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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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
那个时候，带着莫可奈何的歉意坠落下去。
可是，为什么要道歉呢？他们彼此之间并不相欠吧？
……喂，你知道吗……
落入冰冷的水中。
沉向越来越深的海底。
……一个人，总会有点寂寞呢……
渐次浓郁的流波倒映在脸上，他默默的开始倒计时——
透蓝，亮蓝，碧蓝，青蓝，湛蓝，靛蓝，深蓝，墨蓝，暗……
完全的黑暗。
……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海底三千米，只有鱼群无声的穿梭在珊藻岩缝间，安静得一如子宫，一如摇篮，一如坟墓。这种时候适合来回忆些什么，比如童年时用来当靶子的梧桐树，比如母亲在下雪天煲的暖汤，比如和朋友围成一团争相刷新游戏机上的对战纪录。
然而，眨眼间，濒临缺氧的极限，他崩溃，脑海中空白一片。仿佛那些原本发生过的事离自己越来越遥远，或许，它们从不曾存在。
……喂，你是谁……
>>>>>>Now Searching>>>>>>
“……是……谁？”
“嗯？看得到吗？”模糊的视野中，五指张开的影子左右晃动，“别怕，你现在已经安全了，我是你的老师，姓隋。”
老……师？手臂刚抬起几分，又在酸痛虚脱的压迫下，不受大脑控制的落到额头上。小男孩有些茫然的躺着，银白的光晕自天花板洒下，一圈一圈，涟漪般的铺散在身体周围。深呼吸一次，消毒水的味道并不陌生。医院吗？难不成，他终于离开那个可恶的宿舍了？
“哎呀，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只说‘你现在安全’，可没说这里不是宿舍。”
他心头一惊，神智顿时彻底清醒。
触目所及是一间不大的卧房，似曾相识的摆设。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两张桌，并排靠窗。上面放了一只医药箱，大概因为跟台灯电脑之类的相比，这白皮红叉的箱子并非学生平日常用的物品，所以放在书桌上显得格外打眼。
两张椅，其中一张的椅背倒转成抵靠桌沿的样子，那位自称隋老师的年轻男子歪歪斜斜的侧坐在上面。
两张床，一侧靠墙，相对横放。男孩躺在床上，从这个角度看去，隔着书桌和男人，只能瞧见另一张床的床尾和占据床尾的一双大脚丫子。奇怪，妹妹的脚是那样子的吗？
除此之外，还有成对的衣柜、书架、鞋柜……充分利用空间的布局，标准配套的家具，是了，学生寝室都是这样大同小异的双人间。
面对熟悉的环境，男孩子非但没安心下来，反而目露惶恐。他还记得，那些杂物铺天盖地砸在自己身体上的感觉——
痛！
好痛！
“怎么了？”隋老师见男孩像受伤的小动物一样蜷缩抽搐，急忙倾身看顾，“先放开右手，你手臂骨折的部分我刚刚才做过整复，不要随便乱动；然后告诉我，你还有哪里痛？”
“全、全身……”似乎再也忍受不住痛苦，小男孩发出哽咽颤抖的声音。
“这里痛吗？这里呢？”老师选择性的按压几个地方，结果每碰触一下都是雪上加霜，痛得男孩子抽泣连连。
不对劲。刚才做检查的时候，除了右手骨折，这孩子身上连一处淤血也没有。重物砸击不可能越过表皮组织直接伤害到内脏的，可人类身体构造过于微妙，如果是痛觉神经反射引发类似内伤的症状就麻烦了！（注1。）
男人拧眉思虑片刻，在这种没电没仪器的简陋条件下，只有一人可能帮得上忙。于是留下几句安抚的话，他转身去找还在宿舍四处查找出路的莫冶。
桌上，属于这间寝室主人的电子钟，静静的跳动到22：00。
22：00……
男孩眯起眼睛，出神的盯着液晶屏幕显示出的几个电子数字。柔软的发无声无息被冷汗浸湿，肌肉与骨骼的缝隙间仿佛有无数条毒蛇在胡乱钻动，神经在疼痛的刺激下异常亢奋的扩张，□□如夏花一样的灿烂盛开。他觉得特别难受，却又非常快乐。
非常非常的快乐。
晚上10点……
最后一班海底列车应该到站了吧？
这趟从N市开来学校的列车，终于把妹妹带到他身边。唯一的乘客跳下车，轻盈的踏上站台。简单的娃娃鞋，匀称的腿，蓬松的蛋糕裙，纤细的腰肢，长长的麻花辫，以及有些生疏腼腆的微笑。
他的妹妹，可爱的妹妹。
“累吗？”
她摇摇头。
“这几天暂时先住在哥哥寝室里吧。”
她犹豫，露出担忧的表情。
“没关系，事先跟学校申请过，也批准了。我的妹妹，可是享有特权的。”
她连忙低头，藏起满脸不好意思的红窘。
“快来，虽然可以跟哥哥住，但是超过门禁时间也不太好呢。”
他一手提过行李，一手牵起女孩削瘦病白的手，快步的往回走。
前方，宿舍区灯火通明的夜景就像不眠不休的乐园，向迷路的孩子敞开怀抱。
欢迎回家。
妹妹……
沦陷在痛楚中，男孩面色白中透红，如喜似悲。他知道，正在身上肆虐横行的痛楚其实是来自妹妹的切身感受。能为自己的妹妹承受伤害，他由衷满足。
“只要，你不会痛……哥哥无所谓……”连滚带爬的从床上滑到地上，少了旁人阻碍，他再没有了顾及，“……怎样都无所谓……”
四肢挣扎，如朝圣般匍匐靠近与自己血脉相连的至亲：“……别怕……哥哥在这里呢……”
“……一直……”
一直，在这里。
蒙头躺在被窝下的人，似乎睡得颇不安稳，以至于床铺被单皱出凌乱的痕迹。男孩喘着粗气，费力的让上半身趴到床边，一心去扯被子，想让床上的人呼吸顺畅些。
然而，被子下露出的竟是——
那是什么？那么陌生？
男孩偏着脑袋，目露困惑。然后，慢慢的，恐慌爬上脸庞……
人呢？她在哪里？！
他的妹妹！啊——她不见了——！
莫冶跟随隋老师来到813室，看到的便是不堪重击的男孩，像坏了的机器，瘫散在桌脚旁。
隋老师急忙去扶他，反而被一双力道惊人的手主动抓牢，男孩用破碎急促的声音哀求道：“帮帮我！救救我的妹妹！”
感觉事有蹊跷，隋老师尽量安抚他激动的情绪：“冷静点，来，别急，好好把事情说清楚。”
“本来，本来是在——地震时——我把妹妹护在怀里！可，可是——她为什么不在我身边了？是不是你们没救她？啊？是不是！”
妹妹？另外两人皱眉对视，男生宿舍里面怎么可能冒出个女孩子来？
“我们发现你的地方，就只有你一人……”
“还有她呀！她也在我寝室里，为什么你们不救她？快去救她！”男孩急疯了，狠狠推开隋老师，横冲直撞就要去找生死不明的妹妹。
隋老师和莫冶，一人在前，一人在后，阻挡他的冲动。外面光线不足，部分建筑已经出现不稳定错层，他们不能放任一个接近歇斯底里的孩子陷入危险境地。
“先别急，莫冶知道你的寝室在哪，让他去把你妹妹带过来，一下就好了……”男人一边不着痕迹的压制住小男孩的行动，一边朝莫冶递了个眼色。
长发少年点头，转身几步，悄无声息的消失在黑暗中。
掘地三尺。
结果，仍是一无所获。
>>>>>>Now Searching>>>>>>
迫不得已，给小男孩打了镇静剂。没有医用束缚带，为避免他在药效起作用前又冲动的误伤自己，隋老师不得不以双臂禁锢住他。渐渐的，他安静了，坐在老师怀里，少了焦虑暴躁，多了惨淡迷惘。
“老师。”
“嗯？”
“其实……你见过我的妹妹。”
“是嘛。”
“昨天夜里，我们回宿舍的时候超过了门禁时间，所以去敲值班室的门。”
“哦……”
“我事先做过申请，你那里有记录，所以放我们进来了。”
隋老师点头，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然后你看到我的妹妹，还说她是含羞草，要我爱惜，保护她别被宿舍里的野兽吓到。”
“呵呵。”尴尬的浅笑。
“你不记得她了吗？”
盘旋在头顶的，是一片沉默。老师安慰般的抚摸他的头发，却不置可否。
男孩不领情，摆脱摩挲在头顶的手，抬头，目光如炬。
“老师，你真的不记得她吗？”
执着的质问震碎房间里的静谧，直接撞上男人高深莫测的神情，得不到丝毫回响。
“你看，她是这个样子的。老师还是……不记得？”
男孩旋转项链上的戒指吊饰，托在掌心，环状交织的光从戒指边缘照射入两人的瞳孔中。光线根据戒指里存储的全息影像信息，改变波长，重新组合出立体彩色的实像。（注2。）
一个孩子与一只小动物并排坐在椅子上。
扶手偏高的古董靠背椅，密布大量刺绣与镂空，线条过于夸张而显得不协调；黑色短毛猫，生出松鼠尾巴和兔子耳朵，应该是基因修改而成的人造宠物；至于孩子——
那孩子尚未进入发育期，没有明显的第二性征，再加上一副精致年幼的面容，以及繁复得近乎怪异的衣着，一时间倒叫人分不清性别。
或许是因为房间里的光线不足，降低周围的光干扰，戒指折射出的立体幻境更加清晰。巴洛克式的家具，洛可可风格的服装，二者完全沉浸在四周阴暗的环境中，莫名的，竟营造出一种仿哥特的孤寂恐怖的气氛。（注3，4，5。）
男人看着这永久凝结的华美瞬间，不知为何，心神不宁。
——他当然记得这张脸。
视线越过半透明影像，落到自己怀中。男孩沉沉睡去了，脆弱，漂亮，无害，如同瓷质的高级人偶。
把伤患安置到床上，顺手关闭全息影像，解开他的衣服，例行检查伤势。果然，右手骨二度移位，膝盖和小腿也出现红肿淤血。翻动医药箱，轻车熟路，隋老师处理好新的创伤，再回头，莫冶已站在背后。
比了一个手势招呼他，关灯，带门，两人不慌不忙离开这间压抑的寝室。
“你怎么看？”
“全息影像里没有包含隐藏信息，如果他再小几岁，应该就是影像记录的样子了。”
“这样啊……”发出意味不明的感叹，男人背靠走廊墙壁。
现在回想起昨夜，恍如隔世。距今24小时前，宿舍门禁开始后，隋老师确实在值班室待了1个小时，其间见过不下数十的迟归学生。他没有在意每个人的相貌，此刻也只对几个学生的穿着打扮勉强留存印象，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些人里面没有女生。
是他太疏忽了。结束一日的工作，在临近子夜的时间段，精神困顿，于是敷衍了事。或许值班室档案及监视器里会有什么记录，但是，那些证据很可能已经被地震埋葬在废墟下。
那个孩子刚才试图让他从全息影像中看清什么呢？
还是说，他自己应该看见了什么？
“Imaginary Playmate。”隋老师呢喃出一个名词。
莫冶一点即通，随即反驳：“他起码也该12了，Imaginary Playmate是7岁以下的儿童才会感受到的现象。”
“你不觉，他的心理年龄偏低吗？”
想了想，莫冶放弃探究别人的心理：“先把他的问题暂时搁下，麻烦事不只这一件……”
“也罢，”老师附和，“与其关心小朋友的成长健康，我更在意莫同学的身体呢。”
男人的手扶上少年的肩膀，两人交叠，一纸剪影。
昏暗中，那似笑非笑的声音显得飘忽且轻浮。
注：
1，其实并不确定骨折会否造成内脏的疼痛，但肯定有反射性神经痛这种玩意。因为我小时候就曾有两次被医生诊断说是反射性神经痛，一次因为扁桃体炎引发肚子痛，一次因为过敏性结膜炎引发牙痛，很奇怪，不晓得是碰巧，还是我个人体质的问题（┬_┬）。
2，Holography，全息影像摄影术。是雷射光发展出来以后的一种新型照相术，一种再现物体三维空间形象的方法。在底片或版片上记录由分裂的激光光束干扰下的图案，然后再用普通光或感激光显示出该图案。许多科学家和神秘家，在此种理论下，取得共识；比如，整个物质世界可能只是人类脑波的共同投射而已，并非真实存在的一个事实，任何单一破裂物体的碎片，其实也包含着整体的讯息……详情可参考The Holographic Universe 一书。Hologram 全息图。
3，巴洛克，baroque。一种艺术和建筑风格，约1550到1700年间盛行于欧洲，强调拉紧的效果，其特征是有大胆的曲线结构、丰富的装饰和无联系部分间的整体平衡。也指音乐风格，盛行于1600至1750年间的欧洲，其特征为半音阶的使用、严格的形式和复杂的装饰。又指标新立异，形式离奇或不一致。
4，洛可可，rococo。一种18世纪初起源于法国的有精心刻意用大量的涡卷形字体、树叶及动物形体点缀装饰的艺术风格，尤指过分修饰的建筑和装饰艺术。也指一种词藻华丽的演讲或写作风格。又指音乐风格，是紧跟巴罗克风格之后起源于18世纪欧洲的作曲风格，因过度装饰而造成表现形式轻松或过分讲究形式。
5，哥特，gothic。一种建筑风格，流行于西欧的12世纪到15世纪，特征是有尖角的拱门，肋形拱顶和飞拱。也指有关绘画、雕塑和其它艺术形式的风格，盛行于北欧12世纪到15世纪，特点为非古典、野蛮、粗野。又指小说风格，着重描绘怪诞、恐怖和孤寂，例如霍勒斯-沃波尔1765年出版的小说《The Castle of Otranto》，在中世纪的背景衬托下，文中充满阴暗的画面，它开创了哥特式浪漫主义，并流传至今。
------------------病例记录-------------------
Imaginary Playmate：
想象中的玩伴，也作Invisible Playmate（看不见的玩伴）。它们并非真实存在，没有□□，或者没有具体形象。这是常常发生在幼童身上的经验，因为在7岁以前，气脉多尚通畅，能看见一些成年人感官上所不能及的东西，与之交流玩耍。但是，一旁的大人常常搞不懂为什么小孩子自己一个人也能玩的非常有劲，还有对话、互动等等，犹如有个看不见的玩伴在陪他玩的样子。古今中外都有类似报导，有些找不到合理解释的科学家、心理学家也评定说是小朋友们凭空的自我想象而已，与事实及实际经验不太符合。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