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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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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啸沙狂,双刀对峙。
沙风吹起的已经不止是沙,一些颗粒细小的石头子儿混在风里,时不时打上岩石,打在何小虎身上。
毒性蔓延,风沙摧迫,何小虎的体力,已将到了极限。
对峙,已将到极限。
忽然,何小虎足下一软,身子一歪,虽只短短一瞬,但何三爷又怎会放过机会?破空一刀,迅若飞龙,赫然杀至,瞄准的,是何小虎的左肩。
左臂受伤,行动不便,左侧,正是何小虎的盲点。
这本是必杀的一刀。
何小虎却没有死在刀下。
他在何三爷出刀的刹那,出刀,用尽全身的力气,贴着迎面的刀锋,出刀。
伤痛置之度外,情仇置之度外,生死置之度外,那一瞬,他的脑中,只有一片空白。
只有刀光的空白。
那一刀后发先至,堪堪自何三爷刀下擦过,如雨燕投林般,斜斜穿入了胸膛。
何三爷的胸膛,左胸。
刀上刚传来利刃入肉的手感,何小虎便倒下了,他的体力确实已到了极限。
风沙中,何三爷抓上胸口的刀刃,咳出两口血沫。
”好……好……”
五指加力,何三爷发出一声猛兽啸威般的巨吼,生生把戳进心口的刀拔了出来。
血溅昏空,转眼被强风吹散,随着不知多少里外吹来的黄沙一起,被带去不知多少里远的彼方。
仰天倒下时,何三爷还有气息。
何小虎奋起余力,爬到何三爷身旁,贴着他的耳朵大声问:”你的同伙是谁?还有谁?杀王老虎的除了你还有谁?”
何三爷喷出一口血,大笑。
何小虎揪住何三爷的头发:”还有谁?还有谁?”
”告诉杨老二,”何三爷笑着说了最后一句话,”藏宝图我早就烧了。”
何三爷死了。
何小虎傻了。
…………
何小虎傻了许久,直到不经意间发现身侧的沙子已经把他埋了一半,才骤然惊醒。
何三爷的尸首,也已经半陷在沙里。
没有解药,何三爷身上什么都没带,连银子都没带。
白沙帮的何三爷,当然不用自己带东西。
何小虎爬起来,又摔倒,索性匍匐着向前,朝着记忆中最后听到马嘶的地方爬去。看马的是小七仔,是他放的马,马上一定有水囊。
小七仔是故意的,故意放马让我脱身,何小虎徒劳无功地想,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
大概,已经不在了。
爬着爬着,何小虎在沙地里摸到了一条马腿。
”找到了。”何小虎欣喜抬头,却正对上了一双眼睛。
一双漆黑的,阴森的,魔鬼一样的眼睛。
脑后风响,何小虎昏了过去。
何小虎醒来的时候,满眼明晃晃的金色。揉着脑后的大包,何小虎发现,他躺在一处挺大的大厅里,周围的墙壁和地面,都映着金灿灿的光。
黄金地宫,回人宝藏。
地宫中央燃着一堆篝火,火上烤肉滋滋冒油。地上四周散落着枯骨,还有几坨血淋淋的肉。一颗马头垛在肉堆旁边,上边插着他的刀。何三爷的尸首也在,他那柄龙纹大砍刀正握在另一双手里,在他身上比比划划,似乎是在考量先割那一部分下来比较好。
肉香扑鼻,何小虎却没来由地觉得想吐。
准备肢解尸体的人听到动静,转身爬了过来,何小虎这才发现,这人竟是没了双腿。这无腿人上下端详了何小虎一会儿,忽地大叫:”活了!哇呼!活啦!哈哈!有用!有用!活啦!哈哈……”
边喊着,边向后翻去,咕噜噜满地乱滚,速度竟然飞快。滚了几圈,这人又从周遭枯骨堆里三抓两掏,竟摸出好几只蝎子,三两下砸碎,放在一个暗沉沉的碗里递过来。
”有用!有用!吃!吃!”
碗里一塌糊涂,何小虎定睛去看,哪儿是什么碗,分明是半个风干的头盖骨!
无腿怪人举着头盖骨朝他嘴边送:”吃!吃!”
何小虎俯身干呕。
那人似不耐烦,举着头盖骨就冲何小虎嘴里灌,鸡爪一样的手指铁钳也似,何小虎竟挣脱不开,生生被灌了两口蝎子糊。好不容易挣脱开来,扑到一旁抠着喉咙大吐特吐。
怪人丢了头盖骨,拍手笑道:”良药苦口!哈哈!老虎哥,良药苦口!”
何小虎一惊,转过脸来:”你说什么?”
那人却像被他吓到,竟哭起来:”老虎哥,老虎哥你别怪我,别怪我……”
”老虎哥是谁?谁是老虎哥?”
”老虎哥对不起,对不起……我喜欢小蝶,我是真的喜欢小蝶……你原谅我……”怪人哭着捶打剩下的半截大腿残根,”我受报应了!我已经受报应了!报应在我身上,报应在我一个人身上!”
”老虎哥……原谅我吧……原谅我……”
”我原谅你,”何小虎凑近,”告诉我,老虎哥在哪儿?小蝶又在哪儿?”
那人傻傻地问:”你原谅我了?”
”嗯,我原谅你。回答我。”
怪人忽然爆发出一阵狂笑:”他原谅我啦!哈哈!他原谅我啦!”
没腿的人在地上跟个球一样的滚,边滚边嚎:”原谅我啦!我还清啦!还清啦!”
何小虎起身,却是一阵头晕:”慢着!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没有回答,怪人嚎叫着滚了出去。何小虎颤巍巍跟着出了地宫,地宫外是半埋在地下的地窝子,显是仓促挖出的,粗糙得很,出口就贴着岩石,两块石头一撑就是门了。门外狂沙呼啸,哪里还有无腿人的影子。
何小虎后来再没见过那个人。
…………
何夫人死了。
风沙一停,何府便准备起了丧事。寿材都是预先备好的,翠喜儿手脚利落抢着下帖子发丧,找人去沙漠里给老爷报信儿,颇有几分二房奶奶的劲头。黄花菜心不在焉,由得她折腾。
导致黄花菜心不在焉的直接原因,除了何夫人的临终遗言,还有那串佛珠。
那串佛珠丢了。
黄花菜早起发现,一直不敢吃喝,直愁得心力交瘁,这导致她哭丧的时候,格外憔悴,完全是一副痛不欲生的孝女模样。
到最后,何三爷也还是没有回来,倒是杨五爷赶来奔了丧。
杨五爷大马金刀,带着一队刀子过来奔丧。翠喜儿给杀气腾腾的刀子们吓木了,黄花菜喊了她几次才回神,照吩咐下去给刀子们准备吃食酒水。
祭拜,答礼,小厅之内,黄花菜单给杨五爷备了一桌。
”五爷。”
”图呢?”
”五爷,妾进门的日子太短,下人都还没收拢住,婆婆这一去……”
”三爷还没回来?”
”没,一直没信儿。”
杨五爷灌一杯酒,阴□□:”你知道该怎么做?”
”请五爷吩咐。”
”蠢女人。”骂着蠢,五爷却并不生气,”女人蠢点儿好,可太蠢了,也不长寿。”
”五爷说得是。”
”盯紧了那个傻子,兔儿爷底子薄,就这么一个后,只要没死,必定得回来……”
杨五爷的脸色突然变了。
”五爷?”
黄花菜唤着,杨五爷盯着她的眼神太恐怖,她不由自主后退。
”过来。”杨五爷说。
黄花菜不敢动。
杨五爷的神色已不好看。
”吱呀”门响,何大少探头进来,嘻嘻地笑。
”媳妇儿,媳妇儿……”
何大少扒上来,黄花菜顺手扶住,手上摸到一个熟悉的珠串。
”我的佛珠怎么在你这儿?”黄花菜拎起那串佛珠问他,”这哪里拿的?”
何大少支支吾吾含糊不清,只听哗啦一响,杨五爷掀翻了桌子,一刀劈了过来。
黄花菜拉起何大少就想跑,却哪里躲得开?慌乱间何大少推了一把,黄花菜脚底下一绊摔了个马趴,回头一看,何大少正抓着杨五爷的刀。
那把刀已经插在了何大少的肚子上。
杨五爷一刀捅穿何大少,吐出一口黑血,晃了一晃便要追过来,刀却一时拔不出来。杨五爷是个狠的,手腕子使劲儿一转,刀锋一绞,拖着插在刀上的何大少就往前挪。何大少眼见不活了,身子软倒,手却还抓住了刀刃没松,扯得杨五爷也站立不住,又吐出一口血,跟着一起歪倒,愣是让何大少的体重给生生坠成了半跪。
半跪下来,伸手正好够着了黄花菜的裙摆。
黄花菜只觉全身的血都冲上了头,双手无意识地四下摸索,指间摸到一件硬物。
她抡起那东西,朝着杨五爷的脑袋就兜头砸了下去。
不只幸还是不幸,她摸到的是只坚硬的漆木圆凳,这种上好硬木料做的漆具,在白沙镇这么个穷乡僻壤,也只有何府里财大气粗,随随便便用得起。
杨五爷挨了一下,额头流血,竟愣了神,似是没料到这么个逆来顺受的窑姐儿,居然真敢拿凳子砸他。
黄花菜也愣了一下,可随即又砸了上去,一下,又一下,砸下去,抡起来,再砸下去,一次次重复,机械地重复。
直到面前的杨五爷一动不动,再看不出曾经是个人样。
黄花菜终于松了手,对着裙边的血肉模糊的一团,直着眼睛发怔。
至于何大少,老早就没了气息。
过了好久,怔怔的黄花菜,突然发现了方才混乱中掉在地上的佛珠。
她捡起佛珠,爬起来,跑,以平生最快的速度跑。开始跑之前,她没忘了仔细地关上厢房的门。
厢房离外院隔着一进,院里的刀子们等着酒食犒劳,尚不知房中出了变故。
黄花菜把沾了血的麻布孝衣反过来穿盖住血迹,低着头不着痕迹地从乱哄哄的院子里穿了过去,奔进了厨房。
厨房里,翠喜儿正晃着一壶酒,看她冲进来,吓得把酒壶摔了出去,酒撒在地上,冒出了一缕烟。
黄花菜扑过去抓起一把菜刀,翠喜儿尖叫一声,冲出门跑了。
黄花菜拎着菜刀,把佛珠一颗颗劈开。劈开的佛珠撒出了不少白色粉末,黄花菜抓一把扔进桌上拍开了封的酒坛,然后又拍开几个酒坛,每个里边丢进去一些。
最后,她把佛珠的碎片全扫进水缸,接着在水缸里细细地洗干净双手。
拎起最后一坛没开过封的酒,黄花菜撕去泥封仰脖灌了下去,灌一半,洒一半。灌完了,满身酒气的未亡人安静地回房,换衣服,收拾细软。
从今天起,黄花菜对自己说,从今天起,我就是寡妇了。
这天,何府的后门跑走了一个清秀的小丫环。
这天,何府上下离奇灭门,无一幸免。
…………
后来的事情,说起来就有那么一点儿话本传奇的味道。
黄花菜失手害死了杨五爷,本来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马帮的追杀的。可偏偏就有这么巧,就在这天,白沙镇过了兵。白沙帮自身难保,镇上的人自顾不暇,原该一石激起千层浪的何府命案,淹没在人人奔命的慌乱气氛中,连个小水花都没溅起。
朝廷的军队出现在这里,说来其实跟他们北边的邻居不无关系。
自太祖入关以来,为了拉拢安抚草原上的部族,皇帝总会选几个蒙古老婆。可是马背上的民族不管在哪个朝代,都不可能真正温顺驯服下来,从康熙爷跟噶尔丹的大战算起,准噶尔部和朝廷断断续续一直打了好多年。这一回,上边那位是彻底烦了。
这次开打,下了死力气,不惜血本,打的旗号就是永绝后患,彻底灭族。
说起杀人,本朝的皇帝比起历朝历代都要有经验。不说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只说康熙年间明史一案,就不知道株连了多少家九族。灭族,对于上边的人来说,真心不稀罕。
说到底,准噶尔灭不灭族,跟他们又有个毛关系?
有关系。开赴准噶尔部的大军专门分出一队到白沙镇这一带来,完全是冲着马帮来的。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要运粮,就得保证道路畅通,而以白沙帮为首的马帮盘踞此地多年,对往来的运输业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
朝廷的人是专门来剿匪的。
白沙镇一下子人人自危。
马帮的乌合之众,打打群架就罢了,对上绿营正规军,那是找死。白沙帮可以跑,可谁能保证这些找不到贼人首级领赏的大兵不会屠镇?他们都是按人头算钱的,砍掉的脑袋,说你是贼首你就是贼首。白沙镇是个黑镇,整个镇子的人都是黑户,连”杀良冒功”都算不上,对这些兵来说,不砍白不砍,砍了,不白砍。
消息是何小虎带回来的。他在鬼哭林里藏到风沙过去,出来的时候碰到了小股骑兵。他缀着这队骑兵到营地,听了满耳朵七七八八,趁着他们夜间聚赌守备松懈偷了匹马,一路狂奔奔回了镇子。
黄花菜和何小虎在老鸨儿那里汇了合。
”他们最多落后我一天,收拾东西,赶紧跑。”
”那你呢?”
”我去帮里。”
白沙帮群龙无首,帮里还有兄弟。
不能就这么全灭,就算马帮完了,人也要活下来。
”放心吧,这次我不是去砍人,”何小虎笑了笑,”这次我去,是为了救人。”
”等我回来。”何小虎说。
”活着回来。”黄花菜说。
结果他们俩,一个也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