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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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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那些……他曾经固执的……他也忘记了。”
我把筷子抓在手心,茫然地看着紫汀。
“哦……他不记得了么?大概是睡糊涂了吧。”总管瞥了我一眼,声音古井无波,“也好,记不得也好。”
然后再没有人说话。
先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
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敏感是什么。
我不知道他们说的固执是什么。
不过从总管最后的这句话可一听出大约个梗要来。
总之,一定不是好事。
总管依旧喝着他的粥,紫汀看着我发呆,我看着碗面上飘在白沫里的咸菜发怔。
谁也没有说话。
然后我悄悄撑起了下巴。
美人喝粥地动作可真是好看。
明明,是如此难喝的粥。
优雅的人就是优雅。
喝完粥,他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角。肩上挂的紫纱轻轻飘动。
略带橙红的蓝色天光已经亮堂起来,柔和和地在他面孔上抹了一层。
他说:“走吧。”
于是我们又一次地,回到了紫竹院。
这次是跟着总管绕进了院子,穿过竹林,入得房里。
房子也是巧心的以竹为主。
气象清幽地飘着些新雨沁芳的香馥。
这些竹子并没有经过过多的处理,不过去枝分岔,然后也许浸在放药的热汤里涤过一回。
所以不见那恼人的竹虫子在上面吃出一大片又一大片的白色碎渣,像刨花一样的碎渣。
那门栏窗隔,细雕梅枝,却无朱粉涂饰。
石矶和槛子,琢成了西番草图样。
真是别样的心思。
总管走过去,坐在窗边靠椅上。
茂密的青蔓爬山虎,旺盛在他的身畔。
他从案上堆叠的卷册里抽了一卷给紫汀,又抽了一卷给我。
“你们把这个分一下类,列出个单子给我。那儿有笔墨,你们坐那儿写。”
我和紫汀走了过去,一人找了一个位。
抬起头,看见总管斜侧的一边脸颊。他又捧了一卷书册,聚精汇神,时不时用笔在上面飞快地写着些什么。
我又低下头,看了眼正正面对着我的一大排笔架子。
从粗到细,各类各式。
俱是毛笔。
再瞄向紫汀,他已经开写了,一手卷册一手笔,落笔刷刷刷。
我于是从架子上抽出紫汀用的那号笔,也摊开了卷册。
卷册很小,只是列了五日来紫竹宫采办的东西,字不是太多,亦不见生涩。
就是,太草。
毛笔的龙飞凤舞,就有点像马蒂斯后来的抽象画,正看竖看平看歪看,都还是,耐人费解。
我觉得自己像是在破解密码,一个一个,艰难地把答案挖出来。
还不知道答案对不对。
不过这不是最麻烦的,最麻烦的还是……写。
用习惯硬笔的人怎么会习惯这吊空的手腕,以及捉摸不定的软绵绵的笔头呢?
我才写了几个字,就觉得浑身不对劲。手腕酸得发疼,腰弯得直不起来。
最后只好趴在桌子上,手臂贴紧桌面,手指捉住了笔的前端。三只指头靠得极近,像写硬笔一样书软笔。
这样出来的字,实在是,不敢恭维。
我一笔一笔写着大楷书,笔下忽深忽浅忽粗忽细。
一个“鼎”字还没写到一半,有一只手忽然握住了我的。
它把笔从我手指的前端抽出长长地一截来。
又掰正了我的手势。
然后包着我的手,写下了另外的一半。
于是,一个“鼎”字,落在纸上,就有一半蛇爬,一半龙翔。
我回过头去,总管就站在我身后。
他不见喜怒地对我说:“紫蓼,你是不是在捣乱。”
视线默默的盯着我,眼睛里头有浅浅的流光。
看不出想法。
我……冤枉啊,我已经很认真很认真的了。
可是用不惯毛笔就是用不惯啊,如此,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我毕竟,又不是紫蓼。
不是那个在这片世界里从小活到大的人。
不是那个熟悉这里生活的人。
不是那个你们认识,也认识你们的人。
你总要给我,一些习惯的时间吧。
却来冤枉我……
总管忽然抚上了我的脸,慢慢地摸着,我的眼角。
“别哭啊。”他说。
我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在抽鼻子。
总管叹了一口气,从怀里摸出一张手绢来,手绢上绣着红色的小花,泛着他身上的清香。
“把鼻涕揩揩。”
我红着脸接下来,尴尬道:“我只是……感冒……”
“嗯,”他拿下我手里的笔,“你先坐一会儿。渴了的话那儿有水。”
“哦。”我并拢腿,双手整齐地叠放在腿上。
不好意思,又小心翼翼。
紫汀顿笔,抬头看我一眼。
然后索性把笔放了下来。
我对着他微微笑:“紫汀,你可是累了?我去倒杯水给你。”
刚站起身,他却忽然问道:“紫蓼,你跟着我说两句话好不好?”
“……什么话?”我茫茫然看他。
他说:“你跟着我念一遍,‘流光屏翳,心有灵犀。红香绿惠,天生一对’。”
这,算是什么?什么红啊绿啊的。
紫汀盯着我,目光像两把刀子。
总管也盯着我,白脸白得像一张纸。
“流光屏翳,心有灵犀。红香绿惠,天生一对。”
不过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嘛,又有何难?
我飞快地重复了一遍。
紫汀吁了一口气,低下头。
总管推了一下桌子,站起来。
他快步来到我的面前,道:“抬起头,看着我。”
我懵着,僵硬着。
对上了一双飘着腊月飞雪的眸子。
“告诉我,”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到,底,是,谁?”
空气在那一刻像是完全不会流动的死水。
压抑的,沉闷的,凝重的。
美丽的眸光此刻也像是有千金的重量。
压得我呼吸一窒。
我转了转脖子,避开他的眼光,才让自己笑起来:“你在说,什么呀?”
“别装不懂。”总管扣着我的下巴,逼我正视着他,“你不会是失忆的,失忆不会像你现在这样。笼统地分,失忆有两种。第一种是受到刺激,失去部分的记忆;第二种是心窍失缺,一如幼稚小儿。你,不会是第一种。因为写字不可能属于会刺激到你的那种东西。而你神智清明,也不会是第二种。”
他的柳眉轻轻颦着:“紫蓼,我还以为你是故意要捣乱。可是,就算是捣乱,紫蓼也不可能说出刚才那两句话。”
“你不是紫蓼,你到底是谁?装成他有什么目的?”
“我……”
我的确不是紫蓼,可是说出来他们会相信么?
像是换了一个灵魂进身体这种荒谬的事情……
我咬了咬下唇,说:“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只不过是在睡觉……睡醒了就这样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记得。”
“我连自己的名字都弄不清楚……还是紫汀告诉我的……”我可怜兮兮地说着。
一脸无辜。
总管认真地望进我眼里,似乎是在评估着,我的眼睛里有多少分的诚意。
然后他放开了我。神情凝重。
我看到他的嘴唇悄悄张翕。
绣白宝莲的紫色袖子轻轻飘起。
我看到他的手心浮起一团紫光,萤萤浅浅,拢做球状。
光芒像是有着生命一般,跳动着,闪烁着。
却又始终聚集在一起。
他缓缓将紫色光球推进了我额头。
我只觉得,额上一片冰凉。
并不会痛苦。
亦不会难受。
就像在额头上敷了一包冰水袋子。
有着麻木的冰凉。
紫汀在旁边紧张地看着我。
我也望着他。
却不知道他究竟在穷紧张个啥。
总管美丽的面容在我面前放得很大。
我甚至可以看到,那些短小又近乎透明的汗毛,在日光下生出隐隐的金。
他聚精汇神地注视着我的额头,眼睛也不眨一下。
我不知道他这样认真,究竟是在我额头上看到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紫汀惊讶的表情,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只觉得眼前开始转为大片大片莽莽漠漠的白。
好像天上,又飘起了雪。
菱型的雪花。
纷纷,扬扬。
我想接住它,它却消失在我掌心里。
我以为我得到了它。
因为掌心一片冰凉。
可是,当我摊开手掌。
我什么都没看到。
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