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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5 玉骨(上) ...

  •   马车一路风尘赶回符府的时候,天已经擦黑。府门前风灯摇晃,晕开一团模模糊糊的光。

      符止还没跨进门,就听巷子深处辘辘声由远及近,又是一辆车驶进了巷子。停下后,车帘一打,走下个人来。他借着灯光一看,脚步不由一顿。只见谢长庭穿着一条十二破留仙裙,右手一提朱砂色的裙角,款款俯身走下车。

      见他在府门前站着,她的神色微微一变。裙摆倏然落了回去。

      他视线追着她的指尖,但她却已经将手收到衣袖之下。慢慢走上台阶来。

      “将军怎么会在这里?”她福了福身。

      符止微微一笑:“三年未回京城,难免有些闲杂事要办。”说到这里,他目光又一转,唇边的笑晕开几分,“倒是夫人您,这是去了哪里?”

      他在灯下看着她。朱砂色的漩纹交领衬着雪白的肌肤,脖颈显得尤为纤长。可是孝期内不能穿红,这固然是不合规矩的。

      就算她不是符俊臣的什么人,可是府上连丧事都没办完——她这样子出去,何尝将符俊臣有一分放在眼里。

      见她垂着眼帘不回答。他心里便止不住冷笑了一声,视线又停在她袖管上。

      她果然缩了一下手,那几乎就是下意识的动作。符止心里有了底,“夫人这些日子只有晚上守灵才露面,白天都找不见人,我还道夫人是不舒服。果然是不舒服么?可有请郎中来看看?”

      谢长庭摇头:“谢将军问,妾身没什么事。”

      “那夫人这是去见什么人了?”他挑起眉端着看她,淡淡道,“这么晚才回。如今俊臣尸骨未寒,您这样,叫人看见了,该怎么想。”

      她双肩微微一颤,神色为难。从他的角度看去,她的面颊单薄,几乎成了一个角。

      那个角紧绷着,忽而轻轻牵了一牵,绽开一团微笑来。

      只听她轻声笑道:“将军问这个做什么呢?您这样关心妾身,妾身是不敢多想的。但是叫有心人听见了,传出去可不好。”

      她这反将一军的功夫几乎是炉火纯青了。符止没想到她敢这样跟他开玩笑,一下子倒无言以对。待反应过来,脸色更是一沉:“夫人说的这是什么话!您自已要是行得正站得直,旁人没办法说您什么。说穿了,您别打俊臣的脸——等府上的丧事办完,您愿意见什么人,那是您的事儿。可是现在,您别让大家都难堪。”

      谢长庭见他动了真怒,只得点头:“您说的是,妾身记住了。”

      他这才脸色稍缓:“回去吧。”

      门房闻声前来开了门,迎着两人,向府内走去。一时各怀心思,也没有人说话。符止有心去看她手上有没有伤口,可她两手始终拢在袖中,不愿示人。他心里越发笃定。经过前院时,门房道:“两位稍等一下,小的去唤朱菡那丫头送谢夫人回琼华阁。”

      符止摆了摆手:“把灯给我,我送她吧。”

      那门房也乐得省事,将灯递过去自己便告了退。

      从符府的前院到琼华阁,有数条路可以走。而他太坏了,有心选了一条最难走的,树木丛生,旁逸斜出。果然没走几步,就听背后她轻轻啊了一声,被拂过来的柳条剐了下头发。

      他回过头来,见她原地站着没动。任由那柳条缠了发髻也不去摘,手依旧拢在袖内,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一般。

      他这才旋身回来,伸手替她摘了。似笑非笑道:“夫人没有长手吗?”

      谢长庭抬头看着他,目光似乎有点迟疑。忽而开口,轻声问道:“您在怀疑妾身什么呢。”

      还未及他回答,她竟主动抬起了双手,摊开在他面前。微茫月色照着那掌心,莹白如玉。没有一丝一毫的伤口。

      “现在您满意了吗?”

      他略有些震惊——倘若不用手,她究竟要怎么下到那山崖下面去。难道竟真的不是她?可是简王有什么必要编瞎话诬陷她呢。

      她见他神色依旧犹疑,咬了下唇:“将军到底是不信妾身。”

      她眼睫轻轻颤动,小扇子一般扫过眼下。他恍然才一惊,发觉离她真是太近了,忙后退了两步。再瞧见她脸上失落的神色,虽不知是真的还是装的,却也未能再狠下心盘问苛责她。

      再问下去,那就是要撕破脸面的事情了。他微不可闻叹了口气。主动上前来轻轻一扶她的手肘,是个给彼此台阶下的意思:“走吧,我送夫人回去。”

      一路上默然无言。两人穿过寂静的内院,方到了琼华阁楼下,便听后面一串脚步声追来。

      原来是江帆安顿好了车马回来不见人,一路往内院找过来。到了近前,他明显也是一呆——他家主子什么时候和谢夫人这么好了?

      他这会儿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待谢长庭道过谢、回了琼华阁,他立刻跑上来:“主子,您、您怎么会……”

      符止在想着别的事,没有理他。可是这个孩子的联想真是太丰富了。嗫嚅了半天,居然冒出一句,“您别想不开,您要什么样的没有?她是要克死人的呀!”

      符止这哭笑不得,踢了他一脚:“胡说什么,走了!”

      又过了几日,便到了出殡的时候。

      棺椁入土为安,符俊臣带着他生前身后的重重疑团走了。出殡的这天,下着小雨。送葬的队伍走在凄凄雨幕当中,真有些魂断无常之感。

      符府也是一片愁云惨雾。到了分家散伙的时候。宅子前几日就已经盘了出去,如今白事办完,买主就上门来催了。迎福打点人将府库里的东西都折成现银,丫鬟婆子们一一打发了。又嘱咐:“老爷留下的书信公文都拿去烧了,主子房里收拾干净,别留下什么事端。还有这些年的账册、名册,也都一并烧了。”

      手底下的杂役听了很为难:“可是府里的名册,前两天都叫符将军搬走了呀!”

      迎福大惑不解:那都没什么用的东西,记载些府里人事变动,将军搬那些做什么?

      江帆撑着一把伞从前院跑过来,符止负手站在廊下,接过伞就走下台阶来。

      前院正在拆灵棚,香炉自案上翻倒,香灰洒得满地都是,混着雨水,一缕一缕淌进砖缝里。

      “主子,您前两天搬来那些名册,到底是要做什么?”江帆跟在他身后问。

      话音未落,就看见对面的月华门里,走出两个人来。一个穿湖蓝裙子的丫鬟,怀里抱着一个大笸箩,她身后走出来的是谢长庭。丫鬟走到门前,将笸箩送上马车,回身谢长庭对她说了一句话,她伸出两手在空中比划着,竟是个哑女。

      “夫人留步。”符止看了一阵,撑伞走了过来。

      谢长庭眉头微微一皱,转过身来。符止手中的伞和她的伞无意间一碰,簌簌落下两串水珠来,有几滴恰好流进她领子里,又冰又黏。

      她心里略有些烦躁,这都要走了,他还要做什么。

      面上却还带着笑:“还没来得及给您告辞。妾身这便要回了,这些日子多仰仗您。妾身不会说话,也真不知道怎么谢您。日后您府上女眷要裁衣服,就到千重绸庄来吧!不收您银子。”

      她不会说话,那这世上的大家大概都是哑巴了。他不动声色一笑:“您客气。”顿了顿,又道,“您也别忙着告辞。这两日,我将符府的名册翻了一遍。有件事正想说给您听听。”

      她叹了口气:“您说。”

      “是这样,一年前多以前俊臣升迁,刚刚任执金都搬令的时候,府里进了个人,名叫花余进。我问过府里的老人儿,这个人自称是家境太贫,自愿卖进府里来的。他来之后自己改了名字,叫迎福。”

      她微微低着头,一副迷惑不解的表情。他继续道:“花余进自己写在名册里的,说他是高平人。我到户曹查了高平郡的户籍,一共三十一户姓花的人家,没有一个叫花余进的人。但是随手翻了一下别的户卷,却找到了,且也实在是巧,就是在您的老家江宁郡找到的。”

      谢长庭望着溅起雨珠的青砖地,好像出了神。隔了许久,才淡淡道:“您跟妾身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呢?”

      符止笑了一笑:“不只是这个。还有一件事,我是前两天才听说的。原来您和俊臣相识还有一段佳话——俊臣府里的丫头在千重裁春衣,许是您店里事忙,送的时候包错了。给送了两套士子深衣来,府里的下人一看,问也没问就送到俊臣那里。他也稀里糊涂,打开的时候,发现衣服里夹了一条绢帕。”

      “他是个好吟风弄月的人,碰见这种事,自然要亲自登门,物归原主。那帕子是您的,这自然是您二位难得的一段缘分。只是府里这个下人如此大意,深衣春衣分不清楚,倒令人有一些惊讶。更何况这个下人,正是精明得出名的二管家迎福。”

      一阵风吹过来,雨丝细细密密打在伞面上。视野变得模糊起来。

      “夫人,您处心积虑接近俊臣。”他的声音也变得似有似无,响在她耳边,模糊不清,又一字字重如擂鼓。

      “您为了骗取他的信任,可以不顾一切,甚至……可以牺牲你自己。”

      她恍然一颤,木质伞柄在手中一滑,伞面一下被风吹翻过去。

      她那个哑侍女看见了,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往这边跑来。谢长庭下意识跨出一步,却被他从背后扯住。

      “您告诉我,符俊臣、卓偐、沈佩之……”他的伞斜过来在她头上,声音缓慢,带着一丝隐不可见的威胁,“他们究竟是怎么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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