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老的罚单》小小愚者

74、爱

　　再次在家乡迎接清晨，伴随的却是无边的痛苦。

　　“师傅，我进来了。”

　　为仁见我没有动静，飞扑到我床前:“师傅，师傅！师傅你怎么了？”拉住他使劲摇晃我的手：“别摇了，再摇我真昏过去了。”

　　头上细密的汗珠透露出毒噬的痛苦，为仁颤抖着手给我擦汗。“师傅怎么不吃国君给的药？”

　　“那药留着关键时候吃。”看着这孩子惊慌失措的样子，心中有着隐隐的不忍，“小仁，我不会放弃希望的。”为仁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点头，依旧给我擦汗，又把端来的早点递给我。

　　“怎么一大早没见你小絮师叔？”

　　“这粥是小絮师叔亲手做的，他还交代我要亲眼看着师傅喝完。我看见他一早和狐儿叔叔出门了。”

　　端着尝了几口，还是没有什么味道。

　　“是不是没有味道？师叔说他已经试过很多种方法，调了很多料进去了。我和他说了，这个毒发作以后，吃什么都没有味道的。可他偏不信……”为仁声音越说越小，头也埋进了我怀里。

　　“傻瓜，光看和闻就知道这粥很美味了。何况里面还有你和小絮的心意。我会全部吃完，让身体更强健些。”努力牵出笑意，大口喝着粥。

　　为仁看着我把粥喝完，又问起我有什么打算。

　　“我想请小仁帮我一个忙。”为仁接过我手中的碗，认真地坐在床边，“既然我三哥回了府，那跟他回来的应该有一个能给我解毒或者至少能缓解毒性的人。”

　　“师傅是说小然姐姐吧！”原来她叫小然。

　　“我想让小仁帮我给小然姑娘送一封信，偷偷约她与我见面。”从怀里摸出昨夜写的信，看为仁谨慎地放进了怀里，“此去傲王府，小仁一切小心。信若不能亲手交给小然姑娘，你也要护得自己周全。信送完了，你直接到昨日狐儿叔叔带你去的地方找我。你可记得？”

　　“恩！”似乎怕我不信，为仁又郑重地站起身，“我会一切见机行事，师傅放心。”

　　目送为仁出门，我也是该动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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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绿影婆娑，又是一个暖春，比我十几年前离开国都时暖意更胜。

　　“师妹可是担心为仁？”小絮拥着我，窗边透进的春风拂起他垂顺的发丝，说不出的风流。
　　我摇了摇头。为仁那孩子，比一般孩童成熟太多，机警又稳重的他，比寻常大人更懂得保全自己。

　　一抹浅笑挂在嘴边，我放松肩膀，把身体的重量彻底交给小絮，在春风地抚慰下，静静地眺望远处那飘忽不定的绿意。

　　几声咳嗽，小絮的脸蛋刹那间滴得出血来。

　　“狐儿，你和小絮先去准备下小竹来的事。”

　　小絮握了握我的手，给我套上了面纱。狐儿冲我笑了笑，目光在我身后扫过便强拉着小絮离开了他给我找的临时会客小院。

　　“师傅！”一把抱住冲过来的为仁，伸手轻轻给他顺气。

　　不多时，一位遮面低头的姑娘进了小院，左顾右盼一番之后，推门进屋。

　　“莫然参见少主。”

　　莫，该不是逐日啸月两位国师的姓吧……

　　“小然姐姐快起来。”为仁依旧坐在我怀里，没有动身。那名唤小然的姑娘起了身，站在一旁不时地打量我，迟疑了片刻还是开了口：“如今此处如此危险，少主怎么会在这里？”说完又瞥了我一眼。

　　“没有我和师傅，你和那傲王府的三公子到不了逐日国都。”为仁握住我的手，我赶紧使劲捏了两下，瞪了臭小子两眼。

　　姑娘闻毕，再次跪在了我们面前。“少主和女侠的大恩莫然铭记于心！”

　　我推了为仁一下，那小子上前扶起莫然，许是没真去搀过，脸上有些窘色。莫然一时也没了言语，只是目光在我和为仁身上来回。

　　“莫姑娘就不要客气了。救你们是我对别人的承诺，把迷星少主带到这个是非之地来，也是我的不谨慎。只是今日我们还有求于姑娘……”我静静看着为仁，这个忙，他求比较有效。

　　为仁到也爽快，收起刚才的尴尬，拉住了莫然的手：“小然姐姐，我师傅也中了毒，中了娘当年那个毒，请你救救她！”

　　莫然惊愕地抬头，久久没有言语间，似乎在揣测我中毒的原因。

　　“我只是不愿留在迷星，又与这逐日国渊源颇深。想来莫姑娘定是十分了解迷星国师的处事之风了。”

　　为仁皱了皱眉，依旧拉着莫然的手，只是眼里多了一层雾气：“无论用什么方法，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恳求小然姐姐救救我师傅！”

　　莫然看了看我依旧轻笑的面庞，转而温柔的摸了摸为仁的头，向我走来。

　　探脉，皱眉，疑惑，释然。

　　“女侠这毒中了有些时日了，女侠功夫门路莫然心中有数，为女侠缓了不少痛苦，只是莫然有一事相问。”

　　“姑娘且说。”

　　“女侠是否服用过缓解毒药的药物？”

　　看为仁又要开口，我拉他来身边，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莫姑娘果然医术过人，仅凭探脉就能知道我曾用过药。实不相瞒，因你家少主的原因，在下确实服用过国师给的缓解毒发的药物。”

　　莫然看我的眼神迟疑了片刻，眼里透出深深的不忍。

　　我让为仁给莫然端茶来，为仁墨迹了半天，终是去了。

　　看着为仁走远的身影，我依旧淡笑盈盈：“莫姑娘也别称我女侠了，你我年纪相仿，又得缘，唤我馨儿便是。”

　　“馨儿姑娘，既然你有恩于我，又是少主恩师，莫然理当没有隐瞒。你中的毒，本来我还可一试，只是你服下的那药……虽能一段时日缓解毒性，却也会在毒发时加重毒性。”手抖了一下，又无所谓地笑了笑，“姑娘如此淡漠生死，确实洒脱。莫然定会全力为姑娘解毒！”

　　莫然依旧看着我，眼里多了一丝赞赏，流露出一点同情。

　　为仁端着水杯走了进来，看我神色依旧，又瞅瞅莫然，莫然到也不接为仁的茶，想是不敢。虽然说是主子，如果以后莫然嫁给三哥，怎么说也是为仁的长辈，我瞪了为仁一眼，为仁这才使劲把杯子往莫然面前送。

　　莫然一时也没办法，接过杯子，犹豫了一会，喝了一口。

　　我一个飞身，一记暴栗劈在了为仁背上。为仁一个趔趄撞上莫然，莫然一碗热茶入口，又哗啦地洒了一地。

　　我一把拉过迟疑的为仁，赶紧给莫然顺气：“都怪我不好，我见为仁给姑娘奉茶心不甘情不愿的，就忍不住教训这小子……姑娘没烫着吧？”

　　“姑娘莫要为难，可是烫着舌头了？”莫然只是笑着摇头，一脸的苦笑。见我一直紧张地看着她，又见我揪着为仁不放，莫然勉强吐了吐舌头，乖乖，红得很厉害。我连连赔礼，又招呼为仁陪我去给莫然取温水，拉扯着把为仁拽了出屋。

　　“为仁，既然莫然姑娘已经来了，你就先回撩花斋给小絮他们传个话，好让他们安心。”为仁跟在我后面，一直没有说话。我回头看他，只看见他的头顶。

　　“可还记得当初我答应收你为徒时你答应过我的？”依然没有声响，我只得叹气，“等下莫然姑娘为我医治，不论我们说什么，你都不许插嘴！”

　　为仁惊异地看着我，从疑惑到释然，再由悲痛到愤怒，眼里的泪珠转了几圈，硬是没让泪珠子掉出来。

　　我看着心疼，把为仁拉进怀里。为仁揪着我的衣角，在我怀里狠狠地低喃：“你们这些大人，一个比一个任性！”

　　“为仁，你知道我的。”轻轻拍着为仁的背，不知是在安慰他，还是在宽慰自己，“你知道我的一切，这世上，也许你是最最知道我的人。我必须这么做，这么做是最好的。帮我，好吗？”一改强硬的语气，忍下哭腔，我不让为仁从我怀里抬头，不想让他看见我的脆弱。

　　为仁从我怀里挣扎了几下，转身去取水。又拉着我的手，走进了那间绿意萦绕的小屋。

　　“馨儿姑娘，你的毒，我会尽力。”莫然看了我，哪怕只是那一瞬的欲言又止，我也没有从她眼里错过。

　　“莫姑娘有何难处，说吧。我是习武之人，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为仁坐在我身后，听我说出这番话，两只手攀上我的手臂，哀怨地瞅着我。我只摸了摸他的头，他终是没有开口。

　　“为了了解姑娘所中之毒的毒性，也为了缓解姑娘毒发时的痛苦。莫然在医治时需要取姑娘一些血液。”

　　心里抽痛了一下，也感觉到为仁的双手开始在我的手臂上不自主地颤抖，我抓住他的小手，紧紧地握了握。为仁很快恢复了神色，在我的示意下，从我们身后的厨子里取出一个礼篮，里面放着一只碗。

　　“这本是我的好友为我送饭时用的，莫姑娘若不嫌弃，权且用此物吧。”我的再次轻描淡写，终于换来莫然眼里深深地赞赏。

　　治疗的过程并没有想象中的曲折，只是看着自己的血液汩汩地流进碗里，默默地祈祷着。
　　目送为仁送莫然远去，为仁又执意让我在屋内休息了一会。醒来时天色已晚，拉着为仁匆匆往撩花斋里赶。

　　一进门就对上小絮那双焦急异常又没有生气的双眼，仿佛看见我，他才有了生机。

　　刚想开口，小絮示意我们噤声，拉我们去狐儿院子外，我才知道，狐儿的院子处处有玄机。我们躲在暗处，静静听着狐儿与里面人的交谈。

　　“小竹在宫内可好？”

　　“好，也不好。”

　　透过缝隙，小竹的脸背对着我们，听他若有似无的声调，似乎身体不适。

　　“当日三王子可是抬着轿子把你从撩花斋抬出去的，他若对你不好，你干嘛对他死心塌地的？”

　　我吃惊地看着狐儿，他脸上有怒意。

　　小竹似乎也不介意，轻轻地笑，慢慢地喝茶，等他再开口时，我们以为过去了几个时辰。

　　“狐儿莫要再称三王子了，应当喊王上。”脑中嗡地一下，急怒攻心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小絮握住我的手，微微晃了两下。我勉强看了他一眼，继续盯着那个背对着我的人。

　　“与目前在他身边的其他人比，他对我是最好的。”过了半晌，小竹悠悠吐出一句。看他那瘦弱的肩膀在抖动，在笑？却听不到任何笑意。“时候不早了，我也是该回去了。”

　　小竹欲起身，一个不稳差点跌坐回去，狐儿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若是待你好，又怎会让你这般瘦弱？”狐儿眼里、嘴里都是心疼。听狐儿这么一说，我仔细回忆，这位小竹公子比我上回国都那惊艳一瞥，确实单薄了许多，整体感觉：摇摇欲坠。

　　小竹推开狐儿，拉扯间，小竹袖口下的片片青紫露了出来，从面积和外观来看，有些骇人。狐儿拽住小竹的袖子，小竹抽了几下又没了力气，靠着椅背叹气：“我真的要回去了。呆会王上又该发脾气了。”

　　“我此番回来也就看看你，既然你安好，你与我以后最好也不要见面了。最近多事之秋，已经有很多人莫名惹祸上身，你那些要处理的事，我看还是押后或者干脆放弃了。你也不欠谁什么。我想，如果有法子，待国家初定，我帮你把你心爱之人救出来，你们来个远走他乡也好。”说到这里，小竹似乎出了神。但很快他又回了神，问了狐儿几个人的近况，问到小絮时，言语中有着羡慕和祝愿，小絮的神色几番变幻。

　　“你这一身的伤哪里来的？他若继续这般待你，不如你救了人与我一起走吧。”狐儿看着小竹，等他回答。

　　“逃得掉吗？”小竹这次回答得很快，他张望了一下，脱下了外衣和里衣。小絮握住我的手一个使劲，我一阵生疼；而我本想用来蒙住自己即将脱口而出的惊呼的另一只手，也被为仁死死拽住。

　　本应白净、精瘦的修长背部，此刻青青紫紫红红的，斑驳得比毕加索的画更抽象，触目惊心的是上面随意勾画又刻意添加的各种印记：鞭痕、掌印、烧记、刺青……

　　狐儿已经扭曲的脸让我不忍联想他的眼中看到的景象。我搂住为仁，蒙住他的眼睛，小絮搂住我，把头埋在我的发后，深深地呼吸。

　　“他对我是真的最好，好吃好住，宠得厉害。就算是某些时候任性些，也是待我最客气的。”小竹说到“客气”时，我终于听出了笑意，就不知道他是笑别人对他的所谓好，还是嘲笑自己的无力。

　　“如果狐儿执意要留在国都，你需记着：若有朝一日皇上来找你缅怀、回忆耀日公主，你切不可流露出任何喜爱之情，甚至欣赏之意都不行！”小竹这话说得很重，狐儿与我一样，怒意压了下去又是疑虑。

　　“宫中最近出现了一批外貌或身形，哪怕仅仅是说话语气中有几分相像于公主之人……无论男女。”在说完刚才那番话后，小竹似乎用尽了所有力气，声音又变得轻轻的，“这些人，只要稍有不慎，便连踪影都没有了。即便是荣宠了几日，一旦王上从幻想、沉迷中脱逃，又是难见天日。”

　　“所以，你觉得他对你好？”狐儿似乎从很久远的思绪里拉回了自己，也拉回了我，心底的凉意扩散到全身，我不住地颤抖。身前身后的人拥着我，我闭上眼，想努力从他们身上找寻暖意和依靠。

　　再次睁眼，只因感觉小竹移动了，他有些艰难地穿好衣服，拒绝了狐儿的搀扶，走到了门口。

　　“狐儿，我是在心底里喜欢他的。即便他伤害我的身体，我能理解他心里的痛苦。对于其他人，我只能说，那是他们的命。”

　　狐儿愣在了门口，我们都没有想到，小竹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

　　“他也是很信任我的吧。他说，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在怂恿了那场没有成型的战争之后，失去了心中的最爱；他此生最大的痛苦，就是不能在他站在国家顶端的时候，有她并肩……”

　　小竹迈着轻轻地步子，步出了狐儿的小院，步出了撩花斋，头也不回地回到了他喜欢的人身边；他最后那番几乎轻不可闻的话飘进了我们几个人的耳中，在我那本已支离破碎、苦苦支撑的心间又掀起一番波澜壮阔。

　　在听不到渐渐远去的步履声后，一口气血涌了上来，我慌忙伸手捂住，血还是从指缝流出，染红了衣裙，连在我眼里本来清明的月色，也逐渐艳红，最后，失去了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