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腕》泠河

2、第 2 章

　　我那时在C国T大念大众传媒。假期里收到朋友发来的一封E-mail，是一艘游轮请大学生做兼职的广告，报酬不高，已当带你出国游，薪水又怎会高。我看中的是航线，往返C国和G国，可停顿数天。船的名字叫Poseidon，是我和Sandra曾疯狂爱过的神祗。报名，受训，考核，我竟一路过关斩将成功获聘，惊奇之余自我解释道也许他们认为东方面孔是旅行途中的一道风景线。我给Sandra发E-mail说我要去看她，她那时在G国K大修经济。

　　船上给我们的工作简单而规律，我分到的是把食物从厨房送到餐厅，当然上菜这种事是由专门的Waitress来做的，我们还不够资格。闲暇的时候我会在四人的舱房里看第N+1遍的《红楼梦》，它也跟着我远渡重洋。或者在甲板上看看海景，每当这时就想起Sandra，碧海蓝天，雾岛点点，是她向往的景色，我还是喜欢青山多过绿水。

　　晚上跟同住的女孩子们宣传神秘的China，她们像大部分外国人一样问起Tibet，我说你们好运气，现有实物教学。于是伸出左手，但腕上居然空空如也！这一惊非浅，我即刻夺门而出，想那藏镯怕是被餐车上的零件挂掉了，赶紧沿路寻找。

　　这一带甲板或许因为靠着工作间而游客鲜至，所以我才能看见我的宝贝仍完好无损地躺在一侧。“Great!”我欢呼一声，完全没有想到这会打扰了一个人的忙里偷闲。“我好几天存下来的那点轻松被你一下吓跑了。”他后来这样笑过我，但那天他只是对我说：“晚安。”我以为这种情形下的邂逅应在烟头的火星闪动中看到男子明灭的侧脸，然而甲板上灯火流光，我一抬头就看见一张英挺的东方男子的脸孔。我将手腕由扣好的镯子中穿过，也对他说：“晚安。”

　　我们在船上不时相遇，忙碌的时候只互致一声“日安”，有空的话会俯在栏杆上面对大海聊会天。他是船上的Mate，这是我从他肩章上的条纹看来的。兼具东西血统的男子，祖父是C国Cambridge人，外祖母来自日本横滨。“横滨！？”我惊叹，“难怪你做海员，原来有家族渊源。”“我对那里了解不多，只知道它是日本最大的港口。”他倒坦白。我于是给这个四分之一的当地人普及横滨艰难的建港史和海港边的摩天轮有多么高大美丽。“你去过？”他问。“没，不过很感兴趣，等我赚上一笔会很乐意把钱砸过去旅行。”“我也很乐意去另一个故乡看看，不如一块儿？”“Why not?”我笑，同时开始担心大学时的第二外语退化到连路都问不清楚。

　　十天之后我们终于踏上了G国的土地，乍一接触陆地还不太习惯了，脚步仍做漂浮状。几经沧桑的柏林残墙，云雾缭绕的新天鹅堡，风景如画的博登湖——我都没有去，比起在海上的航行，停泊的时间实在太过短暂，金钱也不允许，我只是让Sandra带我在她居住的城市逛逛。更多的时候我们躺在她学校一隅的草地上，就像年少时在家乡野花烂漫的山冈和那个在北京的夏天，进行我们天马行空、信息交流量极大的聊天运动，当然也说起我在船上认识的男子，以船为名我叫他Poseidon，“是还没有长得满脸胡须，年轻时候的Poseidon哦！”

　　“我总是喜爱大海,我们的友谊很深；它常常用它的柔波，安慰我的忧心。”海涅的诗，离开的时候Sandra用德语念给我听，好像大学放假回家一起度过的夜晚，睡前我总是缠着她读一段德文给我听。“我看到过的很多人回程时都比出发时沉默。”Poseidon不知何时来到身边。“你常年漂在海上，你的朋友呢？”我忽然问，不过立刻后悔，向一个西方人问这种问题显得太不礼貌。他却不以为意，说：“我有很多朋友，这和我漂在海上并不矛盾。我总是热爱大海，我们的友谊很深。”“呵！”我轻叹一声。“海涅说的。”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急急解释。“我知道。”我看着他，微微一笑。“我和我的家人一直都很疑惑，”他说，“我的C国血统更多却长得像东方人。但现在我知道了，这是因为我将遇到来自东方的你！”“我们中国人把这个叫做缘分。”缘，我在手心里画这个字给他看。《红楼梦》里薛姨妈说若两个人真是有缘分，两家儿哪怕隔着山隔着海也终究会到一处的。

　　回到C国，在下船的混乱繁忙中碰到他，我正低头扣我的镯子，轻松地将它套上左腕。我怕再把它弄丢，工作期间都不敢再戴，毕竟运气不会光顾同一个人太多次。然后感觉有人挤到身边来，抬头一看是Poseidon，我笑着跟他打招呼。他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看到你这样真令人难过。”见我一脸茫然，他指指我的左腕，“你每次都把镯子直接套上去，你的手腕太纤细了！”我呵呵笑起来，看着他的眼睛。到底有西方血统，眼底映射出幽微的蓝，闪动光彩，如在悬崖上望到的波光荡漾的海面。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他没有足够的时间，我没有足够的金钱。我们有时通通电话，有时收到他寄来的一两样东西，都不是昂贵的礼物，是奇异的贝壳，透明的瓶子和海涅的诗集。少年时想过写一个开店的女子，她的店里都是在远洋轮上的男友自世界各地搜寻到的风物。我回国的时候Poseidon正在海上，我给他留了一封信，却自此音信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