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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6 玉骨(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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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大了些,淅淅沥沥的,春末夏初的雨有种土腥的涩味。
水珠顺着伞面丝丝缕缕流下来,滑过她眼前。整个空间仿佛被切割成分离的两个部分,伞下沉默的他们,和伞外喧嚣的世界。
谢长庭深吸了一口气。凉凉的湿气沁入肺里。她对着不远处哑侍女一摆手:“雪赐,去忙你的。看看琼华阁还有没有落下的东西。”
那叫雪赐的侍女面上露出一阵为难来。显然是当真关心她,不放心。但是碍于谢长庭发了话,她也不好说什么,向琼华阁快步跑去了。
谢长庭这才转过身来,看着符止。
她眉如远山,细细的两道,斜入云鸦似的鬓发之中。这时候螺子黛和青雀头黛,只有皇宫里才用得上,民间用的还是传统一点的石黛。这种眉墨品质比较差,遇水就会晕开,下雨时眉间污一块,很不好看。而她不是。天生的白玉美人,没有任何妆饰,仿佛每一笔都早有上苍仔细雕琢过,说不出的润泽精细。
她伸手压了一下被水滴进去的后脖领子。面上却是从容一笑:“将军这话就让妾身有些听不懂了。他们三个是怎么死的,京城里不是早已经传遍了。您刚见我的时候,肯定也有人和您说过。没什么能瞒住您的,何必还来再问?”
符止一时没有答她这话。她太过八面玲珑,能说出口的话,都是滴水不漏。驳了这一句,后面必然还有一车在等着。
他沉吟了片刻,倾了下伞,携着她走上门廊的夹道,直到周围渐渐人少了,他才一笑道:“夫人很看重你那个侍女。”
她基本已经预料到他要和她说什么,所以先一步,打发走了雪赐。知道的越少越安全,她自然懂得这个道理。
“雪赐这个丫头从小身世苦,爹娘早亡。后来被沈家收养,没过几年好日子,佩之又去了。”她这是第一次提起她的亡夫沈佩之。似乎有一些怅然,茫然望着雨幕朦胧的深巷。青色的路,灰色的墙,“后来她就跟着我,虽然说不上吃苦。可我是个未亡人,跟着我,能有什么盼头?”
“夫人这话言重了。”他在心底冷笑了一下。她也好以未亡人自居——作为一个女人,她实在已经站在了人生的制高点。想克谁就克谁,要谁死谁必定死。就是廷尉寺审犯人,也要等个秋后问斩,哪有她这样来得痛快!
“您别扯远了。”他不动声色,说道,“刚才的话咱们还没说完——您告诉我,他们三个人,究竟是怎么死的?我只比较关心这个。您那个侍女究竟可不可怜,倒是没什么关系的。”
他用雪赐来威胁她——毕竟她轻易动不得,但是一个哑侍女的命,还是不太难取的。
果然,谢长庭皱了下眉,平静的面色终于有了些微变化。
片刻,她终于松动,哂笑了一声:“您一下问这么多,叫妾身怎么答呢?您要是关心您那位表兄,倒是告诉你您也不妨,他确实是从山崖上落下去摔死的。可他的为人您也清楚,仗势欺人、满腹男盗女娼。到现在才死……也算是他前世修福吧。”
她就这么直白说了出来,竟丝毫没有掩饰对符俊臣的厌恶。
她终于脱下了那张精心雕饰的画皮,那个温柔、随和、宽容的谢夫人……那根本不是她。
符止不由一窒,追问道,“理由呢?”
“理由?”她偏过头,捋了一下鬓边的碎发,语气平淡,“您是不是会错意了。符俊臣是自己从山崖上落下去摔死的。他惊了马,一头往山崖下冲。他那马车的车辕本也不是很牢固,他自己不知道。一经颠簸,车辕立刻就断了。后来,那马车也摔碎了,当时若仔细去找,还可以看出车辕被人动过手脚。可惜现在查无对证。二管家迎福说人琴俱亡,看了伤心,一把火将马车整个儿烧成了灰烬。”
她淡淡一笑,极是有恃无恐的模样:“可难道您觉得这些,能和妾身有什么关系不成。”
这是天衣无缝的一场谋杀。他瞳孔微微一缩——她为这件事策划了多久?迎福一年多以前来到符府。是她收买了迎福,甚至迎福根本就是她安排的人?
而还有一件事情是不合情理的,“你当时不在车上,是吗?”
“当然。”她低眉一笑,“妾身的命不值钱。可现在,还不能死。”
她伸手探出伞外,雨水绵密如丝,打在掌心里。她转了个话头,“我知道您在查这事,后来必定去过雱山。雱山那么高,您想不通倘若不用手扒着树根,人是怎么下到崖底的。”
他点了点头:“你手上没有伤。”
“法子总是人想的啊。”她笑了起来。竟像是再说一件别人的事,“除了手,身上许多其他部分也可以承力。比如……跪在山坡上,用膝盖一点点蹭下去。”
他闻之不由骇然——又想起当时简王来吊唁,让她纳福多蹲了一会儿。她起身便有些站不住的样子。那时候他只道她身娇肉贵,连这一会儿都蹲不得。
“你这又是何必。”片刻之后,他叹息了声,“即便你杀了他们,沈大人到底是不能复生。再将自己搭进去,值得么?”
这回却是轮到她惊讶,忽地抬起头看着他,只疑心自己听错了——他怎么会知道。
符止苦笑着摇了摇头,她的动机却是很难猜,究竟是为什么要在两年前杀了前夫沈佩之,又陆续杀卓、符了两个情人。可如果仔细摸索一下这几人的死因,就会发现卓、符两人都可以说是死于意外。而沈佩之却不一样,他的死,其实不像是谢长庭的手笔。
设若他们夫妻感情很好,沈佩之的死另有其因。那么之后她的杀人也有了解释。
她在给沈佩之报仇。
沈佩之死在两年前太常寺一桩无头公案中,称明堂案(注:明堂是古代管理星象历法的部门)。沈佩之被弹劾告发与明堂官员勾结,意图谋反。一时龙颜震怒——可这样一场大案最终草草收场。究竟查出了什么,除了皇帝自己,没人知道。结局只是朝廷大宣仁政,不予追究余党,捉了两个“主谋”下狱处死。其中一个,是明堂的长官明堂丞;另一个,却是当时的丞相长史,沈佩之。
这事情到底是十分蹊跷。即使是当年,也有很多人说这是官员内斗做成的冤狱。而皇帝本人对此事讳莫如深,自然没有人敢舍命去求情。沈佩之终究是作为一个牺牲品,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
可时隔两年,又接连有两个和明堂案有牵扯的人相继死去。一个是太常寺卓偐;还有一个,就是符俊臣。
雨下得大了些,打进青石砖的浅涡里,如珠飞溅。符止回头看着她,“我劝夫人一句,明堂案牵扯太深,孰是孰非早就说不清,你又何必执着。倘若你日后还是这么干,即便我不告发你,也迟早有人会找到你的破绽。人活一世,仇也好情也罢,迟早都要放下。”
“好一句仇也好情也罢。将军以为妾身跟您说这些,是为的什么?”她抬起眼帘,突而轻轻笑了,“难道是我心中太难过,等您来劝解我的吗?”
“我既然敢说出口,那么就必定有把握,不会让您说出去。”
他皱了下眉,面色微沉望着她:“你什么意思?”
她又笑了笑。光线透过伞面的描花,在她侧脸勾下一层暗影。好像分割了她的面容。在那么一两个片刻,他恍然错觉得她那张虚伪婉转脸,随时都会碎裂、剥落一样。隔了许久,才听她低语。
“符俊臣的官印,在我这里。”
符止先是一怔,随后近乎失笑——当时如何都找不到那枚官印,他才无奈之下仿制了一枚,交还给朝廷。倘若这官印当真从此不知下落也便罢了,可偏偏没有丢,竟是让她拿走了。
现如今,她只要将这东西拿出来,便可指他的欺君之罪。
“你拿那个做什么?”他都被她气笑了,“只是憋着威胁我?还有什么其他的打算?”
她却也只是笑了笑,没有再回答。有什么其他的打算,倒也不重要。只如今能捏着这个把柄,威胁他,也就足够了。
两人一路再无言语,沿原路回了符府的檐廊。雪赐已经装好了车,过来扶谢长庭。她登车的时候膝盖微微打了下颤,显然是潮气引得旧伤复发。
谢长庭却毫不在意。上了车转过脸来,依旧是盈盈对他一拜,“符将军,那么妾身告辞了。”仿若方才伞下那些话全如一场梦,被雨声滴碎,再不留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