都害怕变老。她回他说男人也一样害怕变老,害怕变老是不分男女的。只不过她对□□的衰老,从来不感到惶恐,但总得知晓状况,所以必须定期观察。在她看来,一旦知道要面对的是什么,就没什么可惶恐的了。谢敬克制的淡淡微笑,问她是否想表示她和所有别的男人、女人不一样,根本不害怕变老?她的笑声很爽朗,说是人就会害怕变老,只不过她对变老的定义和大多数人不一样罢了。她认为只有欲望开始衰退才是真正的变老。欲望有很多种,□□是其中之一,所以当一个人对房事没有兴趣,或是将房事当成一种负担时,就是真的变老了。然后,她向谢敬发出邀约,问他要不要来一次互利互惠的肌肤之亲,以测试一下双方有没有开始变老。

      这种集无视廉耻、胆大妄为、坦诚从容于一身的,太过别具一格的女人,谢敬此前从没有遇见过。虽说他不是一枚风流情种,也断无大把时间徜徉于情海,但他风采过人、正当盛年、官职不低、尚未婚配,个人条件极佳,多的是上门姻缘、艳遇插曲,上至深宅内院的大家闺秀、中至户境殷实的小家碧玉、下至秦楼楚馆的莺莺燕燕,甚至花街柳巷的风尘秀妓都有所涉猎,不说游刃有余,也算应付自如。谢大人可不是愣头小子涩处男,没见过女人脱衣服,难得遇到主动贴送上来的诱惑就不免惊慌失措、举手投降,更不可能因此生出不可救药的情感纠缠来。但即便如此,面对眼前的女人,他还是感觉有点儿伤脑筋。毕竟他是个生理健康的男人,活色生香当前,没有反应才怪。可同时,他也是个审时度势的男人,明白这种时候有反应也许不如没反应,是以流连在那具身体上的眼神才能既不色情也不色急。

      他在估量她的价值,她同样也在估量他。

      不长不短的距离,面对面的估量中,谢敬不可避免的产生了欲望,并诚实地反应在了身体的某个部分上,顿时面色泛起潮红,呼吸逐渐急促。她知微知彰,知柔知刚,立刻察觉,即当作是他没有拒绝的证明,因此款步走来,依旧轻纱遮面。

      从头到尾,她没说哪怕一句表明身份的话,尽管心知肚明谢敬早已心知肚明了她的身份。

      当谢敬待要上前伸手揭开面纱时,她眼波转动,低声提醒道:“你确定要揭开它吗?其实,只要不揭开,和你春宵一度的还可以是任何女人。一旦揭开就不同了,那便等于大人在我的契约上签字画押了。谢大人,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不揭开面纱,她便不是钟明秀,只是随便哪个被送来招待谢大人的‘礼物’。

      谢敬是聪明人,自然懂她的意思。她要的不是谢敬这个现任漕河总督,与漕帮之间的契约,而是与由她钟明秀所领导下的漕帮的契约。

      钟明秀闻一知二,明白谢敬代表官府,只要可以合作,漕帮姓什么、帮主是谁都不重要,至于帮派内部的斗争,完全可以无视,而钟明秀要的却是谢敬所代表的官府,能全力支持她坐在帮主的位子上。

      谢敬心头一颤,手停在半空,不知该揭还是不揭。刺激带来的兴奋令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发抖。

      没有人喜欢附加条件的投诚,谢敬也不喜欢。但是,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委实太聪明,因为她给了他选择,这让他感觉受到尊重,不是那么不可接受。何况,在谢大人看来,比起同样野心勃勃的男人,女人总该更容易控制一些吧,而且既然她需要借助他所代表的官家的力量稳固地位,就势必得受到相应的制约,合作时他和官家拥有的主动权就越大,这样想来各方面均对己方有百利而无一害,似乎没有拒绝她的理由。

      箭在弦上,一夜贪欢,贪的就是感觉,不揭开面纱当然可以拥有她,但总感觉并非真正拥有,未免心有不甘。

      直接抽身而出也是一种应对,可终难脱仓皇退让、落荒而逃的嫌疑。

      剩下的选择就是揭开面纱再甩手走人了,可这么做除了被看成无视漕帮颜面,羞辱帮主钟明秀外,再无其他意义,对他自己也没有任何好处,只有蠢货才会这么选。

      这样看来就好像她给他选择之前,就拟订好了最佳答案。或者,她给他的选择本身,就是为了那个最佳答案。诚然,只有聪明人才会选择最佳答案。

      她赌谢敬是个聪明人。

      她的头微微后仰,将一串娇笑压在喉管里发出来,开玩笑般道:“大人是在考虑揭不揭,还是做不做呢?会不会有一种往前一步不知是天堂,还是地狱的感觉呢?其实这种感觉,我经常都有。”

      “如果是天堂,我求之不得。如果是地狱,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谢敬主意已定,控制着喘息,手上一揭,面纱落了地。

      她需要一个信任的契约,而他,也需要,所以那一晚,他们互帮互助、各取所需,漕帮帮主钟明秀成了谢敬的女人。一夜春风吹得长久,但仅止一夜,因为钟明秀还有一层身份,那就是漕帮前任帮主钱唐海的遗孀。

      钟明秀,现年三十又八,杏眼柳眉,是个黑里俏,身材娇小玲珑,要腰有腰,要腿有腿,如果不是头发早白,已经半截白半截黑了,说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也不为过。别看她个子小,可中气十足,说话声音特别大,跟雷鸣似的。在她的眼里,世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有用的,另一种是没用的。钱唐海就属于特别有用的。钱唐海比她大十二岁,在外人看来他们是典型的老夫少妻,就是那种老公负责功成名就,老婆只管貌美如花的类型,但外人不知道的是,钱唐海接掌漕帮后,制定的每一条严厉的漕规,背后都有钟明秀的功劳。

      作为一个女人,钟明秀无疑很成功,不仅能让钱唐海心动,且满足于只有她一个女人,还在繁忙的帮派事务造成的聚少离多中,盼望着有朝一日和她孕育出后代,而且某种意义上更为她铺平了通往漕帮帮主的权力之路。

      钱唐海死的时候,钟明秀二十八岁。钱唐海是在一次押运粮食上京时,遇到云南来的运铜船,他所押的粮船来不及避让,而对面的铜船不但根本没打算避让,甚至还加速直接撞了上来,结果铜船毫发无伤,粮船船毁人亡。

      水路上讨生活的都知道运铜船贼重,吃水极深,不易掌控,想要它主动避让其他船只,谈何容易。另外,押运铜船,千里迢迢,绝对是死撑活挨的苦差事,押船们俱是惹不起的火爆脾气,在河道里向来目中无船,想怎么走就怎么走,横冲直撞惯了,反正两船相逢重者胜,比撞船,铜船就没怕过谁。

      未亡人钟明秀及漕帮帮众觉得自家人死得冤枉,而且是做为国运粮的生意出的事,就把铜船给告了官,但因为铜船的性质特殊,凡是被它撞沉的船都属活该,好像已经成为某种约定俗成,根本不可能告赢。也许除了皇帝老儿的御船外,再没例外了,因此这桩官司明面上只能不了了之。但是,没过多久,那艘铜船上的几个押船先后莫名惨死,有人怀疑是漕帮下的毒手,可苦于缺乏证据,同样也只能不了了之了。

      钟明秀是个主宰命运,而不甘被命运主宰的女人。她之所以有本事接替钱唐海的位子,控制漕帮这个和其他帮派比起来,武力不算多强大,但人数众多的帮派,首先因为她能控制自己。她极擅于利用现有资源,顺势而为,使利益最大化,也很懂得什么时候需要明白,什么时候必须糊涂,在应当洞察秋毫时,绝不立威于当下。所以,钱唐海死后,帮主之位尚缺时,她一边着手安排暗中替钱唐海报仇,以漕帮十几条人命为代价,总算做掉了那条铜船上的所有押船,一边不动声色,冷眼旁观那几个觊觎帮主位置的分舵舵主上窜下跳,视漕规于无物,以各种手段明争暗斗、胡作非为。无论谁跑到她面前举报这些人,她皆保持知而不争、听之任之的态度,不鼓励、不参与、不制止。

      直到势力最大的扬州分舵的舵主陈昌在,也是继任帮主呼声很高的候选人之一被暗杀后,她才站出来,提出按照漕规,把所有曾和陈昌在发生过冲突的舵主们,统统送去给刑堂堂主过堂,以便追查真凶。所有帮众都知道漕规是不容违抗的。她行事向来以漕规为准则,这也是她作为一个女人,却能受到大部分帮众推崇的原因之一。

      只要是组织,不管黑的白的,都得按制定好的规矩行事,这样组织内的成员才有的放矢,也才有凝聚力。如果仅是依靠掌权者的喜好,则难有尺度,那便是说你对就对,说你不对就不对,也可以今天说你对,明天就说你不对,生杀予夺全看某个人或某些人的心情或认知,最终只能人人自危,惶惶终日,这样的权力注定很快会被从内部推翻。至此,钟明秀得到拥戴,继任了帮主之位。

      经过十余年内部争斗的洗礼,钟明秀时刻谨记在各个分舵间维持制衡,切不可让内部一团和气,这对于巩固她的权力十分重要,到目前为止她已经深谙此道。

      刑堂堂主诸葛予是钟明秀一手提拔的。外表上,他相貌平平,憨头憨脑,见人总是笑眯眯的,却是个难得的阴狠角色,炮制人的手段可谓花样百出,全是恶梦里才会出现的花招,光是想一想就不寒而栗。钟明秀很信任他。在她看来,这样的人威摄力极高,而且很难拉帮结派,不但有用,用起来还很放心。

      为笼络人心,钟明秀曾经往他床上送过各式各样的漂亮女人,他全‘完璧归赵’,还送过几个相公堂子里的俊俏相公,他也‘纹丝不动’,搞得钟明秀怀疑他若不是天阉,就是口味太独特,甚至好奇到动过心思想亲自上阵试他一试,但一想到他在刑房里的种种手段,就完全没了兴致。枕上弄兵这种事,无论利益多大,如果没法找出些兴致来,钟明秀是坚决不会做的。就比如对谢大人,钟明秀还是很有兴致的。钟明秀曾经关怀地问过诸葛予,他这般清心寡欲、生人勿近会不会太寂寞了。诸葛予毫不犹豫地表示完全不会,因为漕帮的人太多了,每时每刻都有人犯错,总有一、两个在刑房里等着他去拷问。接着,他反过来问钟明秀对寂寞怎么看。钟明秀憋住笑,说寂寞根本是个笑话。

      总而言之,谢敬心目中的钟明秀,是个过于复杂而不易亲近,过于强势而不易理解,同时很容易让人沉沦的女人。她有手段、有魄力,为达目的豁得出面子和性命,这样的人亲自出马,那几千两银票不可能追不回来。

      那几千两银票,是他开口向漕帮提的,虽说没经他的手,但也相当于孝敬他了,说好听的是礼敬,不好听的就是贿赂。谢敬的生活谈不上多节俭,却也不是穷侈极奢的官员,但确实需要钱,而且大有用处。谁会和钱过意不去呢?只是这种钱见不得光,被人偷了自然没法报官追查。

      想到这里,谢敬稍稍定心,至少追回来不是问题,问题只是什么时候追得回来。

      “今天不去拜会周大人了,先去一趟黄州吧。”谢敬板着脸吩咐道。

      他口中的周大人,就是被迫病退回家的前兵部侍郎周良胜。

      鲁高远和公孙利以为听错了,互望一眼以交换神色,脸上不约而同地显出迷惑的表情,心下各自揣测起这位谢大人突然间更改行程,要么因为他二人离开后,谢大人的那个所谓的‘发小’在屋里说了什么有的没的,令谢大人临时改了主意,这才决定先去黄州处理某件与他相关的事;要么就是谢大人得知本该被送去黄州的几千两银票没了,滋事体大,不得不亲自过去给某人一个交待。二者必居其一。

      对于那个‘发小’和谢大人的关系,尽管谢大人喊他‘小地瓜’,听上去挺亲切,但就是让人感觉古古怪怪、别别扭扭的。鲁高远以为八成是谢大人做了什么对不起人家的事;公孙利则觉得搞不好谢大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柄,落在了人家手里也说不定。

      而后二人不自觉的一起望向谢大人,像在等他接下来有无补充说明。可惜谢大人的心思怎么可能向他们吐露,只抬手示意他们快些准备行程,二人只得叉手称是,各司其职去了。
      ********
      差一刻就到辰时了,淹死鬼似的桓从容,偷摸着往自己的客房去,一路上想着没人瞧见便罢了,真要被瞧见也没什么大不了,他很乐意伸长舌头出来骇人一大跳,谁瞧见谁倒霉,谁被吓死谁认命。半道上,他没见到其他客人,只和一名刚下夜值的伙计打了个招面。敦实强壮的伙计打着哈欠,揉着眼睛,正忙于同自家的瞌睡虫作战,完全没工夫注意他。

      本以为一切顺利,可行至客房门前时,正好撞上另一名小个子伙计右手提着扫帚,左手拎着抹布,左抹一下,右扫一把,态度极其敷衍的在清扫过道。

      伙计见了他的狼狈样,吓得扫把都脱了手,‘吧嗒’掉在地上,拿瞪大的眼晴和惊圆的嘴巴正对他,道:“哎哟!这是落水了……还是淋雨了啊?”从头到脚将他可笑的模样打量了好几遍,伙计心里幸灾乐祸,面上努力憋笑,故作关心道:“客官可要小心着凉哦。”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桓从容看他一脸瞧热闹、看笑话的表情,要是在杭州,少不得骂他滚,再“啪”的一声,把门直接关他鼻子上,但考虑到异地他乡,才收敛住,只瞪他一眼,转身进屋、关门。

      进了屋,桓从容三下五除二扒下吸满雨水、贴在皮肤上的沉重湿衣,拿毛巾擦干身体,从包袱里取出干爽的衣袍换上,过程中竖起一身汗毛不说,还打了几个寒颤,外加好几个喷嚏,不多时脚下竟开始打飘,脑袋也晕晕呼呼了。桓从容心道不好,八成受寒了,不由得暗骂那个伙计真是长了一张乌鸦嘴。生病他不怕,就是太不是时候了,但事已至此,只能赶快裹紧一副被褥躺到床上去,预备捂出一身透汗熬过去。

      桓从容长年习武,一身筋骨肉,体格强健,说百病不侵也许夸张了些,但几年都轮不到病一次是不争的事实,更从未碰到在外面办差事时生病,只不过一旦生起病来,就跟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似的,不管吃不吃药,都得躺个三五天才能起得来床。

      他抱着被子,打着摆子,因为鼻子不通气,不得不张着嘴睡得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中被外面的敲门声吵醒了。他头痛欲裂、浑身酸软,瓮声瓮气地问了声:“谁?”

      “是我,小方。该吃中饭了,你怎的还没起来?”是方天顾的声音。

      什么叫‘怎的还没起来?’桓从容听得光火,嘴角抽搐了一下,想回他说:我起不来是谁害的?可再一想,方天顾可没捆他去冒雨听墙角。所以是谁害的呢?还不是他自找的。没办法,尽管他很想借题发挥冲方天顾发邪火,可即使躺在床上生着病,他也还是个明白人,骗不了自己,是以只能咬紧牙忍下了。俗话说打落牙齿往肚里咽,可能就是这种滋味吧。

      “我病了,要多睡觉。”桓从容没好气道:“少来烦我。”翻了个身,他紧拥被子接龙昏睡。

      “咚咚咚”的敲门声更响了,方天顾的声音也更吵了,听得出很关切,炸得桓从容的耳膜疼:“病了?严重吗?大桓,你能开开门吗?不能我就撞开进去了。”

      以他的武力,撞开一扇两扇门实属小菜一碟,桓从容可不想病得七荤八素时,还得赔房门的钱,于是歪歪斜斜地爬起床,趔趔趄趄地走过去,不情不愿地拨门栓,然后就调头扑回床上,打算继续睡个昏天黑地,捂汗去病。

      方天顾推门进来,走到床边弯下腰,见桓从容闭着眼,张着嘴,红头赤脸的,一看就不妙,立刻伸手摸向他的额头,惊觉热得烫手,知道他病得不轻。

      方天顾的体温比一般人低许多,桓从容迷迷糊糊中,忽觉额上来了一片冰凉,瞬间舒服无比,顿时怕它跑了般,拿左手死死摁住了,同时茫然地睁开眼睛,好半天才成功聚焦在方天顾的脸上,干裂的嘴唇微动了动,冒烟的嗓子发出嘶哑的一声“小方。”

      这声‘小方’,令方天顾的心弦震颤,不知师娘临终前是不是也是这般叫他的。这世间,另外一个叫他‘小方’的、也是他最在乎的那个人,再也回不来了,至于眼前的这个明明比他小几岁,却执拗的非要叫他‘小方’的人,他已经喜欢上了,可别有什么闪失才好。

      他不由自主地将手翻转过来,牢牢地握住了压在上面的左手,十指紧扣,感受到太阳般的炙热,温和的笑意从唇边延伸开来,柔声道:“想光靠睡觉熬过去可不行,生病了得吃药喝粥找大夫,否则亏空掉的身体,病好了也很难补回来。”

      说完,他恋恋不舍地抽回手,反身出门叫伙计速速去请大夫来给桓从容医病开药。

      之后连着两日,方天顾衣不解带照顾桓从容,不知是故意为之,还是非得如此,每逢喂粥喂药,总是坐在床边,扶起桓从容搂至胸前,让他向后仰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慢慢喂食。开始时,桓从容但凡有一丝清醒便不肯顺从,然而他的身子极度酸软,体力不允许,坐起来就往下滑,仅靠自身根本没法坐稳。方天顾知晓他的顾虑,苦笑着说自己虽非君子,却也绝非小人,只是喜欢男人又不是花痴,不可能对生病在床的人心怀不轨,趁虚而入,若实在信不过,也可换伙计来替,总之不能耽误吃药喝粥治病。话说到这个份上,桓从容只能半推半就,不再坚持了,主要是脑袋烧得太厉害,也顾不上其他了。

      桓从容多数时间处在昏睡中。方天顾一力担下为他熬药喂食、梳洗擦拭等活计,而且干得乐此不疲。他天生擅长照顾人的差使,也可以说,凡是需要动手的活计,他学起来、做起来都特别容易精通。从小就给人当书僮,这类事情自然手到擒来。

      到了第三日夜里,桓从容出了一身透汗,头不晕了,人也不困了,但四肢仍旧绵软无力,整个人极度缺乏精气神,虚弱得吹口气出来都摇不动烛火。这会儿,他最强烈的感受只有一个字——饿!他娘的,真饿啊!饿得前心贴后背,好像肠胃被掏空了,这辈子就没吃上过一顿饱饭似的。按照以往的经验,食欲一旦恢复,病就快要好了,因此他心情不错,翻了个身向外侧卧,就着桌上的油灯,去找寻方天顾的所在。

      方天顾在床边铺了条褥子,打了个简单的地铺,本来不过做做样子,反正今夜之前,他三不五时就得关照一下病中的桓家二少爷,想躺下是不可能的,最多坐在桌前打个盹,地铺就是个纯摆设。于他而言,这本没有什么,毕竟害失眠症的人,已习惯了靠打盹来养精蓄锐,甚至有过几天几夜没睡也不碍着什么的纪录。

      夜里早些时候,眼见桓从容的病情好转,总算可以让他在地铺上舒展一下长大的胳膊腿了。他原以为得盯着屋顶发整夜的呆,听一晚上单调的蛙鸣,但瞄了几眼床上沉睡中的大桓公子,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莫名觉得久未有过的安心,竟没一会儿就上眼皮打下眼皮,不但睡着了,还睡得特别沉,特别踏实,平静而无梦。

      桓从容见他在下面的地铺上睡着,便不想再麻烦他,打算起床下去找吃的,可刚坐起来,身上就一阵阵出虚汗,稳妥起见没再勉强自己,只得又唤起‘小方’来,唤了好几声,居然没反应,明明此前根本不用唤,只要发出一点儿动静,小方就跑来床前了。

      小方不是长期失眠吗,居然睡得这么沉?他好奇地探头看向熟睡中的小方:是因为照顾我,这两天太辛苦了吗?想到这里,他没忍心再唤了,只是忍饥挨饿的、静静的去看小方,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

      睡着的小方真有意思,两只手捏成拳头状,大拇指被其他四指包裹住。桓从容记得他娘说过,小时候大伯把他从双亲身边带走,单独特训了几个月,回来后他睡觉时也总是攥着这样的拳头,应该是缺乏安全感所致。小方这么大了,竟和我小时候一样,哈哈,活该叫他‘小’方。

      看得久了,他发现小方时不时还要皱一下眉,好像身上某处不可言说的伤口正隐隐作痛,令得桓从容生出一种,小方随时可能睁开那双温暖中透出绝望的眼睛瞅向他,为他敞开心怀,向他大倒苦水、倾诉衷肠的幻想。

      注意到方天顾身下的褥子十分单薄,‘打地铺湿气太重又不干净,躺久了对身体不好,不如叫小方上来和我挤挤算了。’当脑子里自发地冒出这个念头时,桓从容着实吃了一惊。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主动关心起这个才认识不久的外人来。况且这人武功高绝,人高马大,别说躺两天三天,就是十天半月也不妨事。

      桓从容是很有界限感的,极少会把除却亲人以外的别人放在心上。在他看来,对于那些别人,即使有恩于己,知恩图报便罢,没必要多费心思。如果这一次悉心照料他的是别人,桓家二少只会赠与大把银钱算作报答,哪管得了这许多鸡零狗碎的事,爱躺哪儿躺哪儿,挖个坑躺地底下都成,他绝不会有任何想法。可小方不同,小方不是别人,尽管他试图说服自己小方和别人没什么两样,但事实是小方总是不一样。

      因而,比起其他别人,他对小方更感兴趣。小方过往做过什么、现在想做什么,乃至未来要做什么,已有答案的、还没答案的一切,他都笃定小方和别人不一样。哪怕是离经叛道的喜欢男人这一点,小方都能大明大白、落落大方的说出来,不得不承认,这绝对是件新鲜事,至少在桓从容的认知之外。

      当他的目光落在小方的喉结上时,不禁产生了上手摸一摸的冲动。

      桓从容有个密不可宣的小秘密,遇到感兴趣的同性,极偶然的时候,会想摸一摸人家的喉结,好在他知礼明仪,对于这种小怪癖,最多不过想想,从来不曾实践过。

      在漫无目的的边想边看中,桓从容恍恍惚惚的又睡着了,但睡得很浅。不知过了多久,感觉一阵轻风拂过脸颊,他知道是方天顾到了跟前,想必是已经睡醒了。

      一只手掌揽过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掌像之前一样覆上他的额头,但这一次停留了很久,似乎在确定他有没有完全退烧,又似乎贪恋皮肤暧昧的接触。

      桓从容已经醒了,但不想睁眼,感觉眼前微暗下来,鼻端隐隐嗅到方天顾呼出的、微凉的气息,同一时刻,手掌换成了方天顾的额头。

      “嗯,不发烧了。” 声音很近,像在脖子边吹风,桓从容的脖子痒得受不了,肩膀控制不住地缩了一下。方天顾直起腰,了然笑道:“别装睡,我知道你已经醒了。”

      被识破了,桓从容睁开眼,不禁有些脸红,虚弱地起身,抬脚落地,端坐于床边,一言不发。

      “你小子,连声谢谢都不会说吗?该不会是发烧烧哑了吧。”方天顾戏谑道,伸手就想去抚一抚面前的脑袋。

      “好吧,谢谢。”桓从容一歪身,躲过了他的手,郁闷地吸着鼻子,干巴巴道。

      “怎么?摸一下都不行了?”方天顾语带调笑道:“那我抱你、抬你、给你脱穿衣服、擦洗身上时,你可也没提什么意见呀……”

      “闭嘴!”想起这两天来,自己全身上下怕是都被他看光了,桓从容的脸红得更厉害了,逼得他不得不扮起凶相以掩饰羞怯。

      看他微微低头,眼光偏向一旁故意不看人,还虎起脸装阎王的样儿,真是太可爱了,方天顾心里麻酥酥、毛躁躁的,像有个小人在里面连蹦带跳、扇风点火,于是故意逗弄他道:“大桓,你眼睛里进东西了?”

      “什么?”桓从容下意识地抬头。
      “我看看,太远了……”方天顾弯下身,忽左忽右地歪着脑袋,越凑越近。
      桓从容的心越跳越快,精神越来越紧张。
      “有点儿看不清……”
      “想不到你人还没老,竟如此老眼昏花。”
      就要鼻尖碰鼻尖了。
      “看清楚了……”
      桓从容不敢眨眼,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是眼屎。”方天顾大笑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退了回去。不退快点儿,他怕桓从容一个气急败坏,把他的鼻子咬掉下来。

      “你……!”桓从容又气又恨又笑又脸红:“什么眼屎不眼屎的!你这个玩笑一点儿也不好笑。”

      方天顾笑得好似快断了气:“没事……没事,有没有眼屎,你的眼睛……都很好看。”不等桓从容回怼,他又指着自己的鼻子‘嘿嘿’笑道:“不过,真要比起来,我的眼睛一定更好看。”

      桓从容不假思索反驳道:“凭什么你的眼睛更好看?”他才不要看,可正好被气得乱七八糟,本能驱使下什么都要跟方天顾比一比,张嘴就道。

      方天顾低笑一声,边说边又不知死活的,把脸往桓从容面前凑:“不信你来看吧。”

      桓从容心里‘呸’了声,装神弄鬼、装模作样!总不至于他那砣眼屎比我的好看吧。

      方天顾的声音温柔而不失霸道道:“看到没有,你在里面,所以我的眼睛更好看。”

      桓从容不自觉地眨眨眼——小方的眼睛里的确映着一个他。

      方天顾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张相伴数日,却依旧令他朝思暮想的脸,终于忍不住了,在桓从容的嘴唇上,猝不及防地亲了一口。

      桓从容呆在当场,脸色红一阵白一阵,脑袋翁翁响,心里乱糟糟,干瞪着方天顾。

      一亲之下,方天顾即刻后退至距离床榻一丈开外的地方,舔了舔嘴唇,凝视桓从容的眼神里隐含几分愧疚,表情是淡淡的孤独与忧伤。

      他居然敢亲我?桓从容心乱如麻,想发火却发不出,该吃惊偏生没多吃惊。

      “如果你觉得不喜欢,就当成这两日我伺候你的工钱吧。”看他不说不动,一脸呆呆的可怜样儿,方天顾有些后悔,认为时机未到,唐突了佳人,在心里懊恼的给了自己一巴掌。

      事实上,桓从容发呆只是因为想不通。他本来认为自己极不喜欢,甚至应该讨厌,却居然没有多不喜欢,只感觉那是一个凉中带甜的吻,太短暂,还来不及回味。

      二人沉默不语了半晌。

      终于,桓从容面无表情的出声唤道:“小方,你过来。”他的声音很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暴风雨前的平静往往最可怕,方天顾怕他来个扮猪吃老虎,心里如同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踌躇片刻,还是忐忑上前。

      桓从容挑起左边的嘴角,显出一个颇为古怪的笑脸,冲方天顾勾了勾手指,示意对方俯身弯腰,以便坐着的他能够得着。

      方天顾心下微惊,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亲一下而已,又不是烈女贞妇守身如玉,不会想打杀我吧?转念又想,罢罢罢,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亲都亲了,真要躲不过,死活随他吧。唉,一条命换一个吻,未免太不划算了,真比窦娥还要冤。但说到底他不信桓从容会因此要了他的命。想罢,他重新迈前半步。

      桓从容的面色沉凝下去、眼光犀利起来,伸出右手,缓缓探向方天顾的喉咙。左手则不露痕迹的,缓缓往枕头下探去。

      枕头下面压着的枪套里,有方天顾替他打造的那只枪头,银光流转,锋锐无匹,一枪封喉。

      莫非他动了杀心?

      不应该啊。方天顾明察秋毫,对于桓从容的异动,无论多细微都尽收眼底,心下一阵凛然,总不能真的拿命去赌吧。表面上,他弯腰俯身、把包括脸和脖子在内的脆弱部位尽数暴露在桓从容近前,暗里却浑身肌肉拉紧如弓弦,垂在身侧的双臂也灌注满真力,整个人处于极度戒备的状态,心下算计着如果桓从容盛怒之下,欲将他除之而后快,要如何随机应变,全力相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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