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篁明月》忽其渺杳

15、第十五章 又见雪落

　　莫落呆了一呆，下一刹那，他就一个急转身向旁边一跃，躲在了院墙边上。

　　微光是自一个橼纸灯笼上发出的，提着灯笼的人影出现在了橘林边缘，莫落的眼神定在了那个袅娜的身影上。

　　回来的正是一天未曾露面的谢碧心，她一手举着橼纸灯笼，一手轻轻的把被风吹乱的发丝绾到耳后，劲风将她的红色裘衣吹得鼓了起来，灌满了整个身体，她也没有皱一下眉头，表情淡然的像一湖千年不起涟漪的碧水。

　　谢碧心走到小楼前，将右手的灯笼过到左手上，正准备推门，忽地微皱下眉头，轻轻吸了口气，转过身对莫落的方向道：＂出来吧。＂

　　过了半晌，莫落才不情不愿的从院墙后踱了出来，他有些尴尬和赧然的道：＂你是怎么发现我的？＂自己隐藏行迹的能力不会这么差吧，可怎么一眨眼就被发现了？莫落心道。

　　＂气味。＂谢碧心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道，说罢推开了院门，就要进去。

　　＂等等，＂莫落忙道：＂我......＂

　　谢碧心顿住脚步，望向他。

　　莫落有些恼的看着谢碧心那张看不出任何情绪的俏丽脸庞，叹了口气道：＂你就不想问问我来找你做什么？＂

　　＂你不是来找我的。＂

　　＂哦？那我来这里还能找谁？＂

　　＂你若是来找我，何必偷偷摸摸的躲起来，你不过是不肯死心，想来找一些你自己的回忆罢了。＂谢碧心低头望着自己的灯笼，淡淡的道：＂又或者是，你只不过是想来看我一眼，现在你的目的已经达到，我也不必再多费唇舌，问你此来何意了。＂

　　＂你总是知道的很透彻，可是为什么，我觉得你却一点都不快乐？＂

　　＂有时候知道的多了，反而会比别人背负的更多，快不快乐是我自己的事，与你何干？我是谢家的大小姐，身上的担子本就比你们要重，我又有什么权利去取悦自己？＂

　　莫落听了这话只觉心中一阵酸涩与难过，可是他却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是对的，很多时候她要牺牲自己，才可以保全这个大家族的稳定，而此时，个人的幸福已经无关紧要了。

　　可是莫落的心里却越发的寒冷，这种冷不同于外界的寒冷，它是从内心深处一点一点散发出来的，直到淹没他整个的生命。一个堂堂七尺男儿，却要靠自己心爱的女子牺牲自己的快乐幸福，来换取安稳荣华的生活。莫落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和无奈。

　　谢碧心抬起头来望了望莫落，眼神中闪过刹那的异样，但随即被不变的冷漠取代，她道：＂时候不早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解决吧，二哥请快回去。＂

　　说罢她快步踏入了门内，将门重新掩上，再没有看莫落一眼。但却，也没有立即走开，直到听到门外的脚步声响起，来人离去之后，才匆匆踏上楼板，来到了小楼二层。

　　点燃了蜡烛，推开了轩窗，谢碧心望着远处那个落寞的背影走远，而雪花，也在此刻纷纷扬扬的落了下来。

　　谢碧心沿着窗棂边的梳妆台坐了下来，又下雪了，而纷纷扬扬的寂静雪花仿佛往事一般在眼前洒落。
　　那一年，她三岁，他四岁，她站在谢府的院落里，四周全是昨夜被雨打湿了的落红，他衣着破烂的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只记得当时的他朝她笑了笑，那笑容里丝毫没有落魄与不安，他明亮的灰色眸子里满是坦然与自信，仿佛衣衫褴褛的不是他，而是她自己，和这座富丽堂皇的府邸。那天父亲告诉府里的人，这个落魄的小孩是她的堂哥，是她那个从未谋面的姑姑的儿子。

　　她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只是觉得他身上的那种如雨后泥土混合着花香的味道很是好闻，后来她就爱上了雨后，和雨后的落花，以及他身上味道。

　　童年的日子总是无忧，她和莫落，晴翠，以及后来来到府里的恢火度过了最天真快乐的幼年。已经记不清楚是哪年哪月，他们一个一个地长大，也记不清楚是哪一个时刻，当年那个衣着褴褛的小孩已经长成了骏逸非凡的少年，只不过没有变的，是他淡然自信的眸光，和他身上雨后泥土落花的清香。

　　后来，他因为一件莫名奇妙的冤事儿逃离了这里，不像是恢火听闻这件事后的无所谓，也不像是晴翠知道之后的不安和气恼，她只是觉得心里某个角落有些空虚，也有些微淡淡的失望，他竟是如此胆怯无担当的人么？

　　无奈中写满了无奈，惊诧中却是晴天霹雳。还没等她理清楚她对这个少年究竟存在着何种情愫之时，她已经不再有机会去琢磨这些闺阁女儿的心事了。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日她被打昏之后醒来所在的地方，所发生的事，每每想来，都觉得那是一场无法醒来的梦魇。

　　她醒来的地方是一个隐蔽的尼姑庵的阁楼里，醒来后见到的是一个留发的老尼。那女尼虽然衣着朴素，脸上已满是岁月的痕迹，但却挡不住她从内里散发出来的高贵，那种高贵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与岁月和处境无关。那一刻她没有任何的害怕，而是在脑海里勾勒出了他的身影：他的那种自信却淡雅的气质，也是与生俱来的吧？

　　那个老尼将她扶到了座椅之上，竟向她跪了下来，那一刻的震惊是无可言喻的，可是令她更加惊惧的是，她竟然叫她公主！

　　后来，那个老尼把她的身世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她，她却听的越来越胆寒，越来越恐惧，最后几乎不忍再听下去。那段故事太过于惨烈决绝，以至于令她不愿想起，不愿面对，不愿承受。

　　可是该面对的，该承受的，一样不少的全部压在了她的肩膀上。她只知道，自此之后，她最依赖敬仰的父亲成了她的致命仇敌，她原来的所有的生活成了可笑的背叛，而她现在是北垣国不被人承认的公主，身上流淌的是皇家的血液，肩上承担的是一群志士的希望和一段血海深仇。

　　她已经不是她了呵，她活的是别人强加给她的，确是她不得不过的，血脉相关的生活。她还有什么资格，去挖掘她内心的儿女情长

　　所以你回来了又有什么用？你的眼里心里全是我又有什么用，不过是一场无奈的笑话罢了。

　　那日他向她表明心志的时候，她并没有太多的情绪，只不过是冷漠和无感罢了。只是，只是，今日又一次闻到了他身上永远不变的，晚春泥土混着无名花香的气味，她却几乎忍受不住，要将一切坦白出来。
　　此刻，谢碧心早已是泪流满面，濡湿的泪痕是面庞上的血管，无数血泪顺着那些沟壑流淌下来，流过脖颈，流过锁骨，流向早已不知是冷是暖的心窝。窗外的雪花一片片飘过，有些飘落进来和着眼泪缠绵厮守。

　　她淡淡的立直了身躯，猛地将窗子关上，劲风截断了飘零缠绵的落雪，吹熄了摇曳不定的蜡烛，将那一抹倩影隐没在了无穷无尽的暗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