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藤]双璧时代》朱砂记

8、对抗

　　每年国体合宿的最后一天都是惯例的模拟对抗。一大早大家做完简单的热身后就聚集在球馆内，被高头一个一个点过去分为两队：包括牧绅一在内的海南现任正选首发是一队，藤真健司和武里小前锋外加几名海南的第一替补是另外一队。这分组无论如何也不能算公平：从身高，体格，个人技术和配合默契度上来说都有着差距，但这就是今年神奈川县队的一队和二队了，不会再有更改。
　　赛前藤真默默整理着护腕，表情有一点点的若有所思。牧那一队早就融合得很好，互相轻松地开着玩笑，反观二队：翔阳和武里在IH赛里多少算是有点小梁子，海南的人又自忖是冠军，语气中总流露出一丝开什么玩笑为什么我们要带着别人玩的意思。谁都认为一队的胜利毫无悬念，能赌一赌的充其量是赢几分。教练这么想，旁观者这么想，一队这么想，二队当然也这么想。
　　越是这么认定，就越是不高兴了。
　　牧一边简短应付着前辈的话，一边分出精神去关注了下对手。藤真走过去和满脸不自在的武里小前锋在说着什么，牧对此很在意：那小子有什么花头？武里的人从不高兴的脸色渐渐变得严肃，到后来歪了歪嘴好像答应了什么，藤真再转过来时表情就微笑了。牧就知道，这场比赛大概没那么好打了。
　　因为，藤真的眼睛一点都没笑。
　　果不其然，开场没多久，一半的人就推翻了自己“一队稳赢”的想法——就算是赢，估计也要费番力气。藤真简直替代了海南那无所作为的分卫，自己连跑带跳满场飞奔，各种刁钻凶狠的投篮和传球，一副不要命的架势。他一个人也就算了，武里的小前锋也跟着发疯，本身弹跳力就好，当着一队中锋的面就灌了个篮，下来以后还冲对方歪嘴一笑，嘴唇蠕动着，肯定说了什么垃圾话。牧知道中锋的那个前辈平时性格挺稳重的，这三年来也见过世面，不会因为一两句话就冲动，这次居然被噎得变了脸色。他上去拍了拍肩膀说别受挑拨，前辈呆立了几秒勉强点头，但接下来的防守，动作总不可避免地变得有些毛躁。
　　牧再回来看一眼藤真，后者正和小前锋击掌对视，那点梁子好像从来没发生过。他们两人也注意到了牧的视线，都用各自不同的方式最大限度地表达了挑衅的意图。
　　牧心想藤真你真疯了。这样凶狠的球，你下半场不准备打了？
　　他不怒不代表其他人不怒。一队的人都成功被挑起了火气，动作幅度也大了起来。二队那几个海南球员立场就有点尴尬：他们当然希望自己能赢，但一方面那两个人一副“没你们我们也能玩”的姿态，一方面对面昔日的战友横眉怒目地把他们也当敌人完全不打算手下留情。两方夹板气压迫之下少年好胜心被激发出来，也开始积极主动地进攻，心想反正都撕破了脸，陪个笑还当我们是软蛋，要赢可以，自己来抢！
　　场上的情势瞬间就乱了，给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这是下半场最后两分钟。双方都全场逼上，海南向来慢热，被这一轮节奏一带，少见地提前进入了进攻期。
　　牧不敢头脑发热。这情况是藤真一手挑起来的，他要防着他玩什么小动作。二队毕竟磨合不够，一开始有几个失误，打了几分钟以后互相适应了节奏，在藤真的组织下居然也有模有样了。于是藤真终于渐渐回复到本职的控卫，把得分的机会交给其他人，自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间或带球突破。上半场结束时两方战了个旗鼓相当，体力差点的已经气喘如牛。藤真在场下看看自己的队友，问：
　　“敢赢吗？”
　　其余四人都是一愣，然后大吼：“敢！”
　　藤真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好。那我们就抽人脸去吧。”
　　因为是内部模拟对抗，高头是不好厚此薄彼的，两边都笑着鼓励了几句，然后便在一旁静观。看见藤真如此熟练地煽动气氛，也不由得动了“如果这孩子加入了海南”的心思。头再转过一边，看向牧那一队，一年级的王牌也在同队友说着什么，是在鼓励和打气，但神情语调都很镇静，和那边小孩恰成鲜明对比。
　　“我们已经赢了。”牧说，“不要被对方的节奏带跑，他们的实力和配合都不如我们，上半场拼得太凶，下半场体力必然跟不上。但是我们的体力都没问题，完全可以打完全场。藤真交给我来对付，其他人区域联防，抢下篮板后慢慢组织节奏，不要急着速攻。”
　　“我们已经赢了。”牧将队友的眼睛一双双地看过去，“我们可是王者海南啊。”
　　下半场的时候一队已经完全恢复了海南的冷静，二队凶猛的攻势像浪头撞上了岩石，空余被击碎的水花。体力的消耗使得命中率和防守都有所下降，一队抢到篮板后总是不紧不慢地传给牧，等队员各就各位后再打阵地战，这样速度不快，但一球一球拿得很稳。比赛还剩下八分钟时，双方的比分是72:64，分差不大，但很明显二队已经撑不住，一队还游刃有余。所有人都露出了“嗯，胜负已分”的表情。藤真不再指挥，对队友做了个“把球给我”的手势。他也累，但还有余力。
　　牧撩了一把汗湿的额发：来吧。

　　场面最后又演变成了牧和藤真的一对一，不，说藤真对抗一队全体更确切些。分差在稳健地逐步扩大，二队全靠藤真在勉力追分。他已经有了很明显的疲态，眼睛亮得吓人，死死盯住负责防住他的牧，那气势即使场外人看着都觉得惊愕。谁都看得出来，他渴望着和牧一对一，渴望着和被同时赞誉为“双璧”之一的牧绅一对决。但牧不给他这个机会。
　　如果队友的位置好，牧就会传球；如果有空档，牧就指挥全队朝弱点攻去。
　　他冷静而完美地履行着控球后卫的职责，不因对方的渴望而改变自己的战术。他看见了对手的战斗意欲，可他看一眼，然后再把视线朝场上移去。
　　最后连高头都忍不住想他真是一年级？老道稳重如此根本不像个高中生，倒是血气方刚的藤真那边更少年心性。只是这种稳重，对藤真来说未免有些……残忍。
　　哨声吹响，尘埃落定。一队以102:86获胜。
　　没人欢呼，一队只是默默地擦汗、补充水分。藤真站在球场中间，额发微微垂下来。最后还是武里的人看不过去，把他拉下场。平日里嚣张又有点不待见藤真的小前锋手不自觉地捏得很用力，到了场下好不容易憋出一句“对不起”。
　　高头走过来，看看他们五个人：“非常好。”
　　停了停，他又补了一句：“还有很多需要改进的地方，但是非常好。”
　　藤真整个人坐在地上，头上搭着毛巾默默地喘气。他真的是累极了，体力几乎透支。只不过是一场内部模拟对抗而已，究竟为什么要拼搏到如此地步——
　　牧想着，却又理解了他。
　　藤真没有选择队友的权力，他也不去选择。他对于队友保持着绝对的信任，而这信任建立在对对方能力的准确估摸之上。当明白了队友确实已经到达极限的时候，他所能做的便是用自己的极限去填补空缺。大概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这是多么天然而完美的指挥意识，可这个指挥意识的前提本已有了一个悖论。
　　更换衣服的时候，高头踱过来，好半天叹息一声：“可惜了。”
　　牧疑惑地看一眼教练。
　　“很好的球员，可惜了。”
　　因为疲劳而松弛下来的神经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不会来海南的。”他有他的同伴和队友。
　　“我不是说这个。”高头拍了拍他的肩，“即使他要来，我大概也不能收——他和你太不同了。领袖只能有一个，两人的话，谁都不能服从谁。”
　　“真可惜啊。”王者海南的教练眼里确确实实地浮现着痛惜的神色。
　　“神奈川双璧吗……那个记者说得真好。你和他，到底还是只能做对手啊。”

　　93年神奈川国体的合宿就这样落下了帷幕。回到旅馆，各自整理，准备踏上征途都一概不论。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当晚藤真占着浴室长达一个小时之久，出来时还毫无愧疚之色说运动太累了泡个澡放松一下……哦把你拖到这么晚真不好意思啊牧，快去洗洗吧看你一身汗臭味熏死人了，我先睡觉啦晚安。然后当着牧的黑脸就脚步轻快地走过去，抱着被子一脸幸福地进入梦乡。等牧冲完澡出来，他已经从榻榻米一头滚到另一头。这不是问题。
　　问题是他……真的把自己的被子给抢了。
　　你故意的吧藤真健司？！之前几晚就算睡相不好也没真的抢走！！
　　又不让人洗澡又不给人被子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脸长得嫩心智发育也不成熟吗！！
　　牧听见自己的后槽牙磨得咯咯作响。
　　好吧你既不仁我当不义——牧当机立断扯住藤真怀中的被子一角用力一抽，被子是抽出来了，连带着睡着的人也猛地往上一冲，然后脑袋重重地磕到了榻榻米上，“咚”的一声挺响的。牧一愣，忽然怕摔傻了，伸出手去摸他脑袋有没有撞肿。结果死小孩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钢蓝色的眼珠迷茫地望着他。
　　“牧啊。”他小声地叫他的名字。
　　牧大大松了口气。还记得人，还好，没傻。
　　“牧。”又是小小的一声。
　　牧心想叫我也没用，被子总要拿回来，总不能让我光着睡一晚。
　　藤真的眼皮慢慢又合上了，嘴唇还轻轻地蠕动着：“牧……很厉害啊……”
　　牧再看一眼他，却发现对方又睡着了。确切来说，大概根本就没醒过——刚才那些，全是梦话。
　　他看了藤真几秒钟，然后把他推回到他该睡的地方，自己在另一头躺下来，盖上被子，闭上眼睛。
　　他无视了藤真要求一对一的挑战，而是选择了控卫的职责。仅凭这一点并不能说明自己比他更成熟或是更冷静什么的。当时的情况是，在球队整体实力都及不上对方、比分也落后的情况下，个人得分是藤真想到的最好手段。而自己的应对，也是出于自己立场的最佳方法。
　　谁都没有错。
　　你也很强啊，藤真。

　　“你昨晚没睡好？”归程的巴士上，藤真健司奇怪地朝旁边看一眼。
　　“还不是都怪你。”牧绅一目不斜视，面无表情的黑脸上，有不那么明显的黑眼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