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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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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沙起的时候,何府里正忙着跳大神。
边陲地方,巫医远比大夫多,甚至比读过几个草头方就敢开药的大夫能耐得多。何夫人病不见好,请个姑婆来驱除邪秽,情理之中。
结果神婆一跳,就起了沙风。
黄花菜深深觉得,这不是驱邪,倒是招晦。
彼时她正趁着府里忙乱的当口儿和鸨母说些悄悄话。老鸨康妈妈算是她的娘家,赶着送神婆的机会上门,见一面也不容易。
康妈妈问她:”五爷托的事儿如何了?”又问她:”药可收好了?”
两句话其实是一个意思。黄花菜摇摇头,又点点头,康妈妈是个明白人,也就不问了。
康妈妈说:”女儿,照顾好自己。”
鸨嬷竟还记得关心她!黄花菜有些小感动,觉得应该表现一下:”妈妈放心,爷的事儿我定放在心上记着。”
”傻女儿,”老鸨儿却笑她,”爷就是爷,懂不?我怎么教你的?”
怎么教我的?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给钱的就是大爷,大爷,无情又无义。
”妈妈放心,”黄花菜说,”我会照顾自己。”
鸨母放心地走了,黄花菜却放不下心。
五爷托的事儿……杨五爷,可是个狠人。
准确的说,跟五爷有一腿的是老鸨,黄花菜手里的药是老鸨的珍藏,小小一包,无色无味,据说够毒死一整群野牦牛。黄花菜特地找了串佛珠,一颗颗挖空了,装上随身带着。
说不准什么时候,这就是保命的手段,杨五爷给她的活儿可不安全。
五爷托她在何府里打听藏宝图。
白沙帮的藏宝图,何三爷手上的藏宝图。
财帛动人心哪。
…………
窗外风声呼啸,屋内病榻,高烧昏睡水米不进严重损害了何夫人的健康,何夫人迅速衰弱,几天里就瘦得一把骨头。
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大少从来不是孝子,他守在床前只会添乱。下人都出去送神婆,何夫人身边,就黄花菜守着。
昏睡了几天的何夫人,竟在这时睁开了眼睛。
”婆婆?你醒了?”黄花菜端过备好的温水,”先喝口水。可要用些粥?”
何夫人就着茶盏喝了两口,便示意不要了,只盯着黄花菜看个不住,仿佛要把眼前的姑娘每分每寸都刻在心里记住,带到棺材里似的。
”婆婆?”黄花菜心里发毛。
”库房钥匙我已给了你,我房里箱笼底还有个小匣子,里面是我这些年的积蓄,房里其他那些陈年旧物,都交你处置。我去后……”
”婆婆,”黄花菜打断她,”婆婆长命百岁,不过一场小病,还是别胡思乱想。婆婆不是还等着抱孙子吗?”
”孙子……”何夫人喃喃,眼中竟流下了泪水,”孙子……报应……报应啊……”
黄花菜一头雾水。
何夫人哭了两声,撑起精神,仍是继续交待:”那几房姨娘不用客气,给几两银子打发了就是,爷不会管。翠喜自小跟我,父母都没了,老大不小,你给她抬个通房收了,身契交你,不怕拿捏不住。”
黄花菜越听越不是事儿:”婆婆……”
”好孩子,你能叫我一声娘吗?”何夫人悲悲戚戚,”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就你这一个……闺女,我当你亲闺女,你……你叫我一声……”
在何夫人殷切期盼的目光里,黄花菜勉强唤了一句:”娘。”
何夫人失声痛哭。
”好孩子……好孩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这都什么事儿!
黄花菜满心烦躁,偏还有人来乱,何大少一阵风儿冲进来,直着嗓子喊”娘”,身后翠喜儿跟着,低眉顺眼。
”娘,嘿嘿,娘……”
何夫人摸着儿子的头,满眼慈爱,话却是冲着黄花菜说:”以后你们俩相依为命,这个傻儿子,你多照顾他……”
再怎么腹诽”怎么是个人都要我来宽心”,黄花菜还是乖乖应到:”孩儿知道,您放宽心,好好将养。”
”好孩子,好孩子……”何夫人拭泪,”儿子啊,你是男子汉,要懂事,照顾闺女知道吗?”
何大少拍着胸脯:”照顾媳妇,孝顺娘,给娘生个大胖小子。”
跟她无数遍教的一样,一个字都不差。
儿子总算能记住点儿东西了,何夫人本该觉得欣慰,偏偏一口气差点上不来,捂着胸口直喘,黄花菜好生揉了半晌才缓过来些。
何夫人喘着气唤:”翠喜。”
翠喜儿低着头走上前跪下。
”儿啊,翠喜你知道的,你不是一直都挺喜欢她吗?我把她给你,让她给你生孩子。”
”不,我不!”何大少扭着身子不乐意,”我就要我媳妇儿!”
何大少扯着黄花菜”吧唧”亲了个响儿:”好媳妇,亲媳妇,美媳妇,娶个媳妇生个儿,棺材做成老柏木!”
何大少拍着巴掌唱得顺溜,何夫人当真一口气没接上,眼睛一翻就厥了过去。
黄花菜和翠喜儿一齐扑上,掐人中的掐人中按虎口的按虎口,忙活了半天,总算看见何夫人嘴唇动了动。
黄花菜把耳朵凑到何夫人嘴边,听见何夫人气若游丝的,在叫她的名字。
”黄花菜,”何夫人断断续续地唤,”黄花菜,我的儿啊,我苦命的儿啊,娘对不起你,娘对不起你……”
渐渐的,就没声儿了。
连呼气都没了。
黄花菜又耐心地等了好一会儿,确定,一点儿都没。
黄花菜直起了身,翠喜儿扯了一缕棉絮,放在何夫人鼻子底下,没有风,棉絮丝儿,一动不动。
”夫人去了……”
翠喜儿开始哭。何大少傻傻地拍了拍何夫人已经开始凉下来的脸,被翠喜儿抓手牵着,挣几下没挣开,也开始干嚎。连何大少都开始干嚎,黄花菜还愣着。
婆婆是从哪儿知道我的小名的呢?黄花菜纳闷,明明从来没告诉过她,明明她从来没这么叫过我。
黄花菜,我的儿……我的儿……
记忆里,有谁这样唤过,还有谁这样唤过?
黄花菜突然觉得一阵发冷。
何大少干嚎了半天,见没人理他,甩开翠喜又扒了过来,恬着脸叫:”媳妇儿……”
黄花菜惊得一跳,从床沿跌下了地。
”媳妇儿。””少夫人!”
”没什么,”黄花菜抹了抹额头的冷汗,勉强镇定,”没什么。”
耳边,何夫人的呢喃挥之不去。
”黄花菜,我的儿啊,我苦命的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