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断弦的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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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凤知道墨鸦的决定意味着什么，姬无夜对敌人的手段有多残酷，对背叛的下属的手段就只会加倍的残酷。满心的感动，他却连个谢字都没出口，兄弟间的感情由来便是这样，越是深厚，便越是无需用言语来矫饰。白凤虽然年纪小，但也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所以最终他只是深深看了墨鸦一眼，便转身消失在了密林之中。
墨鸦目送着他远去，忽然余光一瞥，盯向了身后三丈处影影绰绰伺伏的人影。后者似也察觉到黑衣少年凝于一线的杀气，手探向了腰间的长刀。他的动作只进行到一半便止住了，鹰般的眼缓缓下移，看向陷进自己胸口的手，渐扩散开的瞳孔中残留着不可思议的光。前一刻尚在三丈外的墨鸦正与他面对面站着，右手成爪攥住他的心脏，幽黑的眼睛凝视着又一条被他送入黄泉的生命，直到此时，他身上的杀气才彻底爆发开来，整片山林瞬间连风声都寂静了下去。
姬无夜从不会相信自己手下的任何一只鹰犬，即使是暗人，身边也藏有他的眼线。哪怕墨鸦已是人所共知的他的左膀右臂，也不例外。墨鸦放走了白凤，无疑让彼此都上了姬无夜的必杀名单，即使他在来时的路上已除掉跟踪白凤的眼线，现在又除掉此人，可以确保两人背叛的消息不会即刻传到姬无夜耳中，但至迟明日，两名眼线的尸体便会被发现，是以墨鸦的行为为两人争取到的逃亡时间不过只有一个夜晚。
墨鸦转身，面对着半沉的夕阳舒展开手臂，活动了下关节，勾唇而笑。
这将是他和白凤的最后一次比赛，内容是比谁的逃命速度更快，赌注则是两人的生命。
白凤并未亲眼见到墨鸦所做的善后行动，但他能猜得出来，也能推算出自己只有一个夜晚的珍贵时间用来逃亡，只是他仍是冒着危险重新潜回将军府。他想带走一个人，他能带得走她，尽管他在暗中关注过她很久但彼此真正的接触只有一面之缘，但他就是笃定可以带走她——最坏的结果，也可以在自己未知的生命结局来临之前，向牵挂的人有一个确定的告别。
雀阁一如既往的高峻华美，也一如既往的像极了一只笼子。白凤落在了九层唯一打开的一线窗扉边，顺着残漏的夕晖看去，正望见背对着光线跽坐着的弄玉。她面向着笼在阴影中的墙壁，背影温文安静，明明是身在笼中，却似正神游于另一个世界。
一只翎羽秀美的鸟儿扑棱着翅膀落在了弄玉身边，歪着脑袋看了看白凤，又瞅了瞅弄玉，发出一声清脆的啼声。弄玉仿佛被这一声惊醒，微微侧头，望向身侧等身的铜镜，那镜子斜对她摆着，此刻正映出了她侧坐的影子，也映出了她身后正凝望着自己的白凤的身影。
两人在镜中对视着，不知为何，竟没有人愿意先出声。
最终，先开口的是弄玉：“你不是有任务在身吗？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白凤目光闪了闪：“你怎么知道我有任务？”
“侍女说的，”镜中的弄玉浅浅微笑，容颜恍然若秋水，“听她说，那名经常在窗下巡逻的白衣侍卫叫白凤。”
白凤有些不自在的移转了目光：“你……都看到了？”
弄玉轻轻颔首，笑了。
白凤转回头，坦然回视着镜中女子微笑的眼：“我也听说，你叫弄玉。弄玉吹箫，凤凰来仪，这是我最喜欢的故事。”
少年话音未落，弄玉便似被什么东西刺到一般猛地转回头去，只在镜中留下乌黑的墨发和微微颤动的绿松石发簪，隔了一会儿，她才开口：“所以，你送我琴？”
“不错。”白凤说，“你的琴声，绝不逊于传说中的秦公主弄玉。只是……”
“只是什么？”弄玉追问的声音有些颤抖。
白凤仰头，望着遮蔽了原本属于天空的纱幔和穹顶：“只是空山鸟语这样的琴声，不应该在这金丝笼里响起。”接下来的话一时有些说不出口，少年羞赧之下背转过去，眼睛直盯着窗外的晚霞，“天地如此浩大，不应该只困在这一方狭小的空间里，我已经决定了，要去领略广大天地间风霜雨雪——你呢？你愿意做秦嬴弄玉，从是人间富贵地中脱身吗？”
酝酿许久的话终于说了出来，白凤胸中满是释放之后的轻松感，却又一时羞涩起来，久久不敢去看弄玉的表情。在他身后，弄玉终于完全转过身看向他，墨玉般的眼瞳深处泪光隐隐，却很快一闪而过。
“抱歉。”她说。
白凤一震，迅速转回身，只见弄玉已经重新背对了他：“白凤、凤凰，这个名字很好……可我不是秦嬴弄玉，我只是一名琴姬。我无名无姓，弄玉这个名字，是教习的琴师随口起的，一个巧合罢了，哪里能与拥有高贵姓氏的秦国公主相比呢。”
“这并不重要。”白凤道，“万物皆有其所用，你的琴声，足以让你的灵魂贵比王侯。”
“这很重要。”弄玉却说，“昨天，那个告诉我你的名字的侍女被处死了。她才十五岁，只比我小一岁。”
她在镜中侧过脸，眉目间忽然染上了一丝凄婉：“我不是身份高贵的公主，也不是逸绝群伦的百鸟之皇，离开这人间富贵之地，我什么都做不了，更无法负担大将军盛怒之下牺牲的人命。染上了血光的断弦的琴，无论有着再辉煌的过去，也是没有意义的。”
“哪怕你做出的选择，实际上只是座随时会吞噬掉你的生命的笼子？”白凤问。
“是啊，”弄玉应道，声音有如叹息，“可对于金丝雀而言，这里才是它该有的生存之地。当被豢养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狭窄的笼子便不会那么让你痛苦了。”
“可是……”白凤想反驳，却被弄玉打断：“你能保证你我离开之后，姬无夜不会迁怒其他人吗？”
白凤无法回答，弄玉自镜中少年纠结的眉头读出了答案，淡淡苦笑：“七条人命，已经够了……你走吧。”
满怀希望而来，却要带着满心的失望离开，站在窗边，白凤望着下方的楼宇。他到底是忘了，能与秦嬴弄玉携手登仙的是萧史，而不是身为过客的凤凰。而弄玉不是秦王的王女，只是一名身若浮萍的琴姬，白凤也不是真正的凤凰，而是一名曾为贵族的杀手。他与她之间，即使有那么一缕细若游丝的缘分，终究也只是似是而非。
“我会一直记得你的。”即将跃下之际，白凤说，他听到少女苦涩却异样决绝的声音回答道：“你还是忘了吧，因为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记得你的。”
停落在弄玉身边的鸟儿一直好奇的望着两名人类，直到白凤走后很久，才挪动脚爪，蹦到了弄玉肩上。一直低垂着眼睛的少女目光终于动了动，却没有像往日一般伸手逗弄小鸟：“他走了吗？”
小鸟似乎听懂了她的话，低着嗓子叫了一声。
“姬无夜权倾朝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忤逆者和背叛者，也不知道他……会平安吗？”乌色的眼睫微微颤了颤，不安在眼底滋生，在弄玉秀美的脸上蔓延开来。
小鸟用朱红小巧的喙啄了啄她簪上垂落的绿珠，低低的叫着，似是柔声的劝慰。弄玉发生一声清淡的叹息，嘴角却释怀的勾了勾，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了一直藏在袖中的手臂上。纤细的玉臂被齐腕斩断，曾经应该是奏出感通天地的琴音的手的地方，空空如也。
断弦的琴，毫无意义。
站在新郑的城墙上准备离开时，不知出于什么心情，白凤又回头，向雀阁的方向望了一眼，脸色骤变。
沉沉暮色中，九层雀阁飞檐上的明灯，层层熄灭。
这一幕在过往间看过无数次，因为每一任雀阁的主人被送出时，这幅场景都会重复上一回。直到姬无夜寻觅到足够满意的新的女人，雀阁上的灯才会重新亮起。而那些离开的女子的结局，除却少数被姬无夜当做赏赐送给手下的军官外，大多数都只有死。
弄玉不是姬无夜最宠爱的姬妾吗？她已经安于自己的命运，又怎么会被送出雀阁？
脑海中电光神驰，忽然便定格在最后一次见弄玉时，雀阁中若隐若现的血腥气上。当时，他只以为那是被处死的侍女和寺人留下的气味。
来不及再思考多少，白凤的身影如离弦之箭，射向了大将军府。三年的暗卫生活，让他对府中的重要人物了如指掌，抓住了一名管事逼问，在对方哆哆嗦嗦的供认里，他才补全了这两天来所发生的所有变故。
姬无夜斩断琴弦，下令处死了七条人命，又命墨鸦杀掉白凤，之后他便气势汹汹的去雀阁见了弄玉。
弄玉算是他有史以来最宠爱的女人，她容貌上乘，谈吐气质皆是不俗，又与过往的那些美女强装出来的蓄意奉承不同，性情虽然温婉和顺，却自有股出尘不落凡庸的味道。这样混合着温顺与仙气两种截然不同却同样醉人气质的女人，无疑让姬无夜爱不释手。下人们私下闲扯时甚至听说，大将军前几天还说要封弄玉做自己的侧室夫人，这对于阅美无数但从未给过其中一个正式名分的大将军而言，简直是闻所未闻的事；而能做大将军的侧夫人，对一名出身卑微的琴姬来说，也简直是一步登天了。
可弄玉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鬼迷心窍的弹了那面来历不明的琴，之后还不知死活的替被拖走的那七个侍女和寺人求情。她不知道他们已经被姬无夜在墨鸦面前活活吊死，只是扑跪在姬无夜面前哀求着，试图以自己侍奉这个男人多日来的一点微薄的情分，替无辜者求得一线生机。
她说，是她的错，她不该去动那面琴，她愿意接受任何惩罚，只求大将军能放无辜者一条生路。
于是姬无夜惩罚了她，也没有放无辜者一条生路。
新换上的侍女们望着被斩断双手晕倒在血泊中的弄玉，心知，这位有史以来在雀阁停驻时间最长的女子也很快要离开了。
白凤扼住管事的手都在颤抖，他重重的吸了口气：“弄玉现在在哪儿？”
“地、地牢！”管事抖抖索索的答道，“大将军说，不能让这个贱妇死得太容易了！”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断弦的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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