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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021回:不速之客登门造访,情难自已醋海兴波 ...


  •   按说,方天顾应该全力盯住桓从容的左手,以防他够到枪头。毕竟那只枪头是他历时两年三个月,亲力亲为,精心铸就,最是晓得其中厉害,即使被不通武功的菜鸟弱鸡拿到手里,随便来上几下,任谁沾上一星半点就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更不用说落到以枪法著称,自小勤学至今,精于此道的桓家子弟手中了,杀伤起人来肯定是分分钟的事儿。而方天顾,作为一个老江湖,倘是不小心被自己铸造的枪头伤到,才真是迎风吐唾沫、活天大冤枉,没处说理去。

      至于那只伸向他的右手,大概率是替左手打掩护,即便不是,以桓从容目前大病未愈的状态,全力锁喉都未必突破得了方天顾的护体真气,根本不用担心。但奇怪的是,方天顾似是想到了什么,竟没再关注桓从容的左手,而是把注意力全部转移到了那只右手上。

      “我不过亲你一下,你就想打杀我吗?”方天顾心存不解,有点儿凄凉地看着桓从容,单刀直入问道:“否则因何欲取枪头?”

      桓从容很镇静,也很虚弱,缓缓地摇头,只道:“因为称不离砣,焦不离孟,枪不离人。”他心里想着的是,打杀你谈不上,但以我现在的身体状况,万一你再一时兴起,要强行对我做什么,我赤手空拳的,实在没把握阻止你。

      桓家二少爷向来思路清晰、顾全大局,从小到大犯糊涂的次数屈指可数,醒悟过来的速度相当迅速。他已认定不讨厌那个突袭而至的吻,只是出于对小方这个人的另眼相看,并不代表他接受小方喜欢男人,他自己就更不可能了。他是桓家未来的领军人物,也是寅畏堂下一代的大东家,肩负为家族娶妻生子,开枝散叶的任务,怎么可能喜欢男人?怎么能够喜欢男人?!开的什么玩笑!是以,他自然得对方天顾接下来的举动有所防范。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情势不利时,有神兵利器在手总是多一份依仗。

      桓从容的左手已经摸到枕头下,右手也快搭上方天顾的脖子了。不料,方天顾一声叹惜,“枪头已经不在那里了。”

      桓从容的身形一僵,枕头下的左手匆忙前后左右摸过一圈,果然空空如也,不禁心下一紧。

      “我刚想起来,照顾你时,怕它留在床上误伤到人,早拿去别处了。”方天顾不知该不该庆幸如此。

      桓从容的左眼皮跳了跳,眼睛虚起来,嘴里很想磨牙,面上的神色晦暗不明。

      方天顾慌忙加上一句:“就放在你的包裹里了,你随时可以去拿。” 说着话,他双臂一松,居然卸下全身真力,彻底放弃防御,亮出来的脖颈,不计后果的向伸过来的右手投怀送抱而去。

      这一刻的方天顾是完全不设防的,那只右手的主人只要狠一狠心,真能要了他的性命去。

      那道凝视桓从容的目光,真诚得如同八月的骄阳,意思再明显不过——要杀要刮,是死是活,大桓,你看着办吧。

      这倒是桓从容没有想到的,暗暗吃了一惊,原本要去锁喉的右手稍顿了一瞬。

      就在方天顾以为要被扼住咽喉,同时,桓从容的手指,即将碰触到覆盖在喉咙上的那层薄薄的肌肤时,锁喉手化为在喉结上的轻轻一摸。一刹那间,柔枝嫩条、山温水软,方天顾但觉被带着温度的手指安慰到了,唯一遗憾的是,一触即缩,太短暂了。

      比他的那个吻还要短暂。

      “好,就按你说的,这次权当作你的工钱了。”桓从容已交叠双手放在腿上,坐得四平八稳,似乎想用坐姿来掩饰内心的起伏不定,“若有下次,别怪我不客气。我和你不一样,我不喜欢男人。”紧接着,他又重申了一遍:“强扭的瓜不甜。”

      方天顾勉力扯开嘴角,努力给出一个抱赧的笑容。是啊,强扭的瓜是不甜,但若是不稍微强扭一下,恐怕连瓜都没有了。

      说完话,桓从容抬起双脚,重新躺回到床上,实在是一丝力气也没有了,但凡有点儿力气,肯定不会如此轻易放过小方,势必要给他一个大大的教训,谁叫他突然冒犯到自己。他长舒了一口气,总算找到了饶过方天顾的借口。

      见他不再提防,方天顾放下心来,不知好歹地问道:“在我之前,你亲过男人吗?”

      桓从容按捺下给他一拳的冲动,“为什么要亲男人?”

      “因为好看啊。”方天顾自我解嘲地笑了声,道:“要不是你长得太好看,我也不至于一时没忍住亲了你。”

      “那是你的不良嗜好。男人好看有什么用,又不能拿来当饭吃。”桓从容对着床顶翻了个大白眼,冷眉冷眼道。

      “你能不能不要在嗜好前面加上‘不良’两个字?”方天顾揉了揉鼻子,似有所想了片刻,昔日的某条身影浮现在眼前,“其实,以前和我相好过的人里,有一位就是拿好看当饭吃的。”

      “有一位?你那‘好多人’里的一位吗?!” 桓从容记得方天顾说喜欢过好多人,脑袋里猝不可防地炸出来四个大字——‘人尽可夫’。要不是没有力气,要不是深思熟虑,他就该从床上蹦起来,把满腔的唾弃,啐得方天顾一头一脑,怒其不‘忠’,哀其不‘贞’了。

      方天顾的这个历史遗留问题,如同一根莫名其妙的刺,照理和桓从容没甚关系,怎么也不该扎到他的肉里,却总能叫他隐隐作痛。对此,桓从容既无法理解又深恶痛绝,可能和他一向洁身自好,虽说喝过花酒,逛过青楼,但统是逢场作戏、浅尝及止,至今仍是童子身有一定的关系。说到底,他和小方有太多不同了。

      方天顾听他说话阴阳怪气的,不知唱的哪一出,随随便便“嗯”了声算作回答。

      见他如此敷衍,桓从容不由分说拿拳头砸了一下身边的床板,泄愤加泄气般道:“小方,说你是随便的人,真是没说错。”

      方天顾看他如此反应,竟有几分像吃醋,只是吃得颇为含蓄,倒成了和自己较劲,也不知手上疼是不疼。这种情况在他以往的相好关系里,属实不曾得见。

      在与人相好这件事上,方天顾一直磊落不羁,轶宕狂放,每段倾心相遇均短暂而热烈。尤其当他作为‘开花剑’在江湖上声名鹊起时,情爱也同样遍地开花,全力怒放,无奈花期太短,开得快,败得更快。

      不过,他过往的那些相好们,要么是臭味相投,要么是近墨者黑,总之没一个长情的,由爱热情浓到相忘江湖往往只得个把月,最多也不超过两个月,有时甚至几场云雨,两厢风流过后便偃旗息鼓,挥手告别,各奔东西。即便甜蜜期间、欢好之后,偶有谈及前任,也是你一言我一语,随意谈论,毫不避讳,没见过谁会吃谁的‘陈年老醋’这种现象。

      方天顾潇洒来去,素来以为人生匆匆不过百年,人和人之间,合则聚,不合则散,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不在乎过去,也没有未来,不过是一起寻一段快活罢了,没什么放不下的,完全没有吃醋的必要。

      但是,他也记得桓从容说过,喜欢一个人,是要落地生根,终此一生的。方天顾是不信天长地久的,因此觉得桓从容的话有点儿可笑,但又觉得自己不信的那个未来应该很美好。

      “错,大错特错。”方天顾道:“我可不是随便的人。”

      “是啊,你随便起来不是人。”桓从容咬牙道。

      “大桓,我不是随便,是随缘。”方天顾假意地咳嗽了一声,道:“还要看合不合拍,若是不合拍,那便是牛不喝水强按头也按不下去的。”倒不算假话。

      “那位好看到能当饭吃的,是唱戏的角儿吗?”桓从容对那人生出些许好奇。

      方天顾暗叹一声,仿佛昔日的那条身影,照进了两日前的街头,身影不一样了,街头也不一样了。白驹过隙,沧海桑田,有什么能不变呢?一时间不禁生出许多感慨,摇头唏嘘道:“其实你说的也没错,好看这碗饭,年轻的时候吃几顿还行,想吃一辈子的确蛮难的。”

      桓从容听得不明不白,正要再问,方天顾已几步来到床前,高大的影子陡然遮住了他面前的光线, 桓从容吃他一吓,以为又要做什么,结果他摸着肚子,嬉皮笑脸地问道:“大桓,我都饿了,你还不饿吗?”

      是时,早已天光大亮,日上三竿。

      夜里饿得要死要活的感觉,随着方天顾的这句话,倏的回来了,但因为心情极度不佳,桓从容瘪着嘴,爱搭不理的,硬是闷声不发话。方天顾可不想多问多错,触他的霉头,边避难似的几个大步出了门,边道:“你等着,我去弄吃的来。”

      没多久,他先端着一块偌大的食盘,上面摆了清粥小菜、鱼头泡饭、蒸蔬菜、排骨煨汤,步伐矫健地回来了,把菜色在方桌上铺开,又出去了一趟,拿回来两副碗筷。

      这时候,桓从容已草草梳洗过,换了身衣袍,坐在桌边候着了,抬头看方天顾的目光还是充满了不屑。他的皮肤本来就白,由于大病初愈,更白得偏向于透明,配上瘦了一圈的脸,是一种柔弱的俊美。

      “还不能自己吃吗?”方天顾见他坐着不动,以为他手脚无力,仍要人喂,于是道:“且等我一会儿。”说着再次往外跑。

      桓从容原本是想等他坐下来一块儿吃,见他会错了意,也懒得纠正,待他离去便拿起碗筷,赌气似的自己先吃起来。

      方天顾回来时,左手端着一只比脸还大的碗,里面盛的全是红烧肉,右手提拎了一壶酒。想来先前端的是替桓从容专门准备的病号饭,这次才轮到他自己。

      “哈,看来不用我喂了。”方天顾没有多余的手关门插栓,于是一边抬起右脚把门推掩上,一边笑道:“恢复得挺快呀。”说罢也坐下,开始大饮大嚼。

      二人面对面共食。

      桓从容到底是练家子,身体底子极好,几碗饭菜下肚立刻有了精神头。他从方天顾的碗里夹走了一块大肉,没来得及送进嘴里,就被方天顾伸筷子拦下了,并提醒他道:“你病才好,吃点清淡的。”

      “管得够宽的,我可不是你那些相好的。”桓从容强行把持住那块红油亮光的大肉,不甘示弱道:“要管,找你相好的管去。”

      方天顾二话不说,伸头过去,啊呜一口,直接吃掉了他筷子上夹着的肉,速度快得好似脖子上装了弹簧,并在桓从容的满脸惊愕中,就上一口酒,嚼碎咽下,摇头叹息道:“声明一下,我现在孤家寡人一个,可是没有相好的。”

      “你这话,谁信啊?”桓从容收了手,安生地吃回自己那几盘,也不顾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了,边吃边道。
      “骗人是小狗。”方天顾对壶吹酒,很快喝光了,抹嘴举手,鼓着腮帮子赌咒发誓道。

      桓从容拿眼光在他脸上刮过一遍,实际是冷静审视,怎奈那双桃花眼怎么看都透着一份含情脉脉。他狠声恶气道:“算了吧,小狗才不会骗人,也骗不了人,只有人才会骗人。”

      方天顾被他看得很受用,笑嘻嘻地打了个酒嗝,道:“说真的,这些年比不得早先在江湖上风光的时候,我现在穷得叮当响,哪有相好的肯跟我?对了,这几日的开销,我和掌柜的说好记在你的账上了。我是你雇佣的书僮,吃你的用你的住你的都是应该的,对吧?”

      “小方,你这算不算公然打我的秋风?”桓从容拿筷子敲了一下方天顾面前的海碗,发出‘叮’的一声脆响,提醒他要注意分寸。

      “大桓,我全听你的,你说算什么就是什么好了。”方天顾毫不脸红。

      桓从容怒笑道:“你就一点儿没觉得不好意思吗?”方天顾显然没觉得,甚至打蛇随棍上,借由那根筷子的指引,恬不知耻的顺手抄过桓从容吃剩的排骨煨汤,全倒进了自己的大海碗里。

      桓从容目瞪口呆,手里的筷子掉到桌上,“小方,别人吃剩的你也吃?”
      方天顾用‘咕噜咕噜’的喝汤行动算作回答,喝光后还满足地舔舔嘴唇,笑道:“别人吃剩的肯定不吃,可是你又不是别人。”

      “小方,你……不嫌脏吗?”
      “大桓,你脏吗?”方天顾笑而反问,拿筷子扒拉出排骨来,煨烂的骨头和着肉鱼贯落了肚。
      桓从容张了张嘴,一忽儿竟无言以对。

      方天顾从碗里抬起头,眼巴巴地瞅他,短叹长吁了几声,又道:“何况今时不同往日,谁叫我穷呢,能吃可别浪费。”
      桓从容看不得他这副好整以暇的窝囊样儿,“小方,人穷志不穷。不提你的武功,就凭你的手艺,想富还不容易吗?不过,戒赌也是必须的。”

      “谁说我想富来着?”方天顾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难道你想穷?”桓从容真是搞不懂,小方太不寻常了。
      “我是想开心。”方天顾一直在笑。
      “穷有什么可开心的?”
      “谁知道呢,反正我现在挺开心的。穷开心,穷开心,也许穷的时候才会真的开心。”方天顾眼角的笑纹闪着光。

      桓从容越发看不懂他,摇头道:“你莫非忘了‘正利谓之事,正义谓之行’的宗旨?以前你是方寸山,创立‘正义盟’,曾在江湖上代表了‘正义’二字,虽然遭遇发小背刺,背负许多争议,但现在也不至于只想着开心吧?说实话,我不信。”

      “我代表不了正义。”方天顾收起笑容,面色深沉如水,“我最多只能做我觉得正义的事。‘正义盟’是个小团体。被一个人或一个小团体所掌握的正义,绝不可能是真正的正义。甚至,一个小团体所谓的‘正义’,极可能还不如一个人所看重的正义,因为它多了小团体的利益,没法真正做到公允。”

      桓从容推开面前的碗盘盅盏,在桌上手撑下巴,陷入了思考。良久,他放下手道:“什么是正义?多数人只能看见自己想看的,并刻意忽视、抹杀掉和自己的期待截然相反的事实。但是,如果是聪明人,或者能够理智一些,其实心里还是明白的,只不过嘴上鲜少承认罢了。”

      喝过酒的方天顾,脸颊微微泛红,给人一种他正在害羞的错觉,不知怎的,竟引得盯着他看,和他说话的桓从容胸腹中一阵气血发热。

      方天顾有点醉了。
      他醉的时候喜欢笑,散漫而迷茫。“正义有对错吗?我觉得有,‘开花’觉得没有。你觉得呢?”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小方应该是极其干练老沉的,但很多时候,桓从容眼里看到的他,就是个孩儿模样。

      “我觉得,有些事,想明白不如不要去想。做比不做强,有比没有好。维护正义就是这样的事。”桓从容言辞朗朗、目光坚定道:“比起以前一呼百应、叱咤江湖的时光,现在打铁铸刀、一成不变的日子,不会令你心生厌倦吗?”

      “一成不变会让人产生厌倦,也会让人感觉安全。”方天顾的眼睛有些睁不开,双臂撑在膝盖上,低头笑得很无奈,颔首道:“但习惯了安全,便只剩厌倦了。”

      桓从容正想问他可是对炸毁大坝、水淹季家庄一事至今耿耿于怀,害怕重蹈覆辙,才索性放弃一切,甘心忍受一成不变,什么都不再做的无为人生?这一刻,外面不识时务的响起敲门声,很有节奏和韵律。不等二人应答,原本虚掩着的门被轻轻推开了一线,一双勾魂夺魄的丹凤眼,正鬼鬼祟祟的从那条缝隙外面往里窥看。

      听敲门声、看那双眼睛,就知道外面的人并非负责每日打扫客房的伙计了。

      相谈正酣时被打断是很扫兴的事,桓从容以为来人找错了门,不耐的站起身到门口,直接关门落栓。
      “请问,姓方的客人是住这间屋吗?”外面的‘丹凤眼’细声细气,礼貌问道。
      姓方的?
      桓从容回头,不可置信地瞧看方天顾,“……找你的?”言罢,打开了门。

      外面站着的是个尽管身材开始发福,但腰带扎得极紧的男人,右肩上挂着个不大不小的包裹。与众不同的是,他只是站在那里,就有一种别样妖娆的气质,由于胡子刮得干净,脸上还涂了一层厚粉,是以看不清五官,也看不出年龄。桓从容见之不由暗暗替他庆幸,还好没涂红唇,否则吓死个人。但那双波光盈盈的丹凤眼,满含笑意又隐带讥嘲,真好似丘引大将军的法宝白光红珠,只消在眼眶里滴溜溜转上几圈,就能把人的三魂七魄给摄了去。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桓从容很自然的将来人同卖笑谋利的皮肉营生联系到了一起。看皮相,这人莫不是哪家相公堂子里快要被淘汰的老相公吧。

      方天顾抬头,也见到了来人,擦了擦眼睛,酒醒了一半,再见桓从容的脸色,另外一半酒也醒了,连忙抢上前,挡在桓从容身前,冲‘丹凤眼’惊讶道:“你怎么找来的?”

      ‘丹凤眼’歪头瞟了眼桓从容,习惯性地轻咬了一下唇,笑道:“那日和你在药铺里匆匆一遇,你这个狠心的,居然没给我留地址,害我一家家客栈问过来才找来这里。”

      “找我做什么?这里不是我的房间。走,有话去我房里说吧。”方天顾有种必须赶紧拖走‘丹凤眼’的危机感。

      ‘丹凤眼’倒是不急,将身子软软地靠在门框上,笑眯眯地斜睨桓从容,兴致昂扬道:“伙计说你朋友病了,为方便照顾,你这几天都住他屋里。这位就是你朋友吗?你那天去药铺就是替他抓药吗?好俊俏的小伙儿,比我当年不遑多让。”

      比他当年?!居然拿自己和他相提并论?桓从容紧闭着嘴,鼻子呼呼往外冒火气,额角的青筋突突跳个不歇。‘丹凤眼’看不见,方天顾却仿佛能看见,桓从容的脸上正有一层隐形的黑气缓缓升腾。

      方天顾急忙拽起‘丹凤眼’的一条胳膊,就要拉他离开,铁青着脸的桓从容却开了口:“小方,都追上门了,还不介绍一下吗?”声音冰冷得像要冻死谁似的。

      方天顾只好撒开手,真是有苦难言。这个‘丹凤眼’是他多年前在京城最知名的南风馆里的一段旧识,但除了知道此人当时的花名叫‘春浓’外,其余一无所知,叫他怎么介绍?

      那时,‘春浓’刚被卖到南风馆不久,老鸨看他唇红齿白,体柔多姿,尤其一双眼睛最为动人心魂,绝对是一等一的红牌资质,本指望着奇货可居,从他身上赚取大笔银钱,却不成想他表面小心翼翼装乖佯顺,暗地里却百般计划一心逃脱。只可惜百密一疏错信他人,被某个与他称姐道妹的伙伴出卖,逃跑不成给抓了回去。这一行的规矩,对逃跑的处罚最重,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抓回来后,只要能喘气,又抵死不肯悔改的,便当着馆内所有倌儿们的面,让打手们可尽儿折腾,各种稀奇古怪、让人想死不活的道具一样样全用上,以便杀鸡儆猴威示鼠兔,断了后来人再和他一样生出逃跑的心思。

      方天顾那日正好过去喝花酒,喝到一半去外面找茅房,偶然撞见几个皮糙肉厚、膘肥体壮的大汉合力整治一个楚楚可怜、娇羞如花、美貌动人的小倌。少见的是,当老鸨质问那个小倌还敢不敢再逃跑时,那个小倌特别硬气,困兽犹斗,连咬带撞,嘴里还不断嚷嚷着这一回打死他便罢,只要打不死,不逃的是王八。见他不思悔改、不服管束、口出狂言,老鸨气得扯胡子瞪眼睛,叫嚣手下必须下狠手治死他。本来方天顾的酒量就不好,出来再一吹风,酒气上了头,正义感爆棚,糊里糊涂的提出要为那个小倌赎身。虽说碰上这种冤大头是天大的好事,买‘春浓’的那笔银钱不至于折掉老本了,但老鸨正在火头上,被方天顾这么一搅合,那口恶气没能发出去,于是狮子大开口,向方天顾索要高价赎金。方天顾哪里是肯吃亏的主儿,连威带吓,摇拳蹬腿,小露几下身手,撂倒一众护院,总算以相对合理的价格替‘春浓’赎了身,还其自由。

      他二人由此相识,算是互相看对了眼,但一个酒醒以后并不醉心救赎风尘的情结,另一个也不想上演为了报恩以身相许的戏码,不过一场露水姻缘,相好半月便各奔东西了。

      方天顾做梦都想不到会在武昌见到他,更想不到物是人非、时过境迁后的某次药铺偶遇,‘春浓’还能一个照面把他给认出来,不得不佩服那小子的眼光真尖。其实大家的变化都不小,方天顾就没能认出他,当然即使认出了,也会纵使相逢应不识,或者打个招呼算了事。方天顾就是这么做的,可‘春浓’居然追来了。

      屋外的‘春浓’,只是翻了篇、没了影的过去小片段,屋里的大桓公子可是他正在追求的、还没开始的现时主旋律,按说一个驴唇,一个马嘴,根本对不上,但今天偏生就对上了。

      光明正大的方天顾,莫名有种被捉奸在床的尴尬,不禁自省,也许大桓说得对,自己确实太过随便了,否则怎么连曾经同床共枕过的人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完了,什么都不知道就和人上床,若是被大桓公子得知,他们之间是不是就彻底没戏了?

      “这位……”方天顾垂头丧气,不尴不尬地介绍道:“是我的一位旧相识。”

      桓从容鄙夷地瞪他一眼,尽在不言中:哪种旧相识?说得好听。怕不是嫖客和小倌那种吧。不过就算是,也该选那五官清丽、气质出尘,能吟诗作对的;或者艳压群芳、魅惑众生,手段独特的,可来的这位,看长相和打扮……小方的品味还真是一言难尽啊。

      ‘丹凤眼’瞧见方天顾脸上犯难的表情,暗里一阵好笑,嘴巴凑向他的耳侧,眼神闪动,频频朝桓从容那边瞟去,“你相好的吗?好看是好看,就是太凶了。”

      “胡说八道什么?”桓从容板着脸纠正道:“他吃我的用我的住我的,是我雇来的书童。”

      “方大哥,你怎么混得这么惨,沦落到给人当书童。”‘丹凤眼’先是捂嘴窃笑,后又表示同情地摇摇头。

      方天顾摊了摊手,显得很没所谓。

      他看得出方天顾心甘情愿被这位公子哥儿‘驾驭’。捞不到的月亮就最珍贵吗?他在心里讥笑,面上摆出好心解围,不让方天顾难办的架势,大大方方道:“我自己介绍一下吧。我呢,姓许,名亦波,在城里的‘瑞峰院’做事。方大哥呢,算是我的恩人。”

      ‘瑞峰院’是个相公堂子。

      桓从容撇嘴冷笑,心下暗讽:是恩人,还是恩客啊?

      方天顾没忍住道:“你不是早脱离苦海了吗?怎么又干回老本行了?”

      “什么老本行?”许亦波听得刺耳,嗔怪地扔给他一个白眼,道:“被你赎出来后,我就不做倌人了,天南海北的干过不少活计。现在我是‘瑞峰院’的管事,按年签合约的。”

      桓从容听得,心道:说起来是管事,估计不是老鸨,就是龟公了。

      许亦波得意地笑了几声,又道:“做得不顺心,拔腿就走,吃喝穿戴没有人管,自由得很,快活来哉。”

      堂子里的倌人,哪怕是不用卖身的清倌,吃的、喝的、穿的、戴的等诸般生活细节都是受到严格管控的,还要被逼着学习各种才艺,没有自主选择的权力,一切都要以维护皮相优势为重、尊重客人喜好为先,越是红牌管得越严。特别是吃的方面,做倌人就没有吃得饱的时候,不是清倌的,接客前还得饿肚子加灌肠。

      许亦波是个无肉不欢、难受拘束的,以前被家人卖进馆子当小倌时,一天天的,日子过得跟上刑一样,叫他没法活,还不如死了痛快,所以打不死就要逃。赎身后,自由是有了,但发现自己文不能拈笔,武不能拉弓,吃不了种地的苦,受不得打杂的累,又是个贫贱出生,空有一副顶级卖相,偏生天性使然,过不了靠脸吃饭、依附于人的生活,最后只能打个折中,专往各地的堂子、馆子里找事做,好在这方面有些才能,而且自由有保证,做得不爽就换一家再做,于是从北到南,由西向东,不说做遍天下堂馆,也是试尽其间工种,如今总算在‘瑞峰院’的龟公位置上稳定下来,干了两年有余了。

      他现在的日子过得挺满足,赤酱浓汤、高火猛油、大鱼大肉,只要银子够使,想吃什么吃什么,想怎么吃就怎么吃。至于皮相,已然抛诸脑后,其实他也才二十五岁,除了身材稍显走样,脸蛋虽大不如前,但精心打扮一下,还是好看的,然而作为龟公,太过俊俏反倒是极大的劣势,所以才整天把脸涂成那幅鬼德性。

      方天顾强笑两声,道:“难怪你变了不少。”
      何只变了不少,当年的京城红牌,现在脸上的妆粉都快糊了。

      “彼此彼此。”许亦波也不甘示弱,讥讽方天顾道:“你也变了不少。前日在药铺见时,我左看右看不敢认,想着这土衣布衫、昏昏欲睡的家伙,怎么可能是当年那个风力掀天浪打头,只须一笑不须愁的方大哥。”

      方天顾对他,除了花名一无所知,他对方天顾也一样,只知道姓方。

      “站门口说了这么久,不嫌累吗?”桓从容冷淡道。

      方天顾听言,巴不得快些拉许亦波去到自己的客房,弄清楚他追来到底是几个意思,有什么目的,却被桓从容阻止了,“小方,让你的旧相识进来,坐下说话吧,”后半句‘别在门口丢人现眼了’,他没顺溜出来,毕竟方天顾并非他的什么人,‘书童’的身份也是强加的,即便丢人,丢的也不是他的人。

      三人进屋后,桓从容关上门,安排二人隔桌而坐,自己则站在边上,眼光在他们身上转来转去,仿佛一个监工。

      方天顾被他看得如坐针毡,就像当年陪读时参加考试一样。想他纵横江湖,不亏不欠,怎的对上大桓公子,就好像欠了他多大的债似的。
      真要欠也得是上辈子的事了,方天顾无助地想,不由斜眼偷看一下桓从容。

      许亦波看一眼方天顾,再瞥一眼桓从容,顿觉十分没意思。他印象中的方大哥英俊潇洒、精力旺盛、说一不二,在一起的那半个月,从没有今日这般恨不得马上落荒而逃的模样。抬头又见那位病恹恹的贵公子,从见到自己起,就没给过一个好脸色,一副高高在上,瞧不起人的讨打面相,搞得他很想上去抽对方几个大嘴巴,真希望那公子哥儿哪天落到和他同样的境地……他的脸色变了变,有脂粉遮掩着,所以别人看不出来。

      越看桓从容越碍眼,许亦波心底‘哼’了声,总得叫这个公子哥儿难受一下才成,想着,他的眼光流转,飘到了方天顾身上:不好意思,借你一用。

      他抬手于鬓边拢了拢头发,妩媚一笑,无奈脸上的粉太厚,瞬时裂开几处粉痕,岂止难看,简直怪异。方天顾不忍直视,干脆扭过头去不看,心里想着那么好看、倔强的一个人,怎么几年工夫就变成这副尊容了呢。不想,趁他的视线离开的空档,许亦波立刻起身绕过桌子,嗲起嗓子,一边喊着“方大哥,人家这些年一直没能忘记你!”一边娇滴滴的就往方天顾身上扑。

      方天顾何等身手,眼睛看不到不代表耳朵听不到、六识辨不清,不等许亦波沾上身,已针扎火烧蛇咬般从座位上弹起来,后跳一步,完美避开,倒吸一口凉气道:“你这是何意?有话说话,动手动脚的不好吧。”

      同时,“干什么!”桓从容脸都绿了。好在生气归生气,脑袋还是清醒的,明白许亦波此举大抵不过表演给他们看,至于图的什么,桓从容想不通。

      “你到底为什么事找我?”方天顾不想再纠缠了,决定速战速决:“我现在落魄了,帮不上你什么忙。”

      许亦波眼波如丝,面上漾出一个妖艳的笑容,然而隔着那层廉价的脂粉,呈现出诡异的效果:“我若说想同你再续前缘,你觉得如何?”

      这话在方天顾听来没有任何杀伤力,因为他根本不信。可桓从容的脸色却越发难看起来。

      明知事不关己,他却做不到淡然处之,只好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连续重复几次才平复下心情。他可以无视许亦波,却无法不看方天顾,恨铁不成钢地鄙视他一眼,道:“你们慢慢聊,我有事先出去了。”说完摔门而去。

      方天顾心知拦不住他,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过会儿总得回来的,还是先把眼前的麻烦给解决掉,稍后再考虑怎么向大桓公子解释清楚为好。当然,据他推测,大桓公子在情爱方面是有洁癖的,这一点和他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关系不大,所以能不能解释清楚也不好说。

      眼见那个贵公子被气跑了,许亦波也就自在起来,长笑一声,正色道:“方大哥,我跟你开玩笑的。”

      方天顾摇头叹气,头痛不已,道:“你这个玩笑开大了,叫我很难收拾啊。”

      许亦波嘿嘿笑道:“没事没事,习惯就好。那位公子要是喜欢你,肯定哄得回来。哄不回来,你就来我们‘瑞峰院’,我给你介绍更好的。”

      方天顾干笑两声,决计不搭话茬。几年前,他也许还会心动,但现如今,对于靠银两换来的虚情假意,他已经提不起丝毫兴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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