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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7 千重 ...


  •   雪赐放下马车的帘子,辘辘车轮驶进深巷。

      谢长庭倚着秋香色素面迎枕,默然垂目不知在想什么。神情有一些疲惫。过了一阵,她侧头看向窗外。皇城脚下,鳞次栉比的公侯府邸,齐刷刷的瓦檐,在雨水下倒映着淡薄天光。高耸、华贵、毫无生气。

      “夫人怎么了?很累么?”车里除了谢长庭和雪赐,还有一个十岁模样的男孩子,穿着宝蓝素面对襟短衫,伶俐可爱。谢长庭不说话,雪赐不能说话,他抓耳挠腮坐了一阵,终于忍不住开口。一双圆眼担忧望着谢长庭。

      谢长庭这才收回目光。温和一笑:“没事儿,不过是昨天睡得晚了。”又问他,“雪猊,我不在这几天,字练得怎么样了?”

      那叫雪猊的少年小脸一垮:“还可以,正、正在练呢……”

      谢长庭岂是这点伎俩能蒙蔽的,招手叫他坐到自己身边,微笑道:“是么?那我回去问问你先生。”雪猊的脸五颜六色,扁着嘴不说话。谢长庭伸手拆了他头顶的发髻,用五指作梳,重新替他拢着,一边问道,“谁给你梳的头?小疯子一样。”

      “宁子给梳的。”宁子是千重里的一个伙计,年纪不大,因而和雪猊常常玩在一块。雪猊顿了顿,又道,“夫人和姐姐都不在,没人给我梳头呀。”

      “瞧这委屈的。”谢长庭替他将头发簪好。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最疯,但是打理干净了,自有一种少年的清爽娇憨。谢长庭看着他,不由微微一笑。至于有没有练字什么的,他不喜欢就随他吧!

      雪赐和雪猊是一对姐弟。两个人当初都是沈府的仆婢,沈佩之死后,就一直跟在她身边。姐弟两人身世凄苦,尤其是雪赐,不能说话,从前常常受人欺辱。能过上两天安定日子,对他们已经是最大的愿望。现在跟着她打理千重,虽然累,但是依旧对她感恩戴德。

      想着,她的笑容里又带上了一丝苦涩——她已经到了快自身难保的时候。身边的这些人,又该怎么办呢?

      谢长庭兀自出神。雪赐坐在她对面,看在眼里,不由得又添了一层忧虑。但是她没办法说话,就伸出手对雪猊招了招,示意弟弟坐到自己身边来。

      雪猊却没看见,倚在谢长庭身边,想起另一件事来:“对了,几天前咱们店里来了个人。好大的排场呀,方掌柜说那是王爷,怕我惹事,都不让我出来呢。”

      谢长庭眼光微微一凝:“什么王爷?”

      雪猊歪着头想了一想:“不知道,方掌柜把我赶到后面去了。不过我从窗户缝里偷偷看了两眼,感觉就是个普通人啊,一个挺漂亮的哥哥,大概比宁子高这么多……”

      当朝留在京城的王爷有两个。一个是太后幼子,简王年晋意;另一个是安贵太妃之子,湘王年晋良。和简王不同,湘王是权势滔天的人物,深得皇帝信任,统领京城卫尉官门屯兵。听雪猊的描述,应该不是后者。

      “是简王啊。”她轻声说了这么一句,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略显怅然。

      简王去千重绸庄的时间,是在去符府之前。他从雱山回来之后就在找她,在绸庄扑了个空之后,才去的符府。店里的情况谢长庭自己最清楚,从掌柜到伙计都是可信之人,大多是从沈佩之时候就留下来的。因而她倒是不担心,简王能从绸庄套出什么来。

      放下了心。她问雪猊道,“王爷咱们来店里做什么?”

      “来咱们店里还能做什么?当然是裁布做衣裳了!”雪猊眨眨眼睛,又道,“不过听方掌柜说,王爷也是挺奇怪个人。连看都没看,就叫包了几套成衣,坐了一会儿就走了。王爷果真是有钱人么!这么着他家里衣服岂不是堆成山了……”

      谢长庭捏了下雪猊的脸,笑着说:“王爷家是什么样子,只怕你此生轻易是不能得见了。不过倘若你回去用功读书习字,将来考取功名,倒也还有一线希望。”

      雪猊见她又绕回到这个上头,满脸不高兴,转过脸埋到她腿上不说话。

      谢长庭看着他,不由笑了笑,眉宇间是难得的一丝温柔。她待雪猊是真如自己的孩子一般。马车轧过潮湿的路面前行,摇摇晃晃。膝盖又尖锐地作痛起来,衣袖下的手死死攥住挑线纱的裙摆,勉强抑制着颤抖。雪猊原本伏在她腿上,已经快晃睡着了,这时候迷迷糊糊睁眼:“……夫人为什么总抖腿,我压着你了么。”

      谢长庭面上露出一丝笑,指尖几乎嵌进掌心里:“没有,睡吧。”

      雪猊哦了一声,车里再度安静下来。谢长庭以为他睡着了,可隔了一会儿,又听他轻声问:“听说俊臣叔叔死了,是吗?”

      谢长庭一怔,心中五味杂陈。半晌才应了个是。

      雪猊学着大人的样子,叹了口气。他其实还是挺喜欢符俊臣的,虽然只见过一面——那是有一次他到千重来的时候,谢长庭在忙别的事,符俊臣是个闲不住的人,就领着雪猊出去玩。带他吃东西、逛市集。雪猊已经忘了他的样子,只记得他牵着自己的、宽大的手掌。

      好好个人,怎么就没了呢?雪猊想起绣女们茶余饭后,嚼舌根说出的那些事。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夫人,她们说俊臣叔叔是你克死的……什么是克死?你害死了他么?”

      他还没说完,对面雪赐的脸色已经有点变了。忙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

      谢长庭摇了摇头:“没关系。”替雪猊掖了一下鬓角的头发,却没有回答,只是问,“如果我害死了他,你害怕么?”

      雪猊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呆了一呆:“不能吧,夫人为什么要害俊臣叔叔……害死了人,是要被抓进大牢的啊……”

      童言无忌,谢长庭却微微怔了一下。半晌才道:“是。倘若真有那一天,你和你姐姐也要受牵连。你姐姐不能说话,你要保护她,知道么?”

      雪猊要被绕晕了,叫她这么一说,好像这些假设的前提真的已经成立一样。不由得担心起来:“啊,那该怎么办?”

      “你就说,那些人都是我害死的。你和你姐姐毫不知情,我不仅什么都不告诉你们,还经常责打、虐待你们……”她还没说完,雪赐就已经露出不赞同的神色来。急急打了一连串手势。谢长庭没有理会,接着道,“你们自始至终是沈府的人。如果有人问,就叫方掌柜拿你们的卖身契给他们看。记住了么?”

      她言毕一笑,又捏了捏雪猊的脸。雪猊年纪太小,尚不能辨别她的真话与玩笑,只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不多时,马车停在千重绸庄门前。雪赐打起来帘子,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雨已经停了。

      “夫人回来了!”宁子正在门前扫水,见她从车上下来,高高兴兴唤了一声。

      谢长庭笑着应了一声,这时门前跨出个身材瘦长的中年人,正是方掌柜。他脸上却有些不安的神情,虽然也笑着,但是左顾右盼,显得有些急切。待迎了她进门,他才走上前,说道:“夫人,前些日子简王来了。您不在,我们这些人招待着,幸而没出什么事。”

      谢长庭点了点头,她已经知道了。

      方掌柜摆弄了一下柜台上的招财进宝,压低了声音:“还有件事。当时王爷在店里,后院一个洒扫的丫头说瞧见了个小厮,生面孔。她一喊要拦下来,人立刻跑了。后来王爷走的时候,我留了个心眼,让那丫头到门边上来瞧着,说就是王爷身边的人……”

      谢长庭微微皱了下眉,但也没有说什么。交代了几句,便回了后面房里。

      千重是狭长一个院子,前面临着闹市,内院里却安安静静。她遣散了下人,在妆台前坐下来。镜中是她苍白的脸,铜黄晕开了颜色,看不真切。竟显得没有一丝生气,像个游离世间的鬼魅。

      她感到有一些窒息,这种比喻带有难以言说的恐惧。深深吸了几口气,站起来转身出门去。院角有一间小屋,她推开了门。里面清冷设着一张长案,长案上,是黑漆漆一块牌位。

      她在牌位前跪了下来,靠在长案一角。

      “佩之,符俊臣也死了……”她喃喃道,“你在那边看到了吗?卓偐死了,符俊臣也死了。你不要着急,还剩下两个,很快的,我也会亲手送他们上路……”

      “我会杀了他们。就像他们……也曾经那么对你一样。”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她低声的喃呢,如同梦呓。那灵牌冰冷,像一只漆黑不见底的眼睛,注视着她。可她竟只有这样,才能找到一丝心安。

      尽管连他的样子都快记不清了。

      在他死后,她对他说过的话,竟比他生前还要多。她其实有一点混乱,已经回忆不起沈佩之的面容,只要闭上眼睛,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反倒是浓重的血色。符俊臣的血,卓偐的血。

      她唯有对着灵牌不断地说话,好像这样才能感觉自己是活着的。沈佩之有没有听到,倒也无关紧要了。她唯有发泄出来,似乎这样子,就能将那些血腥的画面甩得离自己远一点似的。而除了他,这世上的人,她竟无一可以倾诉。

      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院中响起簌簌一串脚步声。她这才惊觉,站起身来。只听宁子隔着门禀告:“夫人,之前那位尚书夫人又来了。请您过去说话呢!”

      她应了一声:“知道了,我这就去。”

      宁子应声去了。谢长庭回到房里,换过衣服。脸色实在是太难看,她挑起一点胭脂,晕在脸上。吸了一口气,对镜一笑。

      镜中那张脸也是一笑。转眼又是冰雪春融,灿若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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