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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019回:冷夫人慧剑染情丝,谢老爷遇劫得姻缘 ...


  •   其实谢敬并非贪生怕死之辈。他乃两榜进士入仕,不但文章写得好,而且精明强干、巧捷万端、悟性极高,绝非普通酸腐文人,是以一路顺风顺水,做到了工部员外郎,后来因为防汛有功,两年前又升任工部郎中,兼清江府漕河总督,可谓前途无量。

      游走于权利的这张大网内,他看到的从来只有暧昧的灰色,没有纯粹的黑白,在官场浸淫多年,虽然步步高升,所获颇丰,但鉴于下定决心所行的变革,无可避免必将触动一部分人的利益,因此想要他性命的大有人在。他知道自己注定不得善终,也不是没有预见过,未来的某一天丧命于他人之手,区别只在于是被阴谋陷害,还是被买凶杀人,总之是不得好死的。

      这些他已有自觉,是不怕的,他怕的是壮志未筹身先死,更怕死在‘小地瓜’——这个他唯一能够信任的人手里。
      所以,向来临危不惧、举重若轻的谢敬,才破天荒的一颗心如同敲重鼓,在胸腔里‘咚咚咚’响个不停,刹时间冷汗也跟着冒了出来,前胸、后背全湿透了。

      外面,比他湿得更彻底的桓从容,也惊得一激灵,杀害朝廷命官可是灭族大罪,小方真要这么做无异于自寻死路。就在他烦恼有无必要马上现身,闯进去阻止方天顾,迟恐不及时,屋里又有声音响起:“你有多少年没回去看我娘了?是不是把她老人家忘得一干二净了?”是谢敬的声音,和之前稍显不同,惊慌但并未失措。

      谢敬明白,这一刻,方天顾只是怒火中烧,不是真动了杀心,但也不代表他敢不声不响,置之不理,毕竟很多时候,怒起杀人不过是一念之间。所以他才会赶紧提及他的娘亲——那位对方天顾视如己出、形同再造的师娘,以便警醒方天顾。

      谢敬的娘亲,姓冷,名‘夫人’,是谢老爷明媒正娶的夫人。

      谢老爷是读书人,能文不会武,冷夫人是江湖人,尚武不懂文。这二人原本风马牛不相及,八杆子也打不到一块儿,全靠一拨下山拦路抢劫的土匪,缔造出一份伉俪情深的姻缘,真比冰人还要管用。

      那是一个阴风怒嚎的傍晚,那拨土匪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一条僻静的山路上,冲一边骑在花白毛驴背上赶路,一边不忘摇头晃脑喃喃吟诵的谢老爷张牙舞爪、连恐带吓,夺了行李盘缠不算,还要扒他的衣服、抢他的毛驴。

      从‘天门山庄’出来,骑马走了大半天光景的冷夫人,正巧途经此地。她本来喜滋滋的,心情甚佳,因为刚和新晋土豪姚雄做成一桩大买卖,以饥饿销售法,溢价了好几百倍,卖给对方一把宝剑,提前攒够了嫁妆本,从此财富自由了。当时,她骑在马上,正寻思着此种手提刀剑混、人在江湖飘的日子差不多过够了,腻歪了,该到头了,以后不如改头换面,变种活法,找个顺眼的男人,过一过从来没有过过的普通人的日子,不求天长地久,但求曾经拥有,若是过得没意思,就抬腿扯呼,再寻别的活法去。

      谢老爷这么个文质彬彬,算得上顺眼的男人,就是在这个时候,跌跌爬爬地扑到她的马前,委委屈屈地抱住她的脚脖子,可怜巴巴地向她求救的,口中大呼道:“女侠,救命!”

      冷夫人何许人也?那是靠本事行侠、凭手艺吃饭的江湖白道,平日里最瞧不起的就是持强凌弱以多欺少打家劫舍的□□败类,尤其被谢老爷那声‘女侠’叫到了心坎上,自然路见不平拔剑相助,纵身而起,矫如猿猱,一剑霜寒十四匪!

      她一出手便要了十四条人命,剩下的土匪自然全吓跑了,然后,谢老爷整理衣冠,褪去狼狈,恭而有礼地上前谢过女侠,请求互通姓名。

      其实,一开始得知她的闺名是‘夫人’时,谢老爷是有所怀疑的,怀疑她没说实话,根本是胡诌。有如此判断,不光因为‘夫人’这个名字太少见,令谢老爷联想起书里看到过的,战国时期,赵国的那位铸剑名家徐夫人,荆轲刺秦王所用的匕首就是徐夫人铸造的,只不过徐夫人并非“夫人”,乃如假包换的堂堂男子汉;更因为谢老爷问及高姓大名时,冷夫人没能立刻回答,而是眼皮子猛眨外加眼珠子乱转,那模样像极了搜肠刮肚以准备胡编乱造,而且磨蹭了半天才说出‘冷夫人’这个名字,还一副嬉皮笑脸、爱信不信的神气。

      谢老爷是真没见过这种乍一看就普普通通,剑一入手便光芒万丈,细细端详还有点儿清丽脱俗,笑起来很是精奇古怪,说话实在不着调的姑娘,和他从书里读到过的那些颜如玉们像的部分极少,不像的部分贼多,别有一种鲜活而灵动,强大且随性的不凡韵味,一下子准确无误地戳中了谢老爷那颗尚未萌动过的春心的靶中央。

      红鸾星动的谢老爷,当即凫趋雀跃、心猿意马。命都是人家姑娘给的,哪还好意思在乎‘冷夫人’这个名字是真是假?
      哈哈,‘夫人’这个闺名太好了,可男可女,亦庄亦谐,若是万一以后姓了谢,谢夫人啊谢夫人,叫起来不要太顺畅、太合适哦。

      一语成谶,冷夫人嫁给了谢老爷。

      然而,成家后,冷夫人却坚持不冠夫姓,所以冷夫人依旧是‘冷夫人’,并没有变成‘谢夫人’。谢老爷虽有失落,然谢翁之意不在此,只在诗书文章间,加之新婚燕尔,你侬我侬,一年有余开花结果,侬出了一朵‘小开花’。至此, 包括到底该是‘谢夫人’还是‘冷夫人’,以及那些冷夫人没兴趣提及的江湖往事,全都可有可无,如过眼云烟,再引不起谢老爷的兴趣了。而谢老太爷、太夫人早年间均已驾鹤西游、往生极乐,连面都照不上一个,更不可能多出嘴来,训斥这个曾经浪迹江湖、胡作非为的儿媳妇不遵祖宗规矩了。

      不久,谢老爷发现武艺高绝行事爽利、言行举止与众不同的夫人,居然在院子里圈出来一块地,前后花了年把时间,搭棚子、架炉子、装风箱,还弄来各类大小铁锤、铁砧、錾子等,快把整座铁匠铺给搬回了家。问,就是兴趣爱好,打发时间。

      其后,美人如玉剑如虹、腹有诗书气自华,两好并一好,成全了侠女和书生的一段佳话。

      方天顾,是在‘小开花’三岁生日刚过没几天来到谢家,并由冷夫人一手养大的。

      话说,三十年前,温州地区发大水,几乎水淹全境。大水过后,必闹蝗虫,先淹后旱,蚂蚱连片,以至于颗粒无收,饿殍满地。方老爹只好带着老父、老母,怀孕九月有余的老婆、还有四岁出头,因为营养不良没长出几根头发的女儿,一起往福建逃荒。才出发没几日,他老婆就在路上生出了儿子,方老爹做主给孩子取名‘天顾’,意思是希望老天爷可怜可怜他们一家,能给予眷顾。可惜,天不遂人愿,老婆因为身体虚弱,不幸患上产后风,没医没药,病死了;老父老母因为行路时一个不小心摔下山崖,又是手牵手,于是双双摔死了;四岁的小女儿因为太饿了,偷捡野果吃,毒死了。最后,只剩下他抱着几个月出头、瘦得猴崽子一样的方天顾到了福建境内,又饿又累,半死不活地倒在了谢家的大门口。谢老爷是个心善的,见不得人间疾苦,但痛心嗟叹过后,仍是甩手掌柜一个,只读书不管事。多亏冷夫人做主收留了父子二人,给衣给食。方老爹千恩万谢,冷夫人并不接受,说明此举并非施舍,是必须做工予以偿还的,所以是应该的,不用言谢。其时,方老爹已经得上了痨病,根本做不了工,即使冷夫人替他寻医问药,不到一年的工夫也病死了。反倒是方天顾,好似得到了九泉之下全家人的保佑和祝福,几乎没生过什么病,在冷夫人的照料下健康、安稳地成长起来。

      听谢敬提起冷夫人,方天顾就是有冲天的怒气,也不得不收敛下去大半了。师娘是他的再造父母,他确已有好多年没去拜见了,自觉理亏,哑声哑气地问道:“她老人家现在还好吗?”

      听他如此言语,谢敬长舒一口气,心跳恢复正常,轻抚一下胸口,道:“你还知道惦记她老人家吗?”
      他明白报恩比报仇更难,报仇是痛快的,报恩则需要背负更多更重的情感。所以,以恩压仇是最好的办法。

      “自然是惦记的。师娘的恩情,我没齿难忘。我来找你,也是想问一问师娘的近况。”方天顾低下头说,这么久没回去看望,他心有愧疚。

      “不错,你的确应该惦记她,你是她一手带大的,小时候学说话,老跟着我一起喊娘,后来立了规矩才改口叫师娘。我虽然是他的儿子,但她最爱的人却是你,毕生的心血都花在了你身上,你是她唯一的传人。”谢敬的话掷地有声。

      他说的是事实,但不尽然。冷夫人爱方天顾不假,但难说最爱。

      很年轻的时候,冷夫人就是个博爱的主儿,爱自己,爱钱财,爱自由,爱山川流水,爱四季花开,唯独不爱江湖人,因为江湖人里,面目可憎的多如牛毛,惹人怜爱的屈指可数,她和那些人打了好多年交道,已经烦透了。

      没有嫁人前,除了自己,冷夫人最爱的是钱财,后来发现也爱人才。在她眼里,谢老爷这样的就是难得的人才。

      有了‘小开花’后,一切都靠边儿站了,冷夫人眼里,最爱的成了宝贝儿子‘小开花’,所以苦心孤诣为他独创《开花剑》和《飞花掌》,还让谢老爷给里面的每一招、每一式全取了美好诗意的名字,只等‘小开花’长大一些,便毫无保留地教给他。

      遗憾的是,‘小开花’仿佛和武学犯冲,不爱练武,只好习文。小小年纪,对于谢老爷要求他背诵的《三字经》、《千字文》张口即出,《论语》、《尚书》也是来者不拒。他成天缠着谢老爷,除了需要找娘亲撒娇时,其他时间都不爱跟随冷夫人。每当谢老爷给他说诗文、讲道理,他不管听不听得懂,都两眼放光,最喜欢拖张小凳坐到谢老爷的药罐前,听他边喝药边拉开话匣滔滔不绝。相反的,一听冷夫人要他舞枪弄棒、拳脚刀剑就兴趣缺失,打着哈欠忙不迭跑得远远的。

      儿子在读书方面,表现出和他爹一样的天赋,令冷夫人异常惊喜,可对习武的回避又难免使她倍感失落,成了个难解的心结。这种时候,小方的出现,无疑给冷夫人带来了一线曙光。

      那段时间,身体不好的谢老爷时常犯病,很担心自己一命呜呼后儿子的教育问题,于是就有了下面的夫妻对话:
      “夫人,我这一病,要是万一人没了,你们孤儿寡母的可怎么活啊?”谢老爷喝一口药,连咳几声,满腹哀怨地说。

      冷夫人替他擦掉嘴角残留的药渣,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继续喝,并一面看他喝药,一面嘴里没所谓道:“能怎么活呢?该怎么活就怎么活,我带着‘开花’和小方继续活呀。”她说得是实话,谢老爷死了,她肯定难过,但还是一样要活。

      少了个人,难道就活不成了吗?笑话。

      谢老爷听得一阵气急,逼得那口憋在喉管里的药汤,转了方向往气管里去,呛得差点儿没背过气去。冷夫人利索的对着他的背心处连抹带锤,嘴里嘟囔着:“老爷当心点儿,别还没病死,就先呛死了。”

      在病人面前,张口就是‘病死’、‘呛死’的,要不是谢老爷涵养好,又晓得冷夫人是个不会使心眼的直肠人,素来想什么说什么,嘴边没有把门的,就该被她这话再气个半死了。

      谢老爷连咳带喘,良久甫定,极为艰难的小声说道:“我可不能死啊。死了,让你教我儿子,我实在不放心。我儿子是块读书的好材料,过两年得送去私塾上学。你一介武妇,教不了他的。”

      冷夫人极识实务,点头认可,不辩解,没挣扎,直接认了命:“好,老爷说得是,那我教小方吧。”

      没过多久,谢老爷与世长辞。那以后,冷夫人便把谢敬送进了私塾,并开始将一身本领倾囊相授给小方。小方是个争气的,学文只配做个凑数的书僮,学武却一日千里,如有神助。而且对于冷夫人的‘兴趣爱好’——铸剑,也极感兴趣。通常冷夫人从事此项爱好时,他就在旁边跃跃欲试,边看边记,不懂就问,和视而不见的‘小开花’完全不同。不知情的人瞧见他们仨,很容易误以为小方才是冷夫人的亲生儿子。

      有一段时间,冷夫人曾是小方的整个世界。他对她怀着崇拜之情,迫切地想获得她的认可,想让她以他为傲,甚至因为不能是她的儿子而自我厌弃。冷夫人不准他叫‘娘’,只准叫‘师娘’,可他在心里默默地叫了她无数遍‘娘’。

      “我娘两年前因病仙逝了。”谢敬摇头叹息道。

      “怎么会?师娘她向来身体强健......得的什么病?......”方天顾始料未及,惊闻噩耗,如遭五雷轰顶。

      “自从五年前你消失不见,再没回去看望过她老人家,她表面上一如既往,看上去没受任何影响,甚至一次都不曾主动提起你,但身体却肉眼可见得每况愈下。我遍寻名医替她医治,都说是心积伏梁,忧思所致。
      方子开了,药也一直没停,但病情总不见好转。直到临终前,只能躺在床上的那段日子里,她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可能是糊涂了,以为你还在身边,天天‘小方小方’叫个不休,一会儿要考查你的武功,一会儿要厨房炒地瓜给你吃,还嚷嚷有人欠她债一直没还,是一把绝世剑胚,叮嘱你去帮她讨回来。
      明明是我的娘亲,可那会儿她嘴里、脑子里全只有你,唯一一次提到我,居然是骂我欺负你。哈,以你的武功,八十个我加在一起也欺负不了呀。她那不是瞎担心嘛,你说好不好笑?
      唉,等虚弱得连翻身也做不到时,她倒是清醒过来了,可能感觉时日无多,几次三番催我给你捎信,希望能见上你最后一面,可你有心躲藏,我哪里找得见人?”

      谢敬故意抬手,以袖口轻拭眼角以示哀伤之情,“无奈啊,就因为没能见到你,她老人家只能郁郁而终。”
      他不是没因丧母之痛悲伤过,但那是两年前,此番动作只为做给方天顾看,加重他的自责情绪。

      方天顾越是自责,便越不可能对他痛下杀手。

      如果是以前的小方,一定会痛哭流涕吧,方天顾想。但他历经世事,自觉心硬如岩,即使想要大哭一场,也是哭不出来的,但疲惫中透着厌倦的眼神里还是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

      “你一定记得那张花脸面具吧?就是她领着我们玩大鬼捉小狗时戴的那张。”谢敬继续动之以情。

      方天顾当然记得,绿眉黑面、印堂赤红,很像傩戏里的凶神面具,但细节上并无相通之处,因为那是冷夫人全凭想象,胡乱设计、制作出来的玩具。

      冷夫人心情好的时候,很喜欢戴上那张面具,先猫腰躲在暗处,再冷不丁地跳将出来,大叫一声,吓唬幼小的方天顾和‘小开花’,追着他们满院跑,抓住他们咯吱笑。那时,虽已为人母,但她童心未泯、行事跳脱,玩起游戏来,真比娃儿们还要活蹦乱跳、开心快乐。

      开始时,小方看到那张面具会害怕,后面不但不怕了,还经常趁没人时自己偷偷拿来戴上。只要戴上它,小方就会觉得变得和师娘一样强大,那种感觉好极了。

      等到出来闯江湖后,方天顾按照记忆中面具的样子,也制作了一张一模一样的,每当以‘正义盟’盟主方寸山的身份在江湖上行走,又不想以真面目示人时,就会把它戴上。

      “临闭眼前,她还一直念着你,说你很喜欢那张面具,让我把面具找出来,再给她戴上,我想是因为她对你最为念念不忘吧。”谢敬说着,心头一紧,鼻子发酸,以一声长叹作为结束。

      他说这些本是为打动方天顾,不成想自己也挺难过的,到底丧亲之痛乃人间至痛,两年的时间虽说不短,仍是无法完全平复。不过,看见眼前的方天顾垂着头,一言不发,分明是压抑痛苦,难以自拔的样子,他反倒轻松了一些,仿佛传递也是减轻痛苦的一种有效方式。

      悲伤的气氛在默默不能言的两人间吸收、沉淀。随着屋外风停雨霁,天光已然大亮,窗户纸上开始泛着旭日的红光,谢敬徐徐而行,重新往方天顾所在的方向靠拢,同时借着红亮的日光,饶有兴味地仰起头,睁大眼,想从‘小地瓜’那张越来越近、逐渐变大的脸上的细微表情中,捕捉到没能成功掩藏起的、深切的悲伤。“这些年,你躲在哪儿?......没后悔过吗?”谢敬瞧看着眼前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脸,竟有了意外发现:“咦?你的眉毛怎么了?”

      之前他就觉‘小地瓜’的脸上哪里奇怪,但一来,经过五年时间,方天顾的方方面面都改变不小,二来天色不佳时,越是细节,越容易被忽视,是以直到当下才发现。

      方天顾对此置若罔闻,左边的断眉不自觉地挑了一下,垂下密密的眼帘,根本不拿正眼瞧他。

      待到身前尺余,谢敬停下脚步,但为看得更清楚,又往前凑近了半步,等确认无误那是一道伤疤后,不禁皱眉道:“不是吧,你也会受伤?”语气关切中带着幸灾乐祸,毕竟放着阳光大道、远大前程不要,生生断了联系,足足躲了他五年的人,活该活得这般凌乱不堪。

      方天顾微微歪头,眼光向下斜瞟了他一眼,若无其事地回道:“这话说的,我又不是钢筋铁骨、铜墙铁壁,受点儿伤有什么好奇怪的。”

      “江湖上还有什么武功伤得到你吗?”他以为单打独斗没人能伤得了方天顾。

      方天顾抬起眼,神色复杂地直视他的眼睛,并不说话,隔半晌才侧过身去,喟叹了声,道:“伤得到我的,也许从来不是哪种武功。”

      谢敬极善察言观色,心知必有古怪,试探问道:“莫非是被人围攻受的伤?什么时候的事?怎的如此不小心?”

      方天顾低头,自嘲轻笑道:“怪只怪欠了债,这道伤疤算是利息,没什么大不了的。”

      “欠的什么债?”凝视着那条比以前瘦削许多,但仍高大流畅、挺拔利落的侧影,谢敬若有所思了一瞬,问道:“赌债吗?”他很了解‘小地瓜’的嗜好。

      桓从容听得面露微愕之色,旋即不屑地撇了撇嘴:赌债还好办,若是招惹上哪个亡命徒,欠下桃花债可就麻烦喽。他的腹诽居然和谢大人的不谋而合,就听谢敬道:“总不至于是情债吧,你不是向来好聚好散的吗?”

      为防外面的、里面的一起犯误会,方天顾言简意赅、干干脆脆道:“人命债。”

      谢敬越听越觉怪异,好奇道:“死在你手上的江湖人不在少数,论人命债,你还得过来吗?”

      方天顾摇头道:“这笔债有所不同。”

      谢敬想打破沙锅问到底,“愿闻其详。”

      听墙角的桓从容也很好奇,竖起耳朵等方天顾的答案。

      “你想听?我却没什么好说的。”方天顾摆出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架势,转过身,亮声道,“我该走了。”
      走就走呗,倒像在通知谁似的。

      桓从容瞬时接受到了通知。墙角偷听这种事,心照不宣是一回事,抓个现形是另一回事,何况自己从头到脚湿淋淋,难堪得很,大白天的,不管被谁撞见,形像都没了,颜面何存?旋即起身,拢起透湿粘身的衣袍下摆拧了几把水,又伶俐地抖了抖头上的雨水,施展轻功,匆忙几个提纵,跃出院外,原路回去客房换衣服了。

      听出外面的人走得没影了,方天顾才道,“临走前,我有几个问题,你能老实回答吗?”

      听他说得老大不客气,谢敬顿觉浪费了自己前面的颇多用心,终于忍不住面有愠色,反唇相讥道:“没礼数!还好不在公堂之上,否则本官已可治你的罪。”

      “大人说得是,是草民无礼了。”方天顾点头连声称是,深吸一口气,躬身行礼,拜服在地,又道:“谢大人,草民想知道,您庇护‘天道盟’是要把‘天道盟’当作第二个‘正义盟’吗?‘天道盟’做局对付‘两湖帮’,拉扯‘三剑会’,搅浑长江水,驱动几个帮派火并,是不是大人您的计划?”

      他当年解散‘正义盟’就是不愿盟内兄弟再被谢敬利用去做一些错事,不成想凌凝之组建了‘天道盟’,而且其中大半都是前‘正义盟’成员,最后还是拜在了谢敬门下。

      谢敬听得一惊,他是如何得知的?又看他跪在面前,明明是自己的意思,心里却反而更加不舒服,‘哼’了声道:“是不是与你何干?你不是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了吗,怎的还如此关心江湖上的事?”

      方天顾苦笑道:“江湖人的命就不算命吗?大人图的什么?”

      谢敬一甩两袖,负手背后,义正辞严道:“就‘两湖帮’那伙贼人,打家劫舍、逼良为娼、欺压船商、强收保护费,什么坏事没做过?要不是官府管不过来,早把他们剿了,我若能将之铲除,才真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你怎么反而对我咄咄逼人,岂非黑白颠倒、是非不分?!”

      他说的是不是托辞,方天顾不能确定,但说不过他是确定的,于是摇了摇头,霍然起身,拱手道了声“告辞。”反身就待离去。

      门打开了,那个高大的背影即将隐入到炫目的日光里,又要消失掉,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再见。一想到这,如同空气被抽走了一般,谢敬脑中猛然幻化出一股拉筋拆骨般的痛楚,撕扯起神经,即使拼命呼吸也憋闷得不行,直到一个荒诞的念头冒了出来:要是我也喜欢男人,‘小地瓜’是不是就是我的了?这个念头把他吓得连打了几个寒颤。

      他知道‘小地瓜’喜欢男人,是在方天顾十一岁时私塾陪读中。当时有个相貌儒雅、不苟言笑、内敛刚正的同学,方天顾一见他就魂不守舍地笑,明明小人家四岁,却老是仗着个子高,跑去跟人家勾肩搭背,连拥带抱,还经常抓来野狗、野兔硬要送礼,胡乱献殷勤,任他怎么劝都没用,人家觉出味儿不对,当面直言不好龙阳断袖,并以此为耻,方天顾倒是豁达,情伤没几天就全不在意了。冷夫人得知后,对着小方好一顿教训,倒不是教训他喜欢男人,而是要他谨记天涯何处无芳草、兔子不吃窝边草,而且喜欢别人前,总得先搞搞清楚别人是不是也和他一样,少给自己和别人惹麻烦。

      和方天顾不同,他不喜欢男人,对‘小地瓜’的,乃至任何男性的身体都只觉味同嚼蜡,没甚兴趣。他们从小到大一起度过了无数个日日夜夜,‘小地瓜’还是没牙奶娃时,幼年的他闻着奶香,还会偶尔抱一抱哄一哄,大抵不过当个人形玩具,再大一点儿也能帮忙洗澡、喂饭、擦屁股等等,但主要是完成冷夫人交待的任务。之后的岁月里,他们一起经历孩童、少年、青年,坦诚相见、赤膊以对的机会不在少数,比起青梅竹马有过之而无不及,可他从没对‘小地瓜’产生过爱情的欲望,然而不可否认,却极具占有的心态。

      冷夫人在世时,他的这种心态还很模糊,但冷夫人一死,他的内心很快陷入到一种清醒的孤寂。方天顾,这个人是他的跟班、玩伴、书僮,也是亲人,是因他而生,陪他长大,和他定立共同志向的人,根本就是他的一部分,生来就该属于他,就该为他活也为他死。这两年间,他无数次梦见‘小地瓜’回来和他并肩作战,共赴前程。在激烈的尔虞我诈、利益纠缠中,他看得越发清楚,只有‘小地瓜’才是这世上他唯一绝对信任的人。经历多了,才会明白,和能力比起来,信任才是第一位的,何况成为‘正义盟’盟主方寸山的‘小地瓜’,在能力方面同样不容置疑。他绞尽脑汁、以身入局,在官场、在江湖已做好了全面的筹划,正一步步接近功德圆满。原本一切都挺顺利,可‘小地瓜’骤不及防地躲起来了,并且一躲就是五年。今天,他终于出现了,可惜出现是为了决裂。可不是吗?敞开天窗说亮话,堂而皇之、正大光明地脱离我。

      谢敬感觉到太阳穴‘突突’地跳,心里激烈交战,面上安闲适然。官场这么久,他早已练就了面上不露痕迹的本领。

      听之任之,弃之不用了吗?不行,除了他,别的江湖人都为着利益,没人担得起这份责任!
      继续用?难!他分明有事隐瞒,还值得信任吗?
      不管他隐瞒了什么,都不是为私利,也不可能会害我!如果连他都不能信任,就没有人值得信任了。
      但他已沦为鸡肋,根本不愿为我所用。
      想用,总会有办法的。像以前一样,拿出我的本事,说服他!
      五年了,他的心早野了,哪可能再像以前一样,静下来听我的道理?怕是没说几句就跑没影了。
      那就想办法逼他静下来!令他跑不了!让他听!

      谢大人的难关,大多在制定目标上,有了目标便不难了,精神立刻松弛下来,也自然而然地想起一件可能同方天顾相关的事:“等等,我还有话问你。”

      方天顾回身不合时宜地伸了个懒腰:“大人今天问得够多了。还有什么?”

      他每叫一声‘大人’,谢敬就觉得离自己远一分,于是道“算了,这里不是公堂,没有大人。你的剑呢?怎的没带在身边?”

      方天顾的眼珠转了几转,敷衍道:“我不用剑了。”

      “哦,是吗?”谢敬半眯起的眼睛,视线的焦点不知落在何方,“有件事我颇感疑惑。这些年你收徒弟了吗?”

      “何出此言?”方天顾愣了愣道:“我哪有那工夫。”

      “太不可思议了。”谢敬眼波流转,慢条斯理道:“为何我看到有人拿着你的剑,施展出了‘开花剑’的剑招?”

      “什么人?”方天顾心头一凛,两只脚不自觉的反向屋内迈了几步。

      “那是一名少年。”谢敬边回想边道:“剑招使得很生疏,想来仍是一知半解,因此学艺不精。除了我,没人看得出他使的什么剑法。”他又强调道:“你知道的,我虽说没有习武练剑,但从小到大光是看都看够了,‘开花剑’的剑招,绝不会看走眼。

      方天顾微一皱眉,道:“是吗?这倒是奇了怪了。你在哪里看到的?”

      谢敬疑惑地看他,仿佛想通过鉴别脸色,研判他是否佯装不知,一会儿过后才道:“我在漕帮见到的,那是漕帮的一个后起之秀,年纪虽小,但很得帮主钟明秀的器重。”

      “你什么时候和漕帮有了瓜葛?”听起来是方天顾的随口一问,却也是借此转移话题。

      谢敬微微一笑,道:“看来你还不知道,两年前我升任工部郎中,兼清江府漕河总督,漕帮恐怕要靠我吃饭,想没有瓜葛都不成。”

      从在长兴客栈,凌凝之和左紫嫣的对话中,方天顾获悉谢大人从官至五品,但具体什么职位并不清楚。

      “那还要恭喜大人贺喜大人了。”方天顾言不由衷地客套了一句,而后不顾谢敬挽留,甩手而去。

      方天顾这边刚走,那边秃顶的护卫公孙利就来禀报,说轿乘已经联系好了,等早饭过后随时可以来接。谢敬点了点头,然后吩咐说早饭不去饭厅了,让安排在屋里,稍后又问他另一名护卫鲁高远的人呢?公孙利皮笑肉不笑地说能者多劳嘛,鲁高远除却担任护卫一职,还要负责日常与帮内互通消息,这会儿应该是出去寻联络人了。谢敬嘴上不说,心道:看来钟明秀号称凡是船只能到达的地方,就有他们漕帮的子弟,非是虚言,沿河各地想来都有他们的人手,消息网怕是比官家的还要好用。

      豆皮、面窝、热干面已经摆上了桌,瓦罐汤是一罐一煨的,公孙利在厨房等到煨透,才小心端着送进屋里来。鲁高远正好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了进来,面上神情焦虑。

      谢敬放下手中的面窝,蹭了蹭手指上的油渍,道:“何事?”

      鲁高远着急道:“我收到消息,此前大人让我们漕帮送去黄州的那几千两银票,路上出了差错。”

      公孙利刚放好瓦罐汤,惊了惊,道:“怎么可能?这事我晓得,送银票的那两个兄弟俱是硬手中的硬手,帮主为防万一,特意选出来的,什么人有本事从他二人手里抢走银票?”

      “哦。”谢敬的心里开始翻江倒海,面上一派波平如镜,道:“那是出了什么样的差错?”

      “好像是......被偷了。”鲁高远嗫嚅道:“等发现时已经迟了,找不着人了。”

      “竟有此事?”谢敬抬了抬眉毛。

      心知这位大人越是平静越难猜测其心意,怕他迁怒,鲁高远忙解释道:“帮主已经责令追查,无论如何也要追回损失。”

      谢敬默默算了一下时日,本该半月前就送达的,却出了这样大的纰漏,心头火起,顿时没了食欲,心里想着该不会是监守自盗吧?

      “怎么个责令追查就要看你们钟帮主的诚意了。”谢敬嘴上说道。

      鲁高远叉手行礼道:“这一次事关重大,我得到的消息是,帮主亲自带了人手追查,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PS:下周喜迎佳节,周五停更一次,祝同好们国庆快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第019回:冷夫人慧剑染情丝,谢老爷遇劫得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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